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清樾留影】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欧也妮·葛朗台小姐 作者:谁心所欲 文案: “索缪的那幢旧宅,没有阳光、没有温暖、始终阴暗而凄凉的房屋,就是她一生的写照。”——巴尔扎克原文。 ———————— 欧也妮·葛朗台重生了。重生的欧也妮世故而冷酷,她比老葛朗台更懂金钱的价值——它能让最乐天的人哭,让最绝望的人笑,让最冷静的人死于疯狂,让最仁慈的人化身魔鬼。它是撒旦,它也是最忠诚的伴侣,它永远不会背叛对它倾注了感情的主人。 重生的欧也妮也懂得了如何去爱自己——这一辈子,她想活出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崩坏向西方罗曼史。 内容标签:西方名著 西方罗曼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欧也妮·葛朗台 ┃ 配角:老葛朗台,夏尔·葛朗台,拿破仑等 ┃ 其它: 金牌评价: 欧也妮·葛朗台的前生凄凉而孤寂,至死不过是个被金钱诅咒了一生的富有寡妇。在重生的崭新人生里,一切回到起点,她打发不值一钱的所谓初恋,智斗爱财如命的葛朗台老爹,保护懦弱善良的母亲,善待忠心耿耿的女仆……欧也妮比从前更懂金钱的价值,也更懂如何爱自己。且看金钱帝国里的重生女王游刃有余的不一样人生。 作者文笔优美,文章结构紧凑,人物性格鲜明。随着故事发展,十九世纪法国社会各阶层的社会习俗和风貌在文中穿插展现,情节自然流畅。女主重生后改变命运的各种手段是本文最大的看点,各种伏笔铺垫令人期待。 ==================   ☆、重头再来   “幸福只在天上,你将来会知道的。”      “万事要多操心,以后到那里向我交账。”      欧也妮·葛朗台,不,确切的称呼应该是欧也妮·德·蓬丰夫人,在当了十年寡妇,最后死于一场意外引起的疾病时,在去往天堂的前一刻,她的神情平静而安详,目光定定落在头顶那张已经挂了许多个年头的旧床帐,耳边忽然交替响起许多年前,她的母亲和父亲临死前用各自这一辈子的漫长经历而凝缩出的最后两句总结。那也是他们各自一生的最好写照。      她知道自己将死了。   这灰暗而冰冷的一世,并没给她带来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父亲曾说过,钱能让他感到暖心窝,所以他临死前一刻,最记挂的就是金钱。但钱,那么多的钱,也并没有暖住她的心窝,连丝毫都不曾。   在这样的时刻,这个她也即将要走向死亡归途的前一刻,她忽然竟有点羡慕起自己的父亲了。   至少,他在临死前,还能感觉到金钱带给他的温暖。而她呢?      什么都没有。      唯一值得记念的,或许就是很多年前的每个黄昏,母亲葛朗台太太带着少不更事的自己一起坐在垫了脚垫的椅子上,借着白天最后的光线忙忙碌碌地做着全家人的被套和衣服,偶尔透过对面那扇破旧木门上开出的门洞里留意一下外面马路上难得经过的车马或者行人而已;哦是的,还有,当父亲发现自己私下把金子全都给了夏尔·葛朗台,大发雷霆将她关起来,每天只允许吃面包喝清水时,娜农偷偷递来的那个她用自己六法郎年金悄悄买了大油肉桂给她做的香喷喷的肉饼。      这就是她这一生里直到现在还能清楚记得的零星片段。   她阖上眼睛,唇边带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   索缪、安茹两地最富盛名的寡妇欧也妮·德·蓬丰太太去世了。从南特到热那亚,所有知道葛朗台家族的人都在谈论这个消息,巴黎的商报甚至也用一个豆腐块大小的版面报道了这个消息。叹息、惋惜、幸灾乐祸、哲人状的批判,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自己关于此事的态度——但有一点,人人都是认同的。那就是,他们一致认定,德·蓬丰太太一定能上天堂。即便她那样残忍地对待她的丈夫,在临死之前都保持着童贞之身,甚至因此而引发过当地妇女们的不满和指责,也无法掩盖她这些年所行的无数善举而带给她的声望。   无数的慈善机构、养老院、教会小学、图书馆,还有无数受过她恩惠的需要救助的人们。   “啊——她一定会上天堂的!天堂里就该像她这样的人去!”大家都这么说,有人还眼含热泪。      小德·蓬丰先生,那位幸运地继承了女富豪部分财产的远房侄子,尽管对自己无法完全拥有这笔巨额财产的支配权而感到暗地不满,但他还是很慷慨地为死去的远房婶母举办了一个隆重的葬礼。   精打细算,至死都严格遵照吝啬鬼父亲生前规矩而生活的女富豪在死后终于穿了一回华丽的丧服,躺进上好油木打成的棺椁,在被葬到教堂墓地之前,棺椁上头还预先铺了一条绣着精致金边花纹的崭新圣布——不得不说,真是一场对比鲜明的讽刺。      关于欧也妮·德·蓬丰夫人,或者有人恶意地称她小姐,她充满悲剧和传奇色彩的一生就这样被划上了句号。   ————   欧也妮觉得自己醒了过来,就仿佛从一个普通睡梦里醒来一样。但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有一种身不知归向何处的梦幻之感。   她知道自己死了,此刻应该躺在教堂墓地那冰冷而幽暗的洞穴里,身上裹着她这一辈子穿过的最华丽的衣裳——但是,她又觉得自己仿佛只是做了个梦。在梦里,她自由自在,身随魂走。她仿佛飘忽到一个她从前根本就无法想象的奇异世界——梦里得知,那是大约两百年后的世界。那个世界里的法兰西,没有国王,没有天主,到处都是被称作钢筋水泥建成的高楼大厦。在那里,她化身成了一个小女孩,她有一个幸福的家,在父母的宠爱之下,她上学,学习了许许多多新鲜而有趣的知识,那些都是她从前闻所未闻的。一辈子未曾离开过索缪和安茹的她知道了世界原来如此之大。她知道了何谓自然,何谓科学,何谓人文,何谓艺术,还有,何谓自我。一转眼,她好像就长大了。她和那个城市里的许多女人一样,穿着优雅而得体的黑色裙子,散发着迷人的神秘韵味,徜徉在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吸引着身后男人们暗暗追随的目光。她脚上的高跟鞋踩过香榭丽舍大街的平整路面,街道两边的玻璃橱窗映出她年轻而美丽的身影。接着,她看到自己恋爱了,和一个面目模糊心里却知道他英俊无比的男人结婚了。他们有了孩子,孩子长大了,离开了自己,她依旧过得很幸福,因为丈夫深深地爱着她。她就这样过完一生,最后怀着遗憾,但却深深的满足,就这样离开了人世。   ————   欧也妮心里非常清楚,这是一个梦。在这个梦里,她经历了一个陌生女人在另一个法兰西的一生,然后醒了过来,做回了她自己——但是非常奇怪,梦里经历的过的所有一切,哪怕包括最微不足道的一个细节,也都深深刻在她的心里,就仿佛,那是另外一个自己的一生。      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现在她还有感觉?难道她并没有死于那场要了她性命的疾病,依旧还是守着寡的德·蓬丰夫人?   欧也妮打了个冷战,猛地睁开眼睛。   她惊呆了。   尽管木板做的那扇小窗户还紧紧封住这个小房间里唯一可以进入光线的窗,但透过破旧窗户和壁板上的那些因为雨淋风干而自然形成的木头缝隙和被虫子蛀出来的小孔里,初升的朝阳光芒已经顽强地射了进来,亮得足以让她看清自己身边的一切。   这个房间,是自己少女时代一直居住的地方。无论是身边这顶毫无生气暗灰色的旧蚊帐,还是那个摆在窗边的带了文艺复兴风格的老橡木柜,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   怀着巨大的震惊,欧也妮踩在自己一走就轻微咯吱作响的地板上,用僵硬得甚至不听使唤的手拿开窗户板,耀目的太阳光立刻充满着整个房间,照亮每一处角落,照出空气里微微浮动着的每一颗细小微尘。      等眼睛终于适应了光线后,她站在窗户边,怔怔望着楼下对着自己房间的花园里的那道墙垣。   卢瓦河畔常见的秋季艳阳,现在正照在这面混合着石头和泥巴的老墙。墙缝里钻出来的凤尾草像花鸽胸前的羽毛,色泽多变,除了凤尾草,它的身上还爬满了蓝色的铃铛花、惨淡的仙女梦,以及别的她叫不出名字的快要枯萎的野草。      这是不可能的。      曾经,她是那么地爱着这面在旁人眼中普通得根本不屑会去看第二眼的土墙。它就仿佛来自天国的光明,照亮她的梦想。甚至,在那等待的漫长七八年的光阴里,当土墙变得摇摇欲坠说不定哪天就会倒下来砸到路过它下面的人的脑袋时,她也毫不犹豫的拒绝了高诺瓦耶提出的扒掉它的建议——但它的命运,终于还是归于尘土,就像这世界上的每一条鲜活生命一样。就在通过格拉珊先生之手,收到那封彻底埋葬了她全部青春的来自于堂弟的信后,第二天,她就命令高诺瓦耶把墙平掉,连同那条一直摆在楼梯夹道中的木板凳——曾经,她也是那么爱坐在这条木板凳上,对着土墙,一坐就可以坐整整一个漫长的下午。      她确信,这道土墙已经荡然无存了。   但现在,它却象被什么精灵给施了魔法一样,再次立在这个花园里的老地方。   一阵风吹过,墙头的野草开始晃动。      “小姐!还不梳洗好下来,吃早饭啦!”   一阵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了仍沉浸在巨大惊骇中的欧也妮。她看到仿佛年轻了二十岁的长腿娜农手里拿着个筐,从那道墙边经过,抬头看到自己时,她大声地嚷,“今天可是你二十岁的生日!好事呢!老爷一高兴,说不定晚饭就会同意加个闷罐肉什么的!”      娜农说完,急匆匆地继续朝前走去——她永远都是这么忙碌,比狗还要忙碌。除了夜间能够躺下来睡觉的那段功夫,醒着的时候,她从来没有停止过手上的活。      欧也妮僵住了。      二十岁的生日。      她回到了1819年的11月,那个改变了她一生命运的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  发新文~\\\\(≧▽≦)/~啦啦啦      欧也妮是作者菌非常喜欢也深深同情的一个姑娘 记得小时候第一次看全本 看到最后还眼泪汪汪了一下什么的~~ 自从知道有同人这种神物存在后 就一直想让她过上一个完全不同的幸福人生 所以就有了这个文 ~~~      关于开篇欧也妮的年龄 原文中一开始应该是23岁 但到了后面数年后 原作对年龄描述又和前文稍有出入 所以作者菌自己定成20岁 凑个整~~      这个故事带西方罗曼风格 希望大家喜欢 多多支持~~~\\\\(≧▽≦)/~啦啦啦      ☆、生日这天的事儿   “小亲亲!还没准备好下来吗?”   欧也妮还在发呆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敲门声。伴随着敲门声的,是父亲老葛朗台充满快乐和宠爱的呼唤。      除去金钱,欧也妮完全相信,自己确实是父亲这一辈子最爱的人了。当他心情极好,比如赚了一大票钱,或者遇到什么好日子的时候,他就会用这种打她自小起就开始称呼以致于到了现在还没改掉的亲昵爱称来称呼自己。      现在回忆从前他把自己关了长达半年多禁闭的那件事,她并不觉得恨——事实上,即便是从前,她也没有恨过他针对自己的这个举动。唯一恨的,是因为这件事,她失去了这世上深爱着自己的母亲。所以,她既恨父亲冷酷无情导致母亲的死,也恨自己——倘若不是她被所谓爱情迷住了心魂,葛朗台太太绝不会这么早就死去。   是的,她是在惊吓和担忧中被活活吓死的。      “小亲亲——快开门!”   葛朗台老爹的声音再次响起。      欧也妮理了下身上的衣服,走到门后,拿掉拄住门的木条栓。   “太阳都升头顶啦,睡懒觉可不是个好习惯!”   葛朗台老爹双手背在后面,嘴里说着责备的话,高高兴兴地跨进了门。      称他为老爹,确实名副其实。这时候的葛朗台,已经七十多岁了。但在黄金的强有力滋养之下,他精神异常健旺,脚步依旧有力。当城里其他到了他这个年纪的同龄人已经不得不借助拐杖走路的时候,他还能够完全不费力气地和娜农抬起一桶重达数百斤的大酒桶健步如飞。      “父亲!”   欧也妮拉了拉刚才披在肩上的罩衣,略微拘谨地叫了一声——已经死去了几十年的父亲,忽然就这样又鲜活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熟悉的样貌,一年到头永远不会更换的外套,还有说话时鼻子上那个随了话语一动一动的小肉瘤……   她觉得还是有点不习惯,并且,难以置信。      “哦我的小亲亲!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往年到了你生日的时候,都会早早起床,等着老爹给你发个金路易,然后和你妈妈一道高高兴兴地去望弥撒!”   老爹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这个老来女此刻的神情,快活地在欧也妮这个狭小的房间里巡视了一圈,沉重脚步带得楼板咯吱作响,粉尘扑簌簌地从木板缝隙里往下掉,掉到楼下客厅那张罩布上撂了无数补丁的老式座椅和旁边积了几层油腻的搁板上。      “是……我这就准备下去了!”      “等等!你的金路易!”葛朗台老爹变戏法地从身后掏出手,那只厚黑得像煤石的手掌心里,放着一枚闪闪发亮的金色钱币。   “我的小乖乖!这可是葡萄牙金洋呢!面值168法郎64丁生,但我告诉你,市价可以开到足足180法郎呢!高不高兴?快收下吧,藏好了,小心不要丢掉!”      老爹用一种你快乐所以我快乐的骄傲语气对女儿科普自己手上这枚金币的价值。      每年自己的生日,父亲都会赠一枚类似这样的金币给自己当礼物。   欧也妮接了过来,终于露出笑容,点了点头。      “好了!赶紧下来,你母亲等着和你去望弥撒!”   用这样一枚稀罕的金币换来女儿对自己的感激,葛朗台老爹觉得很值——加上元旦和别的什么节日,反正一年最多三两次而已,而且,金币也不过是从自己的左边兜里放到女儿的右边兜里罢了!      老爹心满意足了,用慈爱的目光再次看一遍自己最爱的金币和女儿后,重新背着手,高高兴兴地下楼去。   ————   欧也妮把这枚新收到的金币放到保管钱财的箱子里,锁好后,匆匆开始梳洗——那个奇怪的梦,给她带来的影响真的太大了。就仿佛她真的在那个世界里过了一生,最后又回到索缪城这个原点一样。      等她来到那个集聚会、吃饭、会友于一体的灰暗客厅时,葛朗台太太和娜农已经等在那里了。   慈爱的葛朗台太太和深爱欧也妮的娜农,这两个被生活摧残得过早失去颜色和水分的女人,是欧也妮上一辈子唯一能够记得的温暖。看到她们的时候,任何的别扭和不习惯都荡然无存了。她唯一的念头就是一切却可以重来,她可以阻止悲剧。   这世上,还有谁能象她这样幸运?   “妈妈!娜农!”   她忍住想要落泪的感觉,各自叫了她们一声。   “孩子,你下来啦!”葛朗台太太一改面对丈夫时的唯唯诺诺,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娜农,快把我做给她的新衬裙拿出来!”      “好嘞!”   娜农小心翼翼地捧过来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衬裙,嘴里嚷着,“小姐,你看看,多细滑的布料!娜农都不敢用手去碰,就怕粗手勾坏了布料呢!这可是太太花了5个法郎从夏何雷布店里扯来的!”      衬裙的布料其实不过是那种浆得过硬一捏就会嚓嚓作响的粗麻布,但对于一年到头只穿身上这件洗得泛白的绿裙子的葛朗台太太来说,却是她认知里的最好的东西了,而且,为了扯够给女儿做整整一条衬裙的料,还花了她5个法郎——要知道,虽然她把自己绝对不少于30万法郎的陪嫁和继承过来的所有财产都慷慨无私地贡献给了丈夫,做丈夫的,每次却绝不会给她超过6个法郎的零用,即便偶尔良心发现送她几块从客人手里得到的金路易,过后也总会千方百计地给骗回来。      欧也妮珍重地接过葛朗台太太送给自己的做生日礼物的新衬裙,仿佛它是一条只配给女王穿的镶满钻石和珍珠的华裳。   “妈妈,我太喜欢了。谢谢您。”      女儿的感谢让葛朗台太太觉到一种身为母亲的尊严。她微笑着点头。   “那么,吃完早餐后,我们就去望弥撒吧!克罗旭神父应该已经在哪里等你了。”   ————   欧也妮挽着葛朗台太太的胳膊,身后跟着娜农,三个人去往本城教堂望弥撒的时候,吸引了每一个路人的目光。大家都用恭敬的态度上来问好——虽然谁都知道,葛朗台太太不过是个被丈夫压制得完全不能说一句话的可怜虫,但欧也妮就不一样。她是身价高达数百万,至于具体数额,谁也不敢猜的富有的女继承人。和她对个笑脸,绝不是什么有失身份的事。      欧也妮漠然地望着前方,根本没留意那些想要与自己示好的索缪城居民们。      刻意的笑容、谄媚的目光、讨好的语气,这些她太熟悉了。上辈子最后十几年的光阴,漫长的数千个日子,就在她刚刚出来的那座破败凄凉的房子里,每一个夜晚,在一盏孤烛的昏暗灯光下,她就如女王一般坐在那张旧椅上接受着挤满客厅的匍匐在她脚下的如潮朝臣的膜拜。   她已经麻木,完全没有任何感觉了。      “葛朗台小姐这是怎么了?看起来这么高傲!”   等前头三个女人的身影渐渐远去后,大家开始惊诧地咬起了耳朵。   “就连阿尔道夫和她打招呼,她都好像没怎么理会!从前她可是索缪城里最害羞的一位年轻小姐了!”   阿尔道夫就是本城银行家格拉珊先生的儿子,年轻而英俊,大家都觉得他是最有可能娶到女继承人的有力竞争者之一。      撇下身后的各种议论和猜测,欧也妮在母亲的陪伴下步入了同样惨淡阴暗的教堂。神龛前,一向不遗余力为侄儿争取到女继承人芳心而摇旗呐喊的克罗旭神父早已经等候多时。看到葛朗台母女到来,神父急忙小步上来迎接。      “太太!您气色可真好!欧也妮,你今天看起来太漂亮啦!巴黎城里最漂亮的时髦小姐也比不过你的一根手指头!”      毫无节操的神父从嘴里不停涌出恬不知耻的奉承。要是从前,欧也妮一定会羞愧得脸红耳热。但现在,她却恍若未闻,只奉上自己带来的祭物,说道:“神父,可以开始了吗?”      神父一愣。立刻点头。“好,好。”他含糊地应着,好奇地打量欧也妮,嘴里说道,“愿天父的慈爱,基督的圣宠,圣神的恩赐,与你们同在。      葛朗台太太和娜农立刻变得无比虔诚。   “也与你的心灵同在。”她们异口同声。   “同在。”   欧也妮仰头望着十字架和圣像,说道。   ————   望弥撒回来,陪着葛朗台太太坐在客厅铺了脚垫的椅子上做了一个下午的针线,天快黑的时候,门外响起葛朗台回来的脚步声。   因为女儿生日的关系,葛朗台老爹今天格外大方,允许天没黑就点起壁炉,“红红火火的,取个吉利!”他无不幽默地说道。可怜的太太为了附和丈夫,发出一声勉强的干笑声,而娜农已经手脚麻利地去生火了。   和娜农想象的一样,托欧也妮的福,大家多吃了一道加菜,甚至喝了瓶自家酿的果子酒。趁着兴奋劲儿,老爹还去修理险些绊倒过欧也妮和娜农的那架破楼梯。就在老爹乒乒乓乓的修楼梯声中,和欧也妮预料的一样,今晚的第一拨访客到来了。克罗旭家里的三位先生。      早上那位刚给欧也妮做过弥撒的克罗旭神父、葛朗台老爹生意上的好伙伴克罗旭公证人,以及最后那位从前经过漫长马拉松竞争,终于打败对手娶到女继承人,并且因此一路高升,最后关头却不幸一命呜呼的倒霉蛋克罗旭先生,本地初级法庭庭长——当然,他更希望别人称呼他德·蓬丰先生,因为这个他自己加上去的姓显示出了他所拥有的财产和地位。 作者有话要说:     ☆、堂弟的到来   这三位是算准时机预备抢在敌人格拉珊一家到来前先登门祝贺女继承生日的。进入因为蜡烛被葛朗台取走好修楼梯所以变得黑乎乎只剩壁炉炉膛火光照着的客厅后,极力睁大眼睛,勉强看清并没有格拉珊一家,终于放下了心。   “亲爱的小姐,请允许我,祝您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趁着边上人看不清,庭长献上精心准备的索缪城里少见的鲜花,偷偷对欧也妮说道,跟着,伸手抓住欧也妮两边胳膊亲她两颊。   虽然庭长长得象根生了锈的铁钉,但这原本算是个正常礼节,从前这一幕发生的时候,欧也妮是在害羞低头中接受他的亲吻的。但是现在——   “谢谢您,克罗旭先生。”   她干巴巴地说,往后退了一步。   这对庭长来说,绝对是个双重打击——欧也妮不但称呼他的本姓“克罗旭”,还拒绝了他的亲吻。   庭长伸出去的俩只胳膊僵硬地停在半空。      对自己前世这个有名无实的丈夫,欧也妮现在可没半点怜悯或者同情心,哪怕他比她还早死了十来年的悲惨命运也无法替他在欧也妮跟前挽回哪怕多一点的好感——她所有的怜悯和同情心,宁可喂给家里那只看门的恶犬,也胜过献给这些匍匐在金钱脚下跪拜自己的奴隶。      葛朗台修完破楼梯拿着蜡烛回来后,客厅总算能够看清人脸了。大家都已各就各位。庭长先生的尴尬也看不见了。没一会儿,格拉珊一家人也来了。      和长得跟支生锈大铁钉差不多的庭长先生比,银行家格拉珊先生的儿子阿尔道夫不但年轻,而且相貌斯文。虽然索缪城里传出他在巴黎学几个月法律就花掉将近一万法郎的可怕传闻,背后都说他是败家子,但因为他爸和葛朗台往来密切的缘故,他依旧是最有力的女继承人竞争者之一。      比起稍显寒酸的克罗旭派,格拉珊派的礼物就体面多了。一只稀罕的装着好望角石南花的盒子,外加一个精巧的镀金针钱盒。虽然是十足的赝品,但索缪城里还是头一只。当阿尔道夫和格拉珊太太期待看到女继承人露出惊喜表情的时候,却失望了——欧也妮接了过来,连针线盒都没打开,说了声谢谢,径直就给放在桌上,倒是娜农和葛朗台太太,围着礼物激动地打着哆嗦,嘴里惊叹不停。      “她今晚这是怎么了?”   两派竞争对手表面没说什么,心里却不约而同地纳罕。      葛朗台对今晚女儿收到的礼物很满意——反正只要能往家里拿,即便是根稻草,也是好的。      客人和主人开始攀谈,然后玩一个铜子的摸彩游戏,气氛热烈的时候,欧也妮坐在靠近壁炉的一张椅子上,烤着火一语不发。      现在就连老爹也觉察到了女儿的异样。   “欧也妮——来,今天是你生日,来玩个摸彩游戏——”   他招呼女儿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一阵砰砰的敲门声。      欧也妮十指交握的双手微微一紧,陡地抬眼,盯着客厅通往走廊那处蜡烛照亮不到的黑暗角落。      夏尔·葛朗台,巴黎那个因为破产自杀的国会议员兼商业法庭庭长纪尧姆·葛朗台的独生儿子到来了。   时间不早不晚,晚上的八点半,和前世,一模一样。      现在想想,或许自己那个从未谋面的叔叔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吧?否则,纪尧姆怎么会想得出把儿子送到这个半辈子都没联系过的吝啬哥哥这里来寻求帮助?   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自然,夏尔现在对此还一无所知。正如原着中描述的那样,当这个从小在蜜罐里长大的漂亮巴黎青年穿戴着最时髦的行头,带着华丽的行装,走进这间灰暗破败的客厅里时,他简直以为自己不小心掉进了一个鸡窝,或者一个猪圈。而和他相比之下,即便是阿尔道夫也顿时显得磕碜,更不用说一年到头都之穿着件软塌塌泛黄衬衫的克罗旭庭长了。      对于这个意外客人的到来,克罗旭和格拉珊两派虽然同时感到了森森的威胁,但留意到欧也妮依旧面无表情,竟然半点也没露出被这个漂亮得到了耀目地步的堂弟所吸引的苗头,终于稍稍地放下了心。在葛朗台躲在烛台边独自看完纪尧姆写给自己的信,露出笑容招呼自己侄儿的时候,大家只好怀着满腔疑虑告辞。      这个堂姐倘若交给他心爱的情人安奈特太太调,教些时日,学会巴黎女人惯常用来诱惑男人的笑容和动作,换件眼下时髦小姐穿戴的袖口缀蕾丝的丝绢服,哦,对了,烫个发,再戴顶阔沿贝雷帽,想必应该勉强算个拿得出手的美人……      虽然还不知道纪尧姆为什么要打发自己来这个破得他简直想扭头就走的乡下地方,但在终于接受自己不得不留在这里过个几天的现实后,夏尔只好再次打量了起四周。望着昏暗烛光里那个比自己大了几个月的堂姐,心里暗暗忖思起来——没办法,大概也就这个乡下堂姐是这座房子里唯一一样能够让他可以多看两眼的东西了。      欧也妮的目光也落在夏尔·葛朗台的脸上。   原本她以为,自己这样再度与这个曾改变自己一生命运的初恋情人相遇,难免多少会有点心理波动。但现在,她知道自己错想了。      别说什么爱,什么恨了,甚至连一丝丝的涟漪都没有——或许,对面前这个男人的所有感情,随着收到那封宣布两人关系结束的信的那一天起,就已经被埋葬掉了,彻彻底底。   现在,看着这个举止矫揉造作,甚至连站在这种寒酸地方都不忘时刻留意自己被蜡烛光投射到墙壁上的影子到底是否足够风度翩翩的巴黎青年,她唯一的感觉就是为从前的自己悲哀——怎么就会一见钟情地爱上了这种轻浮子弟?不惜为了他和自己那个可怕的父亲勇敢抗争,甚至还间接搭上了母亲的一条命。      欧也妮的目光从夏尔的身上移开,瞥了眼自己的父亲。   真是一只老奸巨猾的老狐狸,她心想,明明已经知道了纪尧姆破产自杀的消息,这会儿却依旧脸上带笑地让娜农带着毫不知情的侄儿到顶楼那间阁楼间里去睡觉,仿佛什么事都没有。然后,自己回了房间。      “好咧!少爷,您跟我来吧!”   娜农用卑微的目光仰望着这个巴黎来的漂亮少爷,殷勤地帮他拿行李,带着一脸鄙薄表情的夏尔踩着咯吱咯吱的楼梯往三楼去。      过了好一会儿,娜农噔噔噔地下了楼梯。   “哦小姐,哦太太,我敢担保,你们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东西!少爷他那件睡衣,圣母啊,你们真该亲眼看看的,这么漂亮的花纹,这么柔软的料子,这样的衣服怎么舍得穿了在床上滚?要我说,就该铺到教堂祭坛上才合适。哦对了,小姐太太,我偷偷跟你们说,我给少爷房间里点了一支白蜡,老爷没发现呢……”      因为白蜡放得时间太长,颜色黄了,看起来和家里平常用的油蜡差不多,所以这件奢侈品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被擅自拿出来待客时,居然侥幸逃过葛朗台那双鹰隼般凌厉的眼睛——就在娜农为自己的冒险举动得以成功而感到洋洋自得的时候,欧也妮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妈妈,我去睡觉了。”   她走到坐在壁炉前打着瞌睡的母亲跟前,低头吻了下她的额头。      “哦好的。但是欧也妮,别忘了你收到的礼物——”做母亲的被惊醒,睁开眼时,依旧不忘记女儿今晚收到的贵重礼物。      欧也妮瞥了眼桌上的东西。   “妈妈,针线盒你要是喜欢,你拿去用吧。娜农,把花丢掉。”      “圣母啊!这么漂亮这么香的鲜花,怎么舍得丢掉?”娜农吃惊地叫了起来。      “那就送给你吧!”欧也妮笑了笑,在娜农的抽气声中,扶着布满虫蛀孔洞的楼梯往自己的房间去。 作者有话要说:     ☆、堂姐和堂弟   欧也妮站在自己房间门口的时候,看了眼楼梯尽头通往三楼阁楼的方向,那里还有从门缝中透出的蜡烛光。因为整座房子太静了,静得像坟墓一样,所以倘若侧耳细听,甚至还能辨到那里偶尔传来的几声哼着歌的曲调声。倘若她没听错,调子似乎是这会儿巴黎流行歌剧《白衣夫人》里的高,潮咏叹部分。      到了明天,不必等到这个时候,他就会哭得象个无助的孩子,任谁看了,都会感同身受地一起跟着他落泪。      她扭脸,推开门进入自己房间。   从储水罐里打水开始上床前的洗漱时,欧也妮觉得稍稍有点不便。梦中经历过的一切留给她的印象太深刻了。   等这事儿过去后,想法子慢慢改善一些基本的生活设施吧。至少,可以先弄个浴缸——浴缸并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数年前从英国传过来后,醒来躺在充满玫瑰香氛的浴缸里先泡个澡,这已经是巴黎上流社会女士开始一天生活的必须程序。自然了,她没什么兴趣,也没那个氛围去体验这种感觉,她只是想让洗澡这事儿变得更方便点而已。收拾完吹了蜡烛上床,准备闭上眼睛睡觉前,欧也妮模模糊糊地这么想道。      重回二十岁的这第一个夜晚,她睡得非常安稳,中间甚至没醒来过一次。第二天早上6点多,当全家都已经起来准备开始一天的活时,阁楼里的夏尔还沉浸在甜美的梦乡里——日夜颠倒。夜里十点开始,参加各种聚会、舞会,直到凌晨两三点,甚至四五点才散。白天则是为接下来那个晚上做准备。社交就相当于他们的工作。这就是巴黎上流社会的通行生活方式。      一定是被夏尔那种仿佛女性般的柔弱之美给打动,萌出类似母性般的疼爱,娜农竟然无法忽略昨晚帮小少爷铺床时他随口提了句的煎饼,非常勇敢地在葛朗台面前提出想在今天做个煎饼,请求主人从紧锁的橱柜里拿出黄油和糖块。   “吓!种葡萄的穷老大,穷得叮当响!你想让我因为这个侄儿而破产吗?”葛朗台一瞪眼睛,葛朗台太太吓得急忙朝娜农使眼色,娜农也有点害怕了,但还是不死心,嘀咕着说道:“小姐大概也想吃呢——”   “欧也妮,你真的也想吃?”葛朗台扭头问道。      “是的。”   欧也妮笑了笑。      倘若这样能够让这个曾经给过自己美好初恋感觉的堂弟多得些安慰,她倒也不至于悭吝到和一个煎饼计较的地步。      葛朗台犹豫了下,终于下定决心,摸出腰间连睡觉也不会摘下的一串钥匙,“哪,就这一次,以后不许破例。”   娜农高高兴兴地接过钥匙去拿自己想要的东西。      “亲爱的欧也妮,想不想和我一道去草场那边看看地?回来就能吃早饭。”   老爹问女儿。      欧也妮知道他会在那里和克罗旭公证人碰头,讨论关于通过债券获利的事——这也直接导致他接着把主意动到了发死去的纪尧姆的财的计划,兴趣不大,摇了摇头。      “好吧。那就在家乖乖陪着你妈妈。”   葛朗台拿回钥匙后,戴了帽子,象往常那样出门溜达。   ————   八点钟,葛朗台回来,一家人吃了简单的早餐,夏尔还没起床。欧也妮独自来到破败的小花园里,沐浴在初冬早晨几乎感觉不到什么温暖的阳光里,坐在对着那堵墙的石板凳上,陷入渐渐有点恍惚的神思里时,忽然听见客厅那边传来一阵哭声。   夏尔的哭声,充满了悲伤和绝望。   自己父亲已经迫不及待地告诉他那个可怕的坏消息了。她淡淡地想。   ————   葛朗台充当了报丧人的身份后,也不管侄儿的死活,自己出门去了。夏尔这一天都在那个阁楼房间里没出来,哭声时断时续,最后,连葛朗台太太和娜农也终于忍不住,跟着抹起了眼泪。      到了傍晚的时候,娜农红着眼睛找了过来。   “哦小姐,您怎么就这么舍得硬下心肠!您从前可不是这样的。可怜的小少爷,他哭得简直快不行了,饭也不吃,娜农要伤心死了。您是他的表姐,娜农求求您啦,您去劝劝他吧,说不定他听你的话呢。”   “欧也妮,去看看堂弟吧,怪可怜的。”   葛朗台太太也抹了抹眼睛。      欧也妮正坐在那张铺了脚垫的椅子上借着最后的天光做针线,打算用填了棉絮的细布给母亲做双过冬的袜子,听葛朗台太太也叫自己去,把做了一半的袜子放下。   “好的,我听你们的。”   她转身,爬上楼梯,朝着阁楼走去。      光线黯淡的破旧阁楼间里,夏尔·葛朗台正趴在床上。大概是哭了一天太过疲累的缘故,他现在闭着眼睛,沉沉地睡了过去,半张脸压在枕头上,凌乱的卷发铺散下来,遮在他布满泪痕甚至变得浮肿的脸上。      欧也妮的目光掠了下房间。他带来的所有巴黎精致玩意儿都还象一开始那样搁置在它们原来的位置上。镀金的剪子、剃刀,散发着迷人香气的油膏,镶嵌珐琅边的梳子和镜子,还有那件绿底金花,图案古朴,曾让娜农惊叹不已的绸缎睡衣,现在也随意耷拉在一张椅子上,一角拖拉在地板上。      欧也妮再次把目光落到夏尔的脸上,再次确证了一点。   对他,确实没有所谓的恨了。      她相信当初他因感动于自己对他的爱和无私的资助,所以怀着激动心情对自己许下诺言的时候,一定是发自真心的——但后来变心的时候,也是出自真心。      一旦出现对自己更有利的,立刻毫不犹豫地舍弃、交换,这不过是人的天性而已。倘若非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要求这位堂弟如何如何,那就是对人性的质疑。这不公平。      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趴在床上的夏尔动了动,睁开红肿的眼睛。当他看到自己的堂姐正坐在床边的一条凳子上,正用一种他看不大清楚的目光望着自己时,一阵悲伤和恐惧再次涌上心头,眼睛再次流泪了。   “哦,堂姐,堂姐!您来看我了!我的父亲死了,用一把手枪打破了自己的头……”他抽噎得更加厉害,缩在床角,双手交叉着,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仿佛这样就能感觉到什么温暖,“我不该走的!我应该留下来陪他的……现在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他无助地继续哭泣,象个天就要塌下来的孩子。      欧也妮望着他,始终没说一句话,任由他一直这样哭泣。直到太阳也落下了山,阁楼间里光线更加黯淡,当堂弟的哭泣声渐渐消失,只剩下一串抽噎的时候,她终于开口了,语气是平静的。   “夏尔,你父亲破产了,你一文不名。确切地说,”她的目光扫过他掉在地板上的两只摩洛哥皮靴子,“现在,你的靴子都比你这个人要值钱。”      夏尔的肩膀再次剧烈地颤抖,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堂姐,我该怎么办?我不愿我父亲的名誉遭到玷污。一想到那些人会在背对对我可怜的已经死去的父亲指指点点,我的心就痛苦得仿佛就要死掉……伯父能帮助我吗?他肯吗?”   他猛地松开手,用充满希冀的无助目光望着欧也妮,就好像她是上帝派来拯救陷入苦难之人的天使。      “这是不可能的,”欧也妮冷淡地说道,“你父亲欠下大约三百万法郎的债务。别说三百万,就算三千,你也别指望我父亲会帮你还债。”      可怜的年轻人遭受打击,眼泪再一次要落下时,欧也妮继续说道:“你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印度碰碰你的运气——你父亲的信里,也是这样安排的。尽管你父亲在信里请求我父亲帮你出些本钱,但是我不得不再一次打击你,为了送走你,我父亲可能会提供给你抵达南特的路费,但仅此而已。你别指望他会给你出什么本钱。”      堂姐冰冷的神情、无情的话,象一把尖刀,无情地割着夏尔此刻已经脆弱无比的心脏。他甚至已经哭不出来了,只剩呆呆地望着欧也妮,神情里满是绝望。      “不过,你还有最后一条路,”欧也妮冷淡的目光扫了一遍堂弟散乱在房间里的东西,“你应该庆幸自己为了炫耀而带来的这些值钱玩意儿。用这些拿去交换,我父亲应该可以给你相当价值的钱——他虽然悭吝到冷酷的地步,但你放心,在估值的时候,他应当不会想着在你这个已经落难至此的侄儿身上再啃一口。当然,我估计这点钱还是不够你上路的本钱。所以我会劝他再借一点本钱给你……”      就在夏尔露出感激涕零的目光,张嘴似乎要表达感激之情时,欧也妮接下来的话彻底打消了他的想法。   “你不要有任何的误会。这个本钱肯定要你支付利息的。我所能帮的,就是让我父亲下定决心愿意冒可能血本无归的借钱风险而已。还有,我之所以这样做,完全只是出于维护葛朗台这个姓氏荣誉的考虑。我父亲绝对不会替你父亲还债,倘若连你这个当儿子的也无能为力,葛朗台这个姓氏在巴黎商界就会彻底变臭——”她的唇角扯了扯,“虽然葛朗台这个姓氏意味着冷酷和无情,但无论你,还是我,这应该都是我们不愿意见到的情况。所以必须要让你有本钱上路。至于你以后倘若赚钱了,是否还愿意再承担为自己父亲正名的责任,那就要看你自己的荣誉感和廉耻心了。人都是会变的,以后的事情,只有上帝知道。所以,我们只能为现在谋划而已。”      “不!不!”   夏尔激动地抬手把遮住自己脸的头发往后掠去,脸上露出拿破仑帝政时期被大力提倡的英雄史诗舞台剧中主人公般的激昂表情,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我发誓,一旦我有了钱,我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偿还我父亲欠下的债!哪怕是要用尽我最后的一个铜板,我也绝不会犹豫!这是我活在世上最后能够回报我父亲养育之恩的一个方式!”      欧也妮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但愿你能记住今天发下的誓言。”她的唇边露出一丝嘲讽般的微笑,“那么等着吧,我这就去和我父亲谈。”       作者有话要说:     ☆、博弈   这座阴暗没有生气的房屋里,就在二楼正对着夏尔所住的三楼阁楼间的下面,有一个墙壁用石板加厚、门用铁条牢牢箍住的密室,这就是葛朗台的天堂。每一个夜晚,当索缪城所有的人都已经躺在自己被窝里安然入眠的时候,葛朗台就在这个秘密的房间里数着他藏起来的债券,把玩金洋和银元,盘算接下来该如何觑准时机象饿虎一样地出笼,从别人那里狠狠叼肥肉进嘴,一口吞下肚后,抹抹嘴巴,回到这里慢慢地消化完毕,然后睁大眼睛安静地等待下一次的机会。      就在几天之前,在本地出产好葡萄酒的园主们都商量好压着货等好价钱的时候,葛朗台偷偷找到了住在客栈里的荷兰人和比利时人,以两百法郎一桶的价格把自己所有的一千桶酒都卖了出去——荷兰人和比利时人正为没人肯卖给自己葡萄酒而心慌,而葛朗台却算准三个月后酒价会下跌,所以交易进行得异常顺利。光是干这一票,他就进账了二十万法郎——一半是现钱,全部亮闪闪的金币。      他根本就不在乎消息传开后索缪城的葡萄园主会怎样咬牙切齿地咒骂他,反正他听不到。他也不在乎来世会遭报应什么的鬼话,对于守财奴来说,没有前世和未来,唯一的信仰就是今生能够暂时拥有的财富。      但是今晚,他却比上次盘算那个举动时还要激动——白天和克罗旭的见面彻底激发出他天性里关于不放过任何一个赚钱机会的敏锐洞察力和寻常人根本无法匹敌的盘算能力。      倘若这样这样……   老葛朗台正沉浸在满载黄金的航船里而无法自拔的时候,思绪忽然被门口传来的一阵叩门声给惊醒。      声音很轻,但非常清晰。      这绝对非同寻常。      在这个家里,迄今为止,还从没有过一次,当他把自己关在这间密室里的时候,有谁敢来打扰他。      葛朗台大为光火——既为思绪被打断而生出的不快,更为有人竟然胆敢公然挑战自己的权威而感到愤怒。      当那阵敲门声不疾不徐地一直在继续时,老箍桶匠终于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但不是怒气冲冲地冲去开门,而是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象只就要抓住老鼠的老猫一样无声无息地潜到铁门后,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片刻,然后,以门外人完全无法防备的速度揭开装在铁门上方的一个圆孔,飞快地凑了过去。      门上的圆孔只有巴掌大小,葛朗台几乎是把整张脸给嵌进去的,这样可以保证密室里的光亮不会透出去一分一毫,倘若有谁想借这样的机会好一窥里头的究竟,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葛朗台的脸以对方猝不及防的速度贴在门洞里后,并没吓住对方,倒是自己,愣了愣。      他的女儿欧也妮手执一柄烛台,正站在门口,眼睛看着门洞里的自己。      葛朗台刚才的气愤顿时消退了些,但还是有点恼,并没开门,依旧用戒备的目光盯着,瓮声瓮气地责备:“欧也妮!这么晚了,你来这里,想干什么?”      “父亲,我们可以谈一谈吗?”      欧也妮往后退了一步,声音很平静,但语气里的那种坚决却无法让人忽视。      什么时候居然变得这么大胆?在自己这种目光的瞪视之下,难道不该吓得瑟瑟发抖,迅速转身逃回房间裹在被窝里继续睡觉才对吗?      葛朗台的脸色加倍阴沉了。隔着个门洞,和女儿对视了片刻后,终于放下了圆孔上的遮板。   ————   过了一会儿,父女俩来到了楼下的那间客厅——密室就是他的圣地。任何人,即便是他的女儿,也不容许踏进去一步。   壁炉炉膛里的火早已经灭了,只剩零星红光还在灰烬下一闪一灭。虽然黑乎乎的,但这并不影响葛朗台径直走到炉膛前,操起放一边的火钳,一边拨开盖住底下火星子的灰烬,一边在嘴里嘀嘀咕咕:“能省多少是多少,就用这个照着也成。反正拿耳朵听,瞅不见也没关系……”      借着窗户外透进来的夜光和这点子可怜的火星子,欧也妮坐到了自己熟悉的那张椅上,“是的,不必点蜡了,能听见就成。”她机械般地重复一遍父亲的话。      葛朗台觉得这话挺合心意的,干脆放弃拨弄炉膛,跟着坐到了摆在墙角窗帘边的一张破椅子上——这是他的专属宝座。坐在这里,既不容易让人家看清他的样子,又能让他轻而易举地观察到客厅里每一个人的任何细微表情。这一点,就连克罗旭和格拉珊两家人也知道。这么长时间里,从来没有谁敢坐上这张椅子试试滋味。      “说吧,半夜不睡觉的,想干什么?”   老箍桶匠用一种干巴巴的语调问道。听得出来,还是有点不大快活。      欧也妮凝神望着角落里那个一动不动模模糊糊的黑影,问道:“父亲,您打算怎么处置堂弟这件事?”      葛朗台一愣,随即说着:“败家子儿!讨债鬼!他要是我儿子,当初刚生下来我就要把他摁在尿盆子里溺死!”他嘟囔了几句,天性里的警觉忽然让他回过了点味,立刻盯着对面那个同样黑呼呼一团的影子,“说吧,欧也妮,你突然问这个,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父亲,您应该会给他一笔路费好打发他去往南特,对吧?”   “不打发他走,难道还当宝贝供起来?”   “您打算给他些做生意的本钱吗——”对面的人影动了动,欧也妮不动声色,语调依旧平静,“虽然您没说,但我猜想,巴黎的那位葛朗台叔父既然想得到把儿子送到您跟前儿来,肯定也在信里恳求过您,让您资助他本钱好上路,是吧?”      老头儿仿佛被针刺了一下。“胡说八道!真是笑话!让我给他做生意的本钱?除了吃喝玩乐,这个巴黎来的浪荡公子哥怕是连斤两都闹不清楚!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我的血汗钱打水漂!休想!欧也妮,难道你想让我给他钱?好啊,好啊!一个过来才不到两天的浪荡子凭着张女人一样的脸蛋就让你开始算计起养你二十年的老爹!你是打算把我的房子也拆了好补贴他上路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响,半点也不在意是否会惊动此刻三楼阁楼间里的那位可怜侄儿。      躺在一楼夹道地铺上睡得像死猪的娜农根本没半点反应。老头儿的这阵叫嚣,倒是惊醒了睡在二楼的葛朗台太太。可怜的女人,胆战心惊地摸黑来到楼梯口,颤巍巍地问了一句“上帝啊,这是怎么回事”时,老头子怒吼一声:“见鬼的上帝!睡你的觉去!”      葛朗台太太被吓得差点跌坐在楼板上,再也不敢发出什么声音,只紧紧抓住楼梯栏杆,屏住呼吸想尽量听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欧也妮在黑暗中笑了下。讥嘲,也带了点冷意——这样谈话,也挺好的。至少不用隐瞒自己的真实表情。   “父亲,您先别激动,让我来猜猜您现在在盘算什么。”欧也妮靠在椅背上,语气反而变得十分轻松——时间就是最好的雕刻师,它能让善转恶,让美变丑。上辈子的最后二十年,在彻底的冰冷和绝望之中,她也依旧保持着内心深处最可贵的那份柔软和仁慈。她慷慨地帮助了无数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但那张让她踩在脚下的巨大财富宝座,却让她再也不会对身边的人轻易表现出这样的柔软和仁慈。相反,她从一个看到别人落泪也会跟着伤心的年轻小姐变成了习惯躲在暗处不动声色窥测敌人意图的个中老手。      她的语气更笃定了。   “倘若我猜想得没错,您现在应该已经有了个大胆而惊人的计划了吧?关于已经死去的您的兄弟,您决定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地发一笔死人财。方式就是宣布改破产为清算。那些本已经绝望的债权人如同遇到救星,不但会接受您用折扣后的价格赎回债券,甚至也会同意您提出的延期付款的要求——倘若他们不接受,砸在他们手上的葛朗台商号债券就是一叠废纸!所以一切条件都任由您开。在您计划如愿后,您就等待债券的升值——这是可以预见的,巴黎的债券市场正处于上升的黄金时期,等个一两年后,一旦等到债券上升到您预期的价位,那时您再脱手。转手之间,您不但不可赚到一笔不菲的差价,而且,也能抵偿当初许诺给债权人的本金,对吧?”      仿佛心肝被世上最锋利的铁钩给猛地勾出了胸膛,老头儿猛地从角落的椅子上弹跳了起来。   “得!得!得!得!”   他一连发出四个没说完的半音阶——这是他陷入情绪极大波动时的习惯反应。上一辈子,当他发现欧也妮把她所有的黄金都私赠给堂弟时,也曾发出过一次这样差点把葛朗台太太当场给吓晕过去的声音。      欧也妮却没有停。继续不疾不徐地说道:“就这样,凭借这种手段,您不用花自己一分钱,不但成为别人眼中那个为了成全死去兄弟的体面而毅然承担责任的大义之人,也能为自己赚取一笔数额绝对不会小于百万的巨额利润。父亲,您真的是太会打算了!我敢说,倘若您能进入国会,有机会把您的这种算计智慧在外交活动中发挥到淋漓尽致的话,您一定会是法兰西的英雄。”      葛朗台已经完全顾不得去分辨女儿说到最后时,语气究竟是对自己的夸赞还是讽刺。他的所有注意力都被她前头的话给占得满满。   过了很久,静得耳边甚至听到远处街头一条流浪野狗发出的几声嚎叫时,葛朗台终于慢慢坐回了自己的宝座。      “欧也妮,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你从哪里学来的?”   他极力压制着自己声音里的颤抖,声音阴沉,好在女儿面前隐瞒住自己此刻的惊慌和不安——这实在是破天荒的第一回。被那些吃过他亏的人在背地里恨恨以“老狗”称呼的菲利克斯·葛朗台,他居然在自己的女儿面前感觉到了惊慌和不安!      “父亲!您觉得很奇怪吗?”欧也妮笑了笑,“您何必管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我做了您二十年的女儿。我清楚您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里包含着的意思。我的血液里也流淌着和您完全相同的血脉。倘若我无法继承并发扬光大您引以为傲的精明和刻薄,对于您来说,这才是最大的不幸吧?”      守财奴葛朗台死死盯着对面那个有点看不清面目的女儿,渐渐地,忽然觉得兴奋了起来——这是一种终于发现了同类,而这个同类还是自己唯一一个不用防备的亲人时的兴奋。      偶尔有那么一下下的功夫,他也想着是该好好教导自己女儿,这个唯一的继承人好好继承自己衣钵的事。免得自己死后,财产会被居心叵测的人给谋光,或者让完全不懂经济的女儿给败光。所以这两年,当他谈生意,或者去自己的各处产业里视察的时候,也会尽量带上女儿。只不过之前一直举得她没有开窍而已……      仿佛一夜之间,女儿就变得灵光了起来,不,不,应该说,她的那种精明和冷静,甚至完全不亚于自己!   这是好事!管它究竟是怎么回事!      “好吧——”他的语调甚至开始出现一种隐隐的愉快,“就算被你猜中罢!但是,凭什么要让我再额外借钱给这个败家子儿?我已经在努力帮他父亲挽回声誉了。”      “父亲,我们不妨从另一个角度来考虑事情,”欧也妮说道,“巴黎那些债权人被您玩弄得团团转后,到了最后,倘若看不到真金白银还到他们手上,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而您若是按照之前的约定把全部的本金率先偿还,毫无疑问,您帮叔父赢得了荣誉,自己却损失了进账,这应该不是您乐意看到的事,所以,为什么不现在借点钱给夏尔,好好打发他去印度赚钱?一旦他能翻身,回来后,倘若他不肯承担自己父亲的债务,无论是从人情还是世故来说,首先被谴责的必定是他,而非您这个已经为了死者债务殚精竭虑数年的哥哥。况且,您现在完全可以要求夏尔支付您这笔本金的利息。我想他一定不会不答应。”      “谁能担保他不会继续花天酒地下去?”葛朗台已经有点意动,但还是没最后下决心,“一看到他那张脸,我就知道他是个从不记恩、你掏肝掏肺帮了他,他日后还要狠狠咬你一口的货色……”      “他已经无路可走。”欧也妮对父亲对于堂弟的评判不加置评,只继续说道,“对于他这种已经习惯了奢侈的人来说,让他一辈子活在贫穷里,那还不如去死。倘若落到今日这样地步,他还不肯拼尽全力,等着他的就是死路。所以我敢担保,他一定会竭尽全力,哪怕接下来要吃人肉,喝人血也在所不惜。退一万步说,即便他不幸死于印度,或者永远无法翻身,您所能损失的,最多也就不过增加了几千法郎而已。而这比起它所可能带给您的利益,完全不足一提。”   这时刻,她的声音听起来,冷酷极了,不带半点的温度。      “我的小心肝!老爹从前可太小看你了!”   发现自己的精明和刻薄在女儿的身上得以发扬和光大,葛朗台终于忍不住喜形于色,从椅子上再次飞快地站起来,“就照你说的办。明天我就借钱给那个小混蛋,然后打发他尽快滚蛋!我敢担保,他要是再多待个几天,家里那俩愚蠢的老娘们肯定要拆了我的门好劈柴给他烧壁炉!”   ————   客厅里父女那丝毫不带温情的算计声不但传到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的葛朗台太太的耳朵里,也传到了此刻正在三楼拐角处被起头那阵咆哮声给吸引出来偷听的夏尔耳中——事实上,无论是做父亲的,还是做女儿的,都没有想要隐瞒的意思,也根本不在意。   可怜的年轻人,在听完这场关系到他命运的可怕的谈话之后,整个人象被抽去了脊梁骨似的,无力瘫软在地板上,浑身冰冷,甚至没有力气再支持他继续哭泣下去。   ————   第二天,葛朗台慷慨地借了两千法郎给自己的亲侄儿上路——包括他去往南特的路费和之后的本钱。虽然不宽裕,但还算勉强可以应付。当见到表情在一夜之间变得孤高的侄儿仿佛负气般地提出以自己随身携带的东西作抵押时,立刻毫不犹豫地答应。在捧了财物到自己密室进行一番认真的估值之后,他大方地表示,这堆东西虽然最多只值一千法郎,但既然有了担保,他愿意免除借出去的两千法郎的所有利息。      “伯父,我可真要感谢您的慷慨和仁慈。”   年轻人用一种不无讽刺的语调表达自己此刻的真情实感。      守财奴才没有心情去理会这个在他眼里就是条可怜虫的人此刻到底在想什么。他完全不在意夏尔说这话时的嘲讽口气,摆了摆手。   “好好地干,年轻人,别给巴黎的葛朗台丢脸!”   这就是他最后给自己侄儿的寄语。乍一听,仿佛还真的挺像那么回事。      对于夏尔·葛朗台的离开,最伤心的人要数娜农了。因为小少爷居然把那件绸缎睡衣大方无比地送给了她,甚至用感激无比的口气对她说出什么“只有您才是好人”的话。对此娜农更加伤心,站在门口目送他要走时,嘴里一直念叨着“小少爷您放心,娜农以后一定天天在圣母跟前为您祈祷”的之类的话。      夏尔最后转向了欧也妮,目光里充满鄙夷和不屑。   “欧也妮堂姐,曾经我以为您应该和你父亲不一样,事实证明,我错了。昨夜您和您父亲的那场对话,我都听到了。您太无情了。您比您的父亲还要可怕。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要感谢您。倘若不是您的算计,我甚至可能凑不齐这笔钱登上去往南特的船。您放心,等我以后发了财,我不但会还清您父亲借给我的这两千法郎,好赎回这些带了我过往记忆的东西,我也绝对会信守诺言,偿还我父亲的债务,承担我作为儿子应该承担的责任。”      欧也妮望着他,泛着秋阳池水般棕绿色光泽的瞳仁里看不出任何的温度。   “亲爱的堂弟,只怪您从前太过幸福了。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么无情。能让您早日认清现实,未必不是好事。”她冷冰冰地一笑,“我只希望你能记住你今天所发的誓言,他日回来,务必要舍得偿还您父亲的债务。”    作者有话要说:     ☆、葡萄园里的意外发现   就这样,夏尔·葛朗台带着对索缪伯父和堂姐的满腔怨懑和鄙视走了,临走时的背影,悲壮得犹如被无耻英格兰人宣判为女巫而一步步走向火刑台的圣女贞德。      鄙视也罢,痛恨也罢,欧也妮并不放在心上。她也丝毫不担心这会在日后可能给自己招来一个潜在的陷害或复仇者。就像父亲葛朗台断定的那样,从骨子里来说,夏尔不过是条没有脊梁骨的可怜虫而已,在金钱和权势堆筑起来的高高圣坛之下,他最本能的选择不过就是屈膝跪拜。他此刻因为深感遭受侮辱而激发出来的这点子自尊也很快就会被现实巨兽的血盆大口连骨带渣吞噬得分毫不剩——她可以用一个利弗尔银币来打赌,数年之后,倘若一切照旧,夏尔发了财回来,他必定已经忘记当初纪尧姆倾注在他身上的关心和疼爱,忘记誓言和荣誉,变成为了一个贵族头衔宁可背负骂名也要不顾一切往上爬的不肖子孙——因为这就是这个社会的本质。在夏尔从懵懂变成懂事的成长道路上,谁也不曾给他提供过能够让他出淤泥不染的土壤。      夏尔的故事就此暂时告一段落,让我们再把目光投回到建在索缪城根下的这座房子里。      娜农背着葛朗台,难过地念叨了几天后,这才渐渐地恢复了过来。她真的早晚有替他祷告。夏尔临走前慷慨送给她的那件绸缎睡衣,她自然也不会穿了睡觉,而是郑重其事地给送到教堂当做望弥撒的贡物——对于娜农的一系列举动,欧也妮并不反感,甚至是用带了点感动的心肠去看待的——是的,在这个贫瘠得只剩下逐利和算计的世界里,正是有娜农这样的人的存在,才能让人觉到最后的一丝温暖,尽管,娜农被自己的主人葛朗台和索缪城里的人看做类似牲口的愚蠢无知的存在。   ————   几天之后,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葛朗台决定搭一趟回乡人的顺路车去自己位于弗洛瓦丰的产业巡视。临出发前,他顺便也记起了带上自己的女儿欧也妮,好让她熟悉自己家的所有产业。      弗洛瓦丰原本是个很美的地方。以园亭、溪流、池塘和森林而在附近出名。是年轻的弗洛瓦丰侯爵的产业——顺便说一声,前世,这位侯爵在欧也妮成为寡妇后,就成为她的裙下臣子之一,对她展开过过热烈追求,想把女富豪娶回家——几年前,因为资金周转出现问题,侯爵不得不忍痛以三百万的便宜价格卖给了葛朗台。      幸好葛朗台没有克罗旭庭长那样更改祖姓的喜好,否则,他倒也可以考虑把自己的姓名改成菲利克斯·德·弗洛瓦丰。比起克罗旭庭长那点蓬丰的地,弗洛瓦丰才真正当得起“产业”俩字。当然了,你要是指望弗洛瓦丰能在新主人手里变成一个更加美丽的地方,那就错了。在葛朗台的眼里,这不过是次足足有五厘利息的投资而已。一买到地,他就叫人砍了所有的森林树木卖钱,然后改种比白杨更赚钱的草场和葡萄地。葡萄地里的排水沟设施非常重要,直接关系到明年葡萄的长势和产量,所以他向来不会松懈。而现在,趁着冬天,就是挖深渐渐被泥土填平的沟渠的最好机会。      快中午的时候,父女俩抵达了弗洛瓦丰其中的一个葡萄园。   就葛朗台来说,这是欧也妮第一次看到这块归属于自己还没几年的产业,出于一种国王想要在子民前炫耀财富的心理,他先带着女儿到附近走了走,指指点点,最后,用一种充满自豪的口气说道:“欧也妮,看到了吧?这就是我们的弗洛瓦丰。好好经营,它至少能给我们带来一年五十万法郎的进账!这可比砸在那个破落侯爵手里当骑马游乐场所要好得多!”      欧也妮表示完全同意。葛朗台兴奋地搓了搓手,用一种慈爱的目光看着女儿,“那么你就自己四处走走,老爹要去看看工人挖的坑怎么样了。那些懒鬼,只要我一走,保管他们就会偷懒。”   葛朗台抱怨着,转身匆匆离去。欧也妮就照着父亲的话,随意在附近继续走动。      对于这片土地,她再熟悉不过了。   美丽的卢瓦尔边到处都是石头房屋,这是一种取自卢瓦尔河岸的石料。在每天朝阳晨曦和落日的余晖里,远远看去,白色房子就像童话世界里的小屋。这里虽然不像葡萄酒产区波尔多那样声名显赫,但卢瓦尔河也赋予了河谷地别样的风情。欧也妮喜欢自家葡萄园里所产的桃红葡萄酒,她也爱白诗南酿造出来的干白——所有当地人都固执地认为,自己这里就是白葡萄酒的最佳产地。      即便她对这里的一切都已了如指望,但这一次的重归,她的心境却起了微妙的变化。她怀着似曾相识却又全然陌生的心情,抬手触摸葡萄地里那整整齐齐一畦一畦因为越冬而变黄枯萎的枝条。到了明年春天,枝条就会变绿,发芽,抽出新枝新叶,年复一年地为土地的主人奉献出晶莹而诱人的果实。她也用自己的双脚丈量着这片土地,走过每一条田埂,垮过每一道沟渠,最后,当她站在穿过葡萄园的卢瓦尔河畔,眺望对岸一望无际的整齐园地、点缀在园地间的片片小树丛,还有视线尽头的远山山脉时,思潮禁不住微微起伏。      生命的崭新卷章已经在她面前再次缓缓铺开。这一辈子,关于这片土地和她自己的命运,是否能够重新得到改写?      欧也妮的胸间充盈着一种难以言诉的情绪,她觉得自己眼眶微微发热——何其幸运,能够再次回到生命中最美好的年轻时代,再次呼吸鼓荡在这片土地上的熟悉的带了大西洋季候味道的四季之风……      太阳升到头顶的时候,欧也妮决定回去。被葡萄秧遮住了视线,她看不到葛朗台在前头亲自带着工人挖沟渠的身影,但风中不时传来他们阵阵干活的吆喝声。她便穿过田地想抄个近道,经过一堆干草垛旁时,脚步缓了缓。   冬天的田地里,到处都有这种随意堆叠起来高过人顶的巨大干草垛。当然,葛朗台绝对不会让它们就这样腐烂在地里。再过个几天,它们应该就会被拉走卖掉了。      她的目光落在零散掉落在地面的一堆干草上。   清清楚楚,上头滴了几滴暗红的血迹。      趁着地里没有种葡萄的冬天,佃农也习惯在他们认为可能有所收获的地方架上个陷阱的,好等待那些没看清楚一头撞上去的倒霉野兔或者竹鸡什么的。葛朗台家隔三岔五就有佃户送来靠此得到的野味来改善伙食。      是受伤逃脱了的兔子,或者野鸡?      耳边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声,虽然稍纵即逝,但听得清清楚楚,就是从草垛深处发出的声音。      出于好奇,欧也妮走了进去。当她看清到底是什么时,即便算是经历过世事了,也感到略微一惊。      不是什么野兔或者山鸡,倒在草垛堆脚下的,是个受了重伤的年轻男人——虽然他侧卧在地,身体紧紧蜷曲在一起,脸也看不到,但从的身材和此刻保持着的身体姿势来看,不难推断出这一点。      他穿着普通的乡下人衣服,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就像一个死人。      欧也妮眉头微微皱了皱。      很明显,这个人绝对不是庄园里的人。那么就是外来闯入者。会是什么人受伤跑到这里躲起来?      仿佛觉察到了有人靠近,原本趴在地上就像死去的人猛地睁开眼睛,陡然扭脸看了过来。      这是一张非常英俊的脸,哪怕此刻面色惨白,像是失血过多所致,也无法掩盖住这一点。而且,他应该有着过人的意志力,这一点,从他眉峰和下颏的线条走势就能感觉得到。但是,除了这两点,欧也妮更加强烈地感觉到,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他比毒蛇还要冷酷。哪怕已经落到这种境地,此刻他看着自己的目光里,也丝毫没有恐惧或者类似该有的情绪,而是充满了威胁和攻击。      大约发现来人不过是个仿佛被吓呆了的年轻女孩——凭着她的穿着判断,应该是附近农家的女儿,这让他似乎觉得威胁性减少了些。欧也妮注意到刚才那一瞬间他迸发出来的杀意倏然减弱了,但依旧没有放松警惕,仍那样紧紧地盯着她。      欧也妮也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   该怎么办?   短短不过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已经在她脑海里出现。很快,她就做出了决定——这是个危险的人。她应该立刻转身就跑。以两人之间现在相隔的距离和他负伤的情况看,他不可能追得上自己。      这个认知闪过脑海,她立刻转身就跑——但是没想到的是,她竟然判断错误。就在她刚转身的一瞬间,仿佛已经知道她的想法,这个男人竟然比她更早一步地从地上跃起,几步就追到她身后,在她想要张嘴呼救的同时,一只沾满泥巴味道的手已经重重捂住了她的嘴,同时,她的双手也被他反背到身后,紧紧扭在一起。整个过程,不过是在几秒之间,他的动作象只猎豹般准确而敏捷。      彻底丧失抵抗力的欧也妮被他强行拖着带回他刚才藏身的角落。他的臂力异常得大,而且非常粗暴。欧也妮觉得自己两只被反剪住的胳膊仿佛要扭断了,难以忍受的疼痛让她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      “我只是误入这里。只要你打消掉对我不利的念头,我绝不会伤害你。”   一个压低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欧也妮费力地扭脸,看到那双眼睛距离自己不过数寸。深棕色的眼珠闪着幽光,冷冰冰地盯着自己。      她立刻点头。      男人仿佛略微放松了些。忽然,欧也妮注意到一丝痛楚表情从他脸上闪过。她的目光稍稍往下,终于看清楚了。这个人的腹部受了伤,虽然已经被他自己用衣服上撕下来的布条草草扎了起来,但血似乎还没止住。刚才他为了抓住自己,应该牵动了伤口,现在,新的血迹又从伤口处渐渐渗了出来。      活该。   欧也妮心里冷冷地想。用目光示意他放开自己的嘴。男人犹豫了下。   “我再说一次。虽然我受了伤,但你要是想对我不利,我还是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扭断你的脖子。”   他用充满威胁的语气再次提醒她一遍后,终于松开了一直捂住她的嘴。      欧也妮吐掉嘴里被他手掌带进去的泥巴,“请你也松开我的胳膊——快要被你扭断了。你放心,我不敢对你怎么样。”   男人终于也松开了剪住她胳膊的手。   他微微耷拉着脑袋,稍显无力地靠在草垛堆上。一只手紧紧压住自己不住往外冒血的伤口,脸色白得更加可怕。但眼睛一直紧紧盯着欧也妮,仿佛随时准备扑上来扭断她脖子一样。      “你想怎么样?”   欧也妮揉着自己的胳膊,皱着眉,低声质问。      她不想问他姓名,也根本不打算知道他的来历——虽然,国王路易十八已经在四年前重新登上了复辟王朝的王位,也不再有人会再害怕已经被羁押在遥远圣赫勒拿岛、此生再无回来希望的活死人拿破仑·波拿巴,但这并不表示政局就此稳定。拿破仑二世的拥戴者、野心勃勃的王弟阿图瓦伯爵,甚至就连此前死于狱中的路易十七的死忠党也时不时会出来闹点事——这些和索缪城以及住在这里的人完全无关,最多不过是给他们在闲暇时分提供一些打发时间的话题而已。      男人看了眼她,似乎正要张嘴说话,忽然,终于显得有点放松的神色变得凝重,目光也再次凌厉,紧紧地盯着欧也妮。      虽然看不见,但随了风的助送,隐隐约约还是能听到附近飘来的一阵响动。      仿佛出了意外。   ————   “……他是非常危险的通缉犯!菲利普·拉纳!他受了很重的枪伤,应该跑不远的!要是知道他的下落,一定要及时报告给政府!”弗洛瓦丰当地的波旁警察用恭敬的口气对着地主葛朗台大声说道,“政府悬赏两万法郎的奖金!两万法郎!可不是小数目!要是谁抓到了他,可够发一笔大财了!”      “是,是——”葛朗台的声音响了起来,似乎在朝自己的工人和佃户们在嚷嚷,“听见官老爷的话了没?都给我打起精神!要是发现了通缉犯,谁敢私藏,下场就是被送上断头台、绞刑架……”      一阵稀稀落落的呼应后,动静渐渐地消停下去,人群大概慢慢散去。      一直靠在草堆上的男人露出微微松懈下来的表情,忽然留意到欧也妮定定盯着自己的目光,望她片刻后,扬了扬眉,没有作声。   他根本就不知道,也无从知道此刻这个盯着自己的女孩到底在想什么。只以为她受到刚才那个巨额悬赏的巨大震惊,所以被吓傻了而已。   ————   欧也妮终于回想起前世这时候发生的一件事了。   大概是在明年的春,有一天,充当半个葛朗台助手的佃农高诺瓦耶给死寂没有一丝波澜的葛朗台母女的日常生活带去了一点新鲜谈资。   据说,就在数日之前,一个佃农在距离弗洛瓦丰葡萄园不远的一道废弃沟渠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看样子,仿佛已经死去有段时间了,尸体腐烂,只不过因为冬天才得以保存到现在的模样。依稀辨认出来,似乎是个年轻人。消息被报告给葛朗台后,生怕惹上什么麻烦,葛朗台叫高诺瓦耶趁天黑偷偷把尸体运到别处的一个乱葬岗给埋掉,那里,埋着倒毙街头无人认领的醉汉、淹死鬼和流浪汉。      这个消息当时让葛朗台太太和欧也妮感到伤感。即便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但听到这样暴尸旷野的事,而且还是个年轻人,也足以引发这对善良母女的同情之心了。但是,接下来听到的消息更是让她们感到震惊。据高诺瓦耶说,去年冬天的时候,弗洛瓦丰曾沸沸扬扬地传言逃来了一个波旁政府重金悬赏的通缉犯。此人名叫菲利普·拉纳。没错,就是拿破仑帝国时期那位被称为“法兰西的罗兰、骑士的楷模”的芒泰贝洛公爵,让·拉纳元帅的儿子菲利普·拉纳。      拉纳元帅是帝政时代的“军中三杰”之一,也是拿破仑皇帝最大胆和优秀的将领之一,可惜英年早逝,四十岁的时候死于战场。他也是拿破仑麾下第一位死于战场的元帅。      “……菲利普·拉纳自然继承了元帅的公爵爵位,帝国第一位这么年轻的公爵大人!但是你们不知道吧,他不但继承了爵位,也继承了他父亲的勇敢和无畏。可不是那种只会躺在老爹脚前睡大觉的花花公子!他之前就是皇帝御前宪兵骑兵队的指挥官。你们听说过没,皇帝第一次被流往厄尔巴路上发生的事?”   当时,高诺瓦耶用仿佛自己就是当时一员的高傲口气问着葛朗台母女和娜农,见她们露出茫然一无所知的表情,更加来劲了,毫无保留地卖弄着自己平时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事儿。   “当时可太牛气了!在路上,护送皇帝的五百人遇到了一个团的奥地利军队,奥地利人不肯让地方给他们落脚,好家伙,公爵一声令下,全体排好阵势,枪一举,奥迪人立马吓破了胆,乖乖地让道。够牛,够拽吧?要知道,这五百人可就只有手上的一杆枪,没有炮,没有补给,而且皇帝也已经退位,要真打起来,谁输谁赢还说不定呢。可就这区区五百人吓跑了一个团的奥地利胆小鬼,哈哈……”      高诺瓦耶当时的得意和骄傲口气仿佛历历在耳——第一帝国虽然已经覆灭,拿破仑也不可能再回来——事实上,欧也妮知道,就在两年之后,拿破仑·波拿巴将死于幽禁着他的圣赫勒拿岛,但他在位时所取得一系列横扫欧洲的辉煌胜利却满足了象高诺瓦耶这样生活于底层的法国人的幻想,给他们带去最朴素的民族骄傲感,所以虽然帝国不在,但提起那段辉煌往事,他还是津津乐道与有荣焉。   ————   眼前这个受伤的年轻男人,就是菲利普·拉纳,帝国时代拉纳大元帅的儿子,曾经的蒙特贝洛公爵,拿破仑精锐宪兵骑兵队的指挥?      也就是说,如果一切都按原来发展,即便这个人此刻逃过了波旁警察的追捕,接下来他也无法走出这片葡萄园,最后可能死在那个被废弃的沟渠里,任由尸体腐烂,直到明年春天,才会被人发现?   ————   “你在想什么?”      欧也妮盯着他的奇异表情让菲利普·拉纳生出一种不祥之兆。   两万法郎,确实不是小数目了。尤其对眼前这个看起来日子过得并不宽坦的乡下女孩来说,更是一笔类似天文数字的诱惑吧?      他的眉微微皱在一起,目光充满戒备地盯着欧也妮,冷冷问道。      ☆、将死之人   欧也妮在对方满含戒备和警告的目光中从地上站了起来,改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两人四目相对的时候,有感于她目光中隐隐闪烁着的某种仿佛类同于谶语的莫测,菲利普·拉纳略微一怔。      “听着,我不管你是谁,对你的来历也没半点兴趣。现在,尽快给我从这里滚蛋,别死在这片葡萄园里弄脏了地!”   她冷冰冰地说完,转身要走。      “站住——”   几秒钟后,愣住的男人终于反应过来,低喝一声。      欧也妮站住了。转头。      菲利普·拉纳仿佛极力支撑着,已经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最后靠在身后那堆草垛上——倘若没有草垛的支撑,欧也妮敢断定,下一秒他就会立刻再扑倒在地。      “我凭什么相信你——”仿佛忍着极大的痛楚,他终于从齿缝间挤出完整的一句话,“我怎么能相信,你下一刻不会去报告我的行踪?”      欧也妮的目光从他腹部依旧还在不断渗血的伤口处挪开,盯着他闪烁着犹疑目光的眼睛。      非常奇怪,知道面前这个人就是前世里很快就要扑死荒野的那位,刚才乍遇到他时的所有恐惧和不安都消失了。      她用一种看着死人般的目光望着他。   “那么,你是想杀了我灭口?”      不知道是伤口太过疼痛,还是被猜中了想法,对面男人嘴角边的一块肌肉微微扭曲了下。      “我劝你还是想想怎么先保住自己的命吧。”她冷笑,“我不会帮你,但放心,悬赏你的那两万法郎,我还真看不上眼。顺便,提醒你一句,别落到我父亲的手里。他对拿破仑的军官可没什么好感。”      欧也妮对葛朗台的认识完全正确。      关于索缪城的葛朗台和法兰西第一帝国皇帝之间的恩怨,说起来就话长了。这个箍桶匠曾当过大革命时期索缪市的市长,但若因此认定他忠于督政府,那就错了——他之所以怀念那个政府,是因为他的这把家业就是靠着那个混乱政府而开始发达的,之后拿破仑上台,有红帽子嫌疑的原市长被迫从位子上退了下来——所以至今,每次提起曾经的帝国皇帝,他可不像高诺瓦耶那样忠诚,而是刻意用带了侮辱意味的皇帝的原意大利名“波厄拿巴”来称呼他,“哦!就让那个意大利人留在南大西洋里好好当他的皇帝吧!”      欧也妮自然不会多费口舌对那男人解释什么,说完,没再看他一眼,再次掉头走出了草垛。      那个男人没再追出来,也没有任何别的继续威胁的举动。      经过刚才堆滴了血迹的干草堆时,她的脚步迟疑了下,四下看了眼,还是弯腰拣起来,顺手丢到了附近的河里。   ————   欧也妮很快就找到了葛朗台。   刚才波旁警察带来的那个消息并没有给葡萄园造成什么过大的骚乱,看着工人在附近乱找一通,他立刻大声叱骂,勒令他们马上回来干活——自从从索缪市长的位子退下来后,一夜之间,葛朗台仿佛就对政治彻底失去兴趣,改而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自己的葡萄地上。他应该也不相信那群在他眼里就是“蠢蛋”的波旁警察的话,更不觉得通缉犯真的会藏匿在自己的葡萄园里,看到工人似乎还不大乐意去干活,他把眼睛一瞪:“拿着足足的工钱,想靠这个躲懒?今天不把我这块地给整好,别想我付工钱!”      慑于老地主的威严,大家伙只好打消了发财的念头,继续干起他们一天赚10苏外加几个生丁的苦力活。      白天剩下的时间很快过去。欧也妮在父亲的身边看他指挥工人劳动,给自己传授各种关于葡萄园的种植心得时,偶然也会看一眼自己过来的方向,想起那个通缉犯。      这一回,不知道此人有没有命道可以逃脱出去,或者,还和从前一样,该怎么死就怎么死?      需要整饬的园地很多,半天的功夫根本不可能弄完,她要跟随父亲在这里再停留一两天。等离开前,她会叫人到曾经发现尸体的那道废弃沟渠边去看看。倘若还是死在那里,或许可以考虑去领那笔悬赏金——虽然2万法郎不多,但也算一笔钱。没有谁会嫌弃钱多咬手。      天黑的时候,和父亲吃过一顿佃农妻子做出来的草草晚餐后,被任命管理弗洛瓦丰产业的老弗朗克就过来了,在一支昏暗的烛火下,开始接受葛朗台的对账。葛朗台让女儿在边上学着。等他发现女儿很快上手,对于账本里的各种收支计算自如,关于一笔款项的疑问,甚至还问得老弗朗克额头冒汗,最后发现确实是做错了帐后,终于露出极其满意的表情。   “父亲,剩下的让我明天白天核对吧,反正我没事。我会尽快报给你结果。”欧也妮说道——在这么暗的烛火里核对账册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实在不是一件叫人感到愉快的事。      葛朗台犹豫了下。      一直以来,所有和钱有关的事项,他必定不会假手于旁人。反正谁也信不过。他只相信自己。但现在,这个女儿已经渐渐开始获得他的信任,而且,不管他再怎么不服老,这个身体毕竟已经运转了七十多年,最近这一年,他自己也觉得视力大不如前,凑在灯下看帐目,确实觉得吃力。既然白天自己没空,交给欧也妮……      他权衡再三后,终于应了下来。   “那就好好干。有什么问题来问我。一定要仔细,不能出任何的错。”   在女儿离开前,他还是不放心地再三叮嘱。      欧也妮答应了下来,收起账本离开。   ————   弗洛瓦丰侯爵是个非常懂得享受的人,在被迫卖出这块产业前,弗洛瓦丰无疑是贝里、安茹两省拥有最棒乡间度假别墅的地方。但现在,倘若侯爵有机会能再次光临旧地,一定会被眼前看到的景象给弄得伤心欲绝。就拿葛朗台父女俩今晚落脚的这座位于葡萄园边上的房子来说吧,易主不过才短短几年时间,这幢原本白色的漂亮建筑变得面目全非,完全失去了往日光彩。房顶布满尘埃和飞鸟路过留下的粪便,周围的花园被铲平改种果树,靠西的一面外墙布满潮湿的绿色苔藓,到处是风吹雨淋后留下的一道道黄色侵蚀痕迹和点点霉斑。哦,对了,欧也妮住的房间窗外,残存了一片玫瑰花圃。花没怎么开,带着刺的枝条倒疯长开来——或者,只有通过这片花圃,才能依稀辨认出这地方当年的风雅和情趣。      外面如此,里头也就不用说了。但凡值钱一点的东西,都已经被葛朗台给卖成了钱。现在欧也妮住的这个房间里,最后侥幸逃过葛朗台搜刮的,就剩无法撬走的地板、一个壁炉、一张带有古老金雀花王朝风格,但躺上去还算舒坦的大床,一个夯实倒下来足以压死她的橡木柜,外加桌椅而已。      倘若条件允许,欧也妮自然愿意过得尽量舒服点,倒不是为了自己,她其实更希望,这一辈子,能让葛朗台太太也能得到象巴黎有钱主妇那样的日常生活享受——既然这些能让人获得幸福感觉的东西都能用钱轻而易举地换取,让母亲活着时过得舒舒坦坦,她这个做女儿的有什么理由不去做?      但,虽然有这样的想法,欧也妮也十分清楚,现在并不是急于做出任何改变的时机。是的,她是富有的女继承人,但仅限“继承人”而已,现在这个家庭里的一切财富都属于父亲葛朗台。就目前而言,她只是个穷人,空对金山的穷人而已。现在她没有任何资格要求爱财如命的父亲拿出钱来改善母亲或自己的生活,这会要了他的命,倘若她执意如此,势必就会导致家庭战争,说不定还会被暴跳如雷的父亲给送去诺瓦叶修道院住上一段时间——所以,一切都要等自己开始赚钱再说,而这也是为什么她会主动揽下这个对账活的主要原因。      她已经有了第一个足以改变现状的想法。需要考虑下,然后,说服父亲接受。   ————   欧也妮在蜡烛下看了一会儿的帐后,合上账册,不想再继续伤害自己的眼睛了。走到壁炉前,用火钳拨了下炉膛里的木柴,让它翻个面燃烧得更加充分,然后来到窗边,推开窗子,看向白天遭遇过那个男人的方向。      冬天的月挂在夜空。惨淡月光下的葡萄园里黑漆漆一片,四下安静得异常,什么声音都没有,连虫子的声都没有,只剩房子另头葛朗台住的那个房间偶尔传来几声咳嗽。      那个人的父亲拉纳元帅,毫无疑问曾是帝国时代的军魂。欧也妮自然也知道一些关于元帅的事。他是在1808年第三次法奥战争中双腿被炮弹击中,截肢后受感染不幸死去的。在得到他的死讯和临终前劝诫自己停止战争的遗言后,皇帝曾给约瑟芬写了一封最短的信,“蒙特贝罗公爵的死令我无法再支撑下去。完了,一切都完了!再见,我只恳请你尽你所能安慰公爵夫人。”如此寥寥数语数语而已。   那位公爵夫人,据说在丈夫死后不久也病重离去,由当时才十五六岁的儿子继承爵位继续效忠拿破仑皇帝。而现在,一切都时过境迁。   帝国覆灭,皇帝被囚禁在南大西洋等死,曾经让狭路相逢的对手畏惧到不战而败地步的帝国精锐宪兵骑兵队指挥菲利普·拉纳,也极有可能就此死在波旁警察追捕的枪口之下……      一阵寒风从推开的窗户里涌了进来,欧也妮打了个冷战,拉了拉披在肩上的毛纱短斗篷,最后看一眼其实什么都看不到的远处,抬手要关上窗户时,一团黑色的影子仿佛鬼魅一般突然从窗台下的墙根边出现。猝不及防之下,欧也妮被吓得差点失声大叫,忽然,她定住了。      借着身后壁炉火光的照耀,她看得清清楚楚,这个吓得自己不轻的“鬼魅”,竟然就是白天曾经偶遇过的菲利普·拉纳!      称他“鬼魅”,完全恰当。因为此刻,他的一张脸白得已经完全没有人色了。      “小姐,我恳请您,帮助……”   他的眼睛凝视着欧也妮,不复白天时的危险,整个人也失去了任何凌厉的气息。他用仿佛彻底失去力气的声音低低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还没说完,身体晃了晃,忽然无力地趴在了窗台上,头颈低垂,双手悬空挂在房间一侧的墙壁上,仿佛晕厥了过去。      欧也妮呆呆望着窗台上突然多出来的这个人,心脏还在因为突然受到的惊吓而飞快跳个不停。      这算怎么一回事?      “欧也妮——”   正在这时,房间的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跟着,葛朗台的声音也到了门外,“欧也妮,老爹忽然想起来了,账本上有个地方必须要提醒你一下……”      刚才忘记上闩的门,眼看就要被葛朗台从外给推开了,说时迟,那时快,她毫不犹豫地伸手一推,就像推开一条装了面粉的布袋,趴在窗台上的那个男人毫无反抗地滑了下去,咕咚一声倒在外头墙根边长满了刺的玫瑰丛里。仿佛听到他发出一声本能的微弱呻,吟声,欧也妮立刻关上窗户,刚转过身,葛朗台已经推门而入。      “父亲,您刚才说什么?”   欧也妮脸上露出笑,若无其事地迎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七级浮屠   葛朗台完全没有觉察到刚才发生在女儿房间窗台边的一幕,进来后,看了看桌子方向,发现账本就在上头,直接过去翻开,提醒欧也妮注意自己刚才突然想到的那笔账目。   欧也妮表示记下了,看向葛朗台,半是关切,半是打发地说道:”父亲,已经不早了。您安心去休息吧。账本交给我,我保管理得清清楚楚,哪怕一个生丁对不上帐,我也一定会告诉您的。”      葛朗台欣慰地搓了搓手,临出门前,看一眼炉膛里的火,“柴火够不够?要是不过暖,老爹去把我屋里的搬过来给你。”   “够了。我等下也要上床。”      “好的,好的,那就明天见……”   老箍桶匠在女儿的护送下出了房间。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后,欧也妮侧耳细听,直到确认他房间的关门声响起,微微嘘了口气。      她关好门,迅速来到窗台边,再次推开窗户,探身看出去。      那个男人正一动不动地倒在窗台下的墙根边,压倒一片玫瑰丛。黯淡的月光照在他身上,看起来就像块横着的石头。      怎么办?   欧也妮盯着这个人。      救,不救?      老实说,她没有想要救他的强烈愿望——倒不是她真的已经彻底冷血到了这种石头心肠的地步。就在前世最后的一段生命时光里,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她还签署了一系列的文件,委托巴黎罗启尔德银行下的一个基金为自己的财富进行永久的慈善基金管理,所有的钱和收益都将用于各种指定的公共慈善项目——钱没给自己的一生带来任何幸福感,但能通过自己让无数素不相识的人感觉到哪怕是片刻的短暂幸福,她觉得也算值得。现在不想救这个人,完全是出于本能的直觉。   直觉告诉他,一旦和此人有所牵连,以后说不定就会继续麻烦上身……      但是,倘若不加理睬的话,毫无疑问,他应该就会这样倒在这块与自己隔着不过一墙之地的玫瑰圃里死掉——结局和从前一样,只不过换个扑死的地方而已。等到明天早上,庄园里的人就会发现他的尸体……      耳边再次传来一声微弱得几乎低不可闻的呻,吟。   这个声音,忽然让欧也妮想起她从前养过的一只老猫。那是她在路边捡的。又病又弱,尾巴断了一截,毛发有被燎烧过的痕迹,可能刚从某个残忍之人的手上逃脱出来。她生命里的最后十年,就是在那只猫的陪伴下度过的。它受着帝王般的供养,在索缪的那座老房子里,每天晚上,蹲在她的膝上,和她一起接受群臣的朝拜。   它在老死前的最后一刻,仿佛也发出过类似的声音……      欧也妮叹气。搬条凳垫在窗台下,她踩上后爬出去,小心翼翼地落地,以免腿脚被玫瑰刺扎到。等站稳后,她蹲到那个男人的边上,小心地扶起他的头。黯淡的月光照出他的脸。他双目紧闭,呼吸微弱,显然已经昏迷过去。   不敢弄出太大响动。她拍几下他的脸,凑到他耳畔试图叫醒他,但徒劳无功。这个人还是一动不动。无奈之下,欧也妮只能努力将他扶坐起来,拉他一边胳膊搭自己肩上,借着墙壁的助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他撑着勉强一起站立了起来——她的本意是想让他象一开始那样趴在窗台上,等自己爬回房间,就可以拖他进来了。但是没想到的,刚把他甩到窗台上,她还没来得及眨眼,他就无声无息地滑落,再次扑在了她的脚下。      简直气结不能言!这个人太重了!死沉死沉的。刚才的一番折腾,已经把她累得后背都在冒汗了。眼看就要成功,没想到他来了这么一下!      极力忍住抬脚踢醒他的念头,她再次蹲下去,想再试一遍时,奇迹发生了——事实根本不是什么奇迹。是他刚才摔下来时,脸和脖子这种皮肤露在外的地方正好被一丛带刺的玫瑰枝给扎住了,受到强烈疼痛的刺激,菲利普·拉纳终于苏醒过来。      他睁开眼,原本已经开始涣散的视线渐渐恢复聚焦,看到欧也妮正俯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睛时,立刻就清醒过来。挣扎着,他抬手撑着墙,慢慢从地上坐了起来,最后靠在墙面上。   “您终于肯发善心了?”   脸脖处传来的丝丝儿刺痛让他感到很不舒服。他扯掉还扎在自己身上的玫瑰枝,露出一丝苦笑,用微弱的声音喃喃道了一句。      “您醒来就好。”欧也妮站了起来,压低的话语声中不难听出点嘲讽的意味,“我想您应该还有力气自己爬进窗户吧?既然中午的时候,您都还能轻而易举地扭断我的脖子。”      菲利普·拉纳只能再次苦笑。看着她撇下自己,动作利落地爬上窗台,然后朝里跳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声里,菲利普的身影也出现在窗台上,仿佛已经用尽全部的力气,他几乎象个自由落体般地摔落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咕咚一声。   “小姐,您可真是狠心肠的人,竟然没有丝毫怜悯心……”   半晌,他终于吃力地翻身坐了起来,嘴里含糊地咕哝着,脸上肌肉因为疼痛而抽搐在一起,这使得他的表情看起来十分怪异。      “菲利普·拉纳先生,收起您惯用的巴黎花花公子的那一套吧,对我没用,”欧也妮关上窗户,拉好窗帘,转身望着他,“中午我没有用你换两万法郎,已经帮了你。现在没有任你死在我的窗台下,这是第二次对你施恩。接下来告诉我,你需要什么。倘若我能做到,我会尽量。在那之后,请你尽快离开。这里不欢迎你。”      她背对着壁炉对他这样说话,所以他有点看不清她此刻的脸,但在那片深深浅浅的火光阴翳里,她闪烁的目光却清晰异常。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目光,忽然让他回忆起许多年前,当他还是一个为了帝国荣誉而辗转欧洲战场的军官时,某个夜晚,他偶然经过贝加尔湖时看到的那片湖水。      月光下的湖水,婉转而冰冷。   就像她此刻的目光。      他耷拉下头,等力气终于稍稍恢复了些,再次抬头望着她。      “我为我之前的冒犯向您道歉,”他的声音听着断断续续的,“我之所以回来……向您求助……”他顿了顿,终于吃力地吐出这几个字,仿佛这几个字重若千钧,压得他难以启齿一般,“是因为我知道,倘若没有帮助,即便我逃过追捕,也绝对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的……”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腰腹部,“我清楚我的伤,得不到救治的话,我一定会死去的。所以,”他望着她,声音变得十分清晰,“我希望您能帮助我……您可以把它看做今天施加给我的第三次恩惠。”      “倘若某天我能回来,我一定会报答您的。”他最后补了一句,语气郑重。      “随您的便。”他的这番话显然并没有打动对面的小姐,欧也妮的声音依旧冷漠,“要我做什么?”      菲利普·拉纳的眉峰自我解嘲般地扬了扬,微微一笑。   “一盆清水,纱布,如果有止血伤药,那就更好。”      “等着。我出去后,你就把门反闩,没听到我的声音,任何人敲门都不要开。”      欧也妮说完,拿过照明的烛台,朝门口走去。轻轻打开一条门缝,确定外面没有人,父亲的房间里也没有任何响动后,闪身出去,蹑手蹑脚地沿着走廊向前,最后来到老弗朗茨睡的那个靠近大门的屋子——老弗朗茨一向没有闩门睡觉的习惯,所以她顺利地推门进去,把烛台放在桌子上后,推醒了正酣然大睡的管事。   老弗朗茨从睡梦中醒来,看见大小姐站在边上,吃了一惊。以为出了事,笨手笨脚地爬了起来,慌慌张张正要开口,欧也妮嘘了一声。   “弗朗茨老爹,刚才我的胳膊不小心被房间里的一枚大铁钉给划破,您这里应该有伤药和绷带吧?”她皱眉,作出疼痛的样子,声音压得很轻,“要是有的话,您给我就行了,然后继续睡觉。别吵醒我父亲,明天也不必跟他提。我不想让他担心。”   “好的——好的——”老弗朗茨终于清醒过来,急忙到墙角那个五斗柜里去找,嘴里絮絮叨叨,“虽说这一带太太平平的,但也保不齐哪天就会冒出来一两个不会好意的小毛贼,所以枪啊,伤药啊,我这里都有。万一要是不幸受了伤,也好自己上个药……喏,小姐,给您。您下回可要小心哪——您等着,明天我就亲自去您房间把挂到您的钉子给拔了,还要再检查检查……可不能让您再受伤……”   “好的,好的,您继续睡吧——”欧也妮接过东西,打发老管事继续睡觉后,拿着烛台离开,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房间的门口。      一直在听着门外动静的菲利普·拉纳立刻打开门。欧也妮进去,锁上门后,把药瓶子和纱布团放在桌上,顺便从用来盥洗的罐子里舀了一盆清水出来。   “谢谢您,小姐。您帮了我很大的忙。”   菲利普·拉纳扶着墙,最后来到桌边坐下,朝她露出一丝感激的笑,“但是抱歉,小姐,接下来我将不得不脱掉衣服好处置我的伤口,希望不会让您感到不便。”      欧也妮靠站在壁炉边,嗯哼一声,把脸随意扭了过去。听到脱衣的窸窸窣窣声和一阵用清水清洗伤口的动静后,跟着,仿佛又传来刀尖剜过皮肉时发出的那种叫人难以形容感觉的轻微嗤声。      她终于忍不住,稍稍侧回脸来。      他赤着上身,烛火下的身体显得劲瘦而精壮。低头,嘴里咬住一块折叠的纱布,右手握一柄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匕首,应该正在挑他腰腹处伤口里嵌着的铁霰弹。借了桌上烛台的光照,看得十分清楚,算上已经发炎的周遭部分,伤口面积足有拳头大小,随着他转动刀尖的动作,原本已经凝固的大团血污迅速往外涌流。   他紧紧咬着嘴里的纱布,冷汗迅速汇聚在他迸出道道青筋的额头,但那只握刀的手却坚决而冷酷,看不出丝毫的犹疑或停顿——仿佛现在正在剜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的皮肉。      这样血腥的场面让欧也妮感到有点不适,甚至毛骨悚然——一个人,能够做到对自己都这样冷酷,对别人,恐怕更加下得了手去。      她皱着眉,继续冷眼看着他在自己身上动刀。过了一会儿,随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被挑出来后,他放下染血的匕首,往不住流血的伤口倒上白色的粉末状伤药,跟着用绷带缠住,做完这一切后,他吐出嘴里那块已经被咬得带了深深齿印的纱布团,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仿佛筋疲力尽,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头往后稍稍仰去,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脸色青白得已经可以用死人来形容了。欧也妮来到他身边,手脚麻利地收拾东西,用布巾擦拭被血污弄脏的桌面和地板时,他也仍这样靠着,仿佛已经睡了过去。      等她收拾完一切,再次看他一眼,正考虑着是不是可以让他离开了的时候,他长得犹如女人般浓密卷翘的棕黑色睫毛微微动了动,跟着,慢慢睁开眼睛。脸色虽然还是十分苍白,但和刚才相比,瞧着似乎终于缓回一口气了。但视线却一直跟着她走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您还有事?”   欧也妮受不了他这样盯着自己了,仿佛想要一口吞掉她似的。于是皱着眉,略微不耐烦地问。      他露出一种仿佛带了羞愧的目光,眼巴巴地看着她,有气没力地说道,“那个……如果可以的话,在您决定赶我走之前,您能不能再给我点吃的……您父亲的葡萄园里收得只剩下干草,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第一小步   冬天,当大地进入休眠后,倘若有只不长眼的乌鸦不幸落脚到葛朗台家的庄园或葡萄地里,想靠啄食枝条挂着的残余果实而过冬的话,那它一定会饿死。因为在它到来之前,任何一粒果实,哪怕是干瘪得只剩一层皮的坏葡萄,也会被摘下拿去喂猪。   所以对于这个人的这句话,欧也妮完全不会去怀疑它的真实性。父亲葛朗台扫荡葡萄园时的那种彻底,没人比她更清楚了。      她只是有点不高兴地看着他。   “您刚才就应该提的。现在我又要出去一趟。万一惊动我父亲,你也知道的!”      菲利普·拉纳张了张嘴,最后低下头去,默默听着她数落。      欧也妮皱眉看了眼他的样子,终于还是转身再次出去。去厨房要经过葛朗台房间的门口。经过时,听到他熟睡时发出的一阵磨牙和鼾声。她摸到厨房,一阵翻找后,在吊在天花板上食篮里找到吃剩的一大块面包和半只烤得有点焦的冷掉的野兔肉,用纸把东西一股脑儿卷起来,临转身要离开时,想了想,推开一扇窗户,然后把篮子从铁钩上摘下来放地上,弄成翻倒的样子后,迅速离开。      菲利普已经穿回衣服,但还在眼巴巴地等着。   “穷门穷户的,也就这些可以吃的。您就凑合一下。”   欧也妮把东西放在桌上。      菲利普根本就没留意她口吻里的那种讥嘲,他只盯着面前的食物,眼睛里露出饥饿野兽看到猎物时的那种快要发绿的目光,伸手立刻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一阵风卷残云之后,足够欧也妮吃两天的面包和兔肉很快就消失了。   他咽下嘴里的最后一口食物后,露出被噎住的难受表情,向欧也妮投来求救的目光。欧也妮皱了皱眉,拿出自己白天喝剩下的半瓶果子酒,放到了他面前。   这种她自己家酿出来的酒,甜甜的,度数很低,她一直非常喜欢。      菲利普·拉纳感激地看她一眼,几乎不用停顿地仰着脖把果子酒一口气喝光,最后放下酒瓶,靠在椅子上,终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呃——”他打了个嗝,看向欧也妮,终于记起来应该感谢一下她的慷慨和大方,“非常感谢您,小姐。”   说这话的时候,他看起来终于精神了不少,一张脸也恢复了点血色。      欧也妮嗯哼一声,朝他刚才爬进来的窗户呶了呶嘴,似笑非笑地道:“您可以走了。”      菲利普以手撑着桌子,慢慢地站起来后,目光落到放在桌上的那柄已经刚才已经被欧也妮顺道擦干血迹的匕首,想了想,仿佛下定决心地说道:“小姐,现在我身无长物,没什么可以用来报答您。但我可以把这个留下放您这里。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倘若我以后不再回来,那就表示我死了,您把它当做我用作答谢您的礼物,毕竟,它还算值几个钱。倘若我有命能够回来,到时我再赎回它……”      欧也妮不是瞎子,老早就看见了。撇去匕首本身的价值不说,光鞘上花纹繁复的纯金金边和镶嵌着的宝石就价值不菲。      这个人此刻说的这番话,原本也算不上有什么不妥当。但是,他的这段话,却让她忽然想起自己前世里的那番相似遭遇:不谙世事的她把自己能拿得出的所有黄金和真挚感情都毫无保留地献给来自巴黎的公子哥儿,他感激涕零地接受了,临行前,为了表达对自己的感恩之情,他留下了被他视为无价之宝的藏有他父母肖像的镶金日用盒做信物,许诺日后他一定会亲自回来取。而结果,在漫长的等待之后,她耗尽青春,等来的却不过是封措辞客气的绝交信和请她把盒子寄回给他的委婉请求。      菲利普·拉纳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就看向面前的这位小姐,却敏感地捕捉到她眼睛里忽然流露出来的一种仿佛带了点伤感的东西。这让他觉得奇怪——从中午偶遇开始,她就给他留下一个印象,撇去外貌和女性的身体特征,她就是个完全不像女人的女人。这会儿她却这样,不禁让他感到困惑。      踌躇了下,他决定要再重复一遍时,却发现她已经变了神色——刚才的那种伤感消失不见,快得几乎让他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厌恶和鄙视——但这让他更加不解。      “呃,小姐——”他觉得她应该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所以决定再解释一下,“我的意思是说……”      “带着你的东西立刻滚蛋,”欧也妮冷漠地盯着他,彻底恢复成中午在草垛堆旁他们初见时的样子,“我可以最后再给您指下路,这里出去,往东是巴黎,往西是大海,往南是南特,往北是英国。您要去哪就去哪,以后别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菲利普·拉纳实在有点想不明白,自己刚才那番话到底哪里说错了,以致于把她得罪得这么厉害,明明前一秒,她虽然也是在叫自己走,但若是自己没听错的话,她的语气里还是带了点仿佛可以通融的玩笑意味的。      他愣了片刻后,低头默默收起自己的匕首。      “抱歉,如果我的话让您觉得不舒服……请您尽快忘掉。那么我走了,再见,小姐。”   他低声说完,最后看她一眼,转身往窗户走去。      欧也妮冷眼看着他轻轻推开窗户,探身出去确定四周没情况后,用略微僵硬的动作翻身爬了出去。落地声响起时,随之又传来几声轻微的嘶嘶吃痛声,但很快就消失了——应该是这位先生下去时忘了窗外的玫瑰,又被带刺的枝条给扎到了。      终于,所有声音都没了。世界安静一片。片刻后,欧也妮长长吁出一口气。她来到窗边,没再看出去,只抬手关了窗户,闩上闩后,径直上床睡觉。   ————   第二天的早上,替老爷小姐准备早饭的佃农妻子发现窗户开了一半,昨夜高高挂在厨房天花板上的食物篮竟跌落在地,里头的食物也不翼而飞,气得一直不停骂着馋嘴野猫,又胆战心惊地请求老爷宽恕自己因为疏忽而造成的损失。   “厨房窗户一直关不牢,随便什么顶一顶,即便风吹两下,它说不定自己也就开了。该死的猫一定是这样钻进来的!上次我就提出过需要换窗户了,老爷您一直没答应。您瞧,这不出事了……”   可怜的临时厨娘生怕挨骂,一个劲地把责任推到那只“野猫”身上。      欧也妮咳了下,看向葛朗台。      “我觉得她说得没错。野猫叼走食物,这样的事在所难免。是该换窗户了。事实上,这幢房子的窗户都该换了,昨晚我房间的窗户也关不大严实,风一直往里头钻……”      一早发现自己财产被野猫给夺了去的葛朗台有点生气地说道:“一年到头没住几天的房子换什么窗户?今天我就叫人把所有窗户用木条给封死!”      欧也妮耸了耸肩,“您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不过我的那个房间,您不要钉。我宁可让冷风往里头钻,也不想住在一个大白天也见不到阳光的房间里。”      葛朗台把她的这句话视为冒犯。觉得有点不快,严厉地盯着她,试图用自己的权威让她感到害怕。但发现女儿说完后,就若无其事地低头吃着面前盘子里的简陋早餐,根本没留意到自己的样子,继续瞪她片刻后,终于放弃了。   “随你的便吧,欧也妮,虽然我发现你越来越不听话了。”他妥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背着手准备出去开始今天的活,声音转为严厉,“不过,我可提醒你,你可要记得给我把账目对得清清楚楚,不能有一个铜子儿的差错!”      “您放心,”欧也妮抬头朝他一笑,“所罗门不清楚他到底拥有多少财富,但父亲,我保证您会比知道十个指头还要清楚地知道您所拥有的一切地里出产。”      女儿的这句话让守财奴觉得挺窝心的,刚才的严厉表情不知不觉就从脸上退散了去。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表示赞同的哼哼声后,转身出去。      欧也妮花了一个早上的功夫,就把账本核对好了。同样简陋的一顿午饭过后,她戴上顶帽子,信步穿过葡萄园,来到了位于靠河的一块田地上。      从前还在侯爵手上时,这里被当做跑马场。前几年,葛朗台叫人把树都砍了,改成草场。现在他又打算改种葡萄——这里也是从前佃户发现菲利普·拉纳尸体的地方。当然,现在不可能再有同样的尸体,而她过来,目的也不是为了确证那个男人的生死——毫无疑问,他应该已经活着逃走了,至少,不会再象从前那样死在这里。      现在,她在考虑该如何抓住机会让这片还可以随意改造的土地得到产出价值的最大化。      明年,是的,到了明年下半年,把复辟王朝送回到法国王位上的英国人不满足于自己的所得利益,联合欧洲另几个从前的倒拿破仑同盟一起对法国实行贸易制裁。虽然这场制裁并没持续多久,因为坚持不住的路易十八没多久就缴械投降,瞒着民众用损失法国利益的代价满足了英国人的胃口,但引起的国内经济波动却持续了至少两三年的时间,其中的一个显着变化,就是糖价迅速飙升,最高的时候,甚至比原来高出三倍。      甜菜。   在这片曾被当做跑马场的肥沃土地上种植糖用甜菜,绝对可以赚一笔,倘若自己制成最终产品糖再卖出,更是可以大赚一笔。      田野的风迎面吹来,带着一股大西洋寒流所特有的潮冷之气。欧也妮却丝毫不觉得冷。她坐在河边高高突出来的一块石头上,思索着自己关于构筑一个未来黄金帝国的梦想——遗传自父亲的对于财富的热爱基因在这一刻仿佛惊蛰出土的春虫,在她全身血液里不安分地蠢蠢欲动。      金钱本身无罪。有罪的是人类难平的欲壑。这一辈子,她愿意投身到追逐金钱的游戏里,但她绝对不会成为金钱的奴隶。      即将要实行的这个计划,不过是她开始自己崭新人生的第一小步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巴黎在前方   晚上,听完欧也妮在灯下给自己报完账目情况后,老地主显得非常满意。   “弗朗茨——”他扭脸叫着自己忠实的老伙伴,“那么,就照我先前跟你说的那样,河边的那片地,明年春改栽葡萄吧。再过个几年,我敢担保这又是一块能酿出上好葡萄酒的风水宝地!砸在那个破落侯爵手里真是浪费了,这么多年,居然一直让它空着!我可真不知道,他们那些人的脑袋瓜子里究竟塞了什么……”      “父亲,我有一个比种葡萄更赚钱的建议,您愿意听听吗?”   葛朗台尽情嘲笑那位败家侯爵的时候,欧也妮插了一句。      “哦,说吧,说来听听——”   葛朗台随口说道,漫不经心。   虽然并没把女儿的话当一回事,但任何只要是和赚钱有关的事,他都会听听,听完之后,再用他那个比机器转得还要精密的脑袋来判断一番,最后做出决定。      “甜菜?”   听到提议后,老箍桶匠露出失望之色,咂了咂嘴,“欧也妮,你要吃甜菜,叫高诺瓦耶在地头种个两垄就是,保管叫你吃个够。这地,自然还是种葡萄来的好,过了头两年,年年有钱进账……”      “父亲,您应该还记得帝国时代曾发生的一件事吧?英国人想制裁波拿巴,于是联合别国禁止我们进口食糖,就那两年,糖价一直上涨,直到波拿巴皇帝下令广种甜菜后,糖价这才慢慢回落下去……”      这是1803年时发生的事,就在拿破仑称帝的前一年。      提起这段往事,虽然已经过去十五年,但葛朗台依旧记忆犹新。那会儿他虽然因为红帽子嫌疑而被赶下索缪市市长的宝座,但靠着自己赛过狐狸的狡狯和犹如革,命般的大无畏精神,在当官期间已经迅速累积起一大笔财富,而接下来该如何继续让财产象滚雪球般地越滚越大,正是他红着眼睛日夜盘算的事儿。当时他有一大块地,原本一直种着糖用甜菜,但嫌弃这种蔬菜两年才收获一次,而且收益远比不上大年时期的葡萄酒,所以经过仔细盘算,决定在当年收获后改栽葡萄——第二年春,他就把这个想法付诸行动了。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人完全意想不到:拿破仑称帝了,英国佬不干了,找人一起使坏了——就这样,葛朗台同志措手不及,只能眼睁睁对着自己那片新栽的要等明后年才能挂果的葡萄地捶胸顿足后悔不迭,而当年,索缪城里继续种着甜菜的人家全都发了洋财。   这件事,连同当年他和犹太人做生意不小心吃了个亏的那件事,被他认为是自己一生的两大耻辱。所以现在听到女儿旧事重提,鼻子上的那颗肉瘤动了动,“嗯哼,提这个干什么?”      “父亲,最近去教堂望弥撒的时候,好几次听人在议论巴黎的事。据说,英国佬就像只叮在国王肥胖脖子上的吸血虫,国王迫于压力,觉得过于难看了,于是急于想在法国人面前把吸血虫给拍掉——当然,这些都是格拉珊一家传出来的。要说城里哪家人和巴黎距离最近,自然就是格拉珊一家了。您经常和格拉珊先生走动,想必他单独也有跟您提过这事吧?”      葛朗台眼睛闪了闪。      “我觉得这个消息还是挺靠谱的,”欧也妮继续说道,“父亲您想想,英国佬觉得全靠了自己,被砍了脑袋的路易的弟弟才能回到杜伊勒里宫继续当国王,现在他却盘算着象负心人抛弃失宠女人一样地抛弃他们,他们怎么肯善罢甘休?自然要给点颜色瞧瞧。除了打仗这种极端手法,您说,还有什么方法能让国王感到难受?”      葛朗台依旧一语不发。但鼻子上那颗不停微微抽动的肉瘤却显示出他此刻正在飞快盘算着欧也妮的话。      “种甜菜的好处显而易见——改成葡萄园的话,从明年开始,至少需要等待三四年后,才有稳定的可观收益,而甜菜不用这么久。到后年的七月就能收获。即便推测的事情没有发生,到那时候把收获卖掉,再改成葡萄地也为时不晚。父亲您觉得呢?”      “弗朗茨,你看怎么样?”   葛朗台用一种商量般的口气问自己的老伙计。      熟悉葛朗台的人都心里有数。当他觉得犹豫不决的时候,他绝不会表现出来,反而会在对手面前露出不动声色的模样。而当他用这种看似谦虚的口吻找人商量的时候,其实往往就是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的表现。   “啊,老爷!您怎么说,我就怎么照办!”   老弗朗茨用崇敬的目光看了眼小姐,然后恭恭敬敬地说道。      老头子在灯下继续沉吟片刻后,毅然决定采纳女儿的意见——十五年前的那场踏空令他至今耿耿于怀,现在被女儿的一席话提醒了。倘若借此机会能捞回一笔,那就相当于抹去他人生中仅有的两个污点中的一个——这样的买卖,值得做!   葛朗台露出愉快的神色,抬手轻轻拍了下桌子,“那就照你说的办!乖女儿,要是接下来食糖真的涨价,等收货后,老爹一定会奖给你十个葡萄牙金洋,整整十个!”      破天荒地,他第一次对欧也妮许下这样一个慷慨的诺言。   “我等着您兑现诺言,父亲。”   欧也妮微笑。   ————   从弗洛瓦丰回来的时候,是十一月的二十日。   再过两个月,当土地化冻,布谷鸟归来,春天再一次到来的时候,那片地就被会耕出垄畦,播撒进甜菜的种子,然后等着它发芽、抽苗,最后结出果实——这些都完全不用欧也妮费心,对葛朗台忠心耿耿的老弗朗茨和高诺瓦耶会照管好地里的一切。      她之所以牢牢记住这个日期,是因为半个月后,欧洲的金融市场就会发生一场突如其来的巨变。   一夜之间,从伦敦到奥地利,从巴黎到德意志,法国国债同时被放量抛售,短短几天之间,债券价格象自由落体般地滑向深渊。      没有人知道,这其实是后来成为欧洲金融大鳄的罗启尔德家族为了彻底掌控巴黎金融市场而使出的一个花招。      数月前开始,这个靠发放拿破仑战争贷款和运输战时物资而发家的带犹太血统的家族就在欧洲各大城市悄悄买进大量的法国国债,使债券价格稳步上升。然后,从现在开始的半个月之后,突然在欧洲各地同时放量抛售,伴随着满天飞的各种谣言,市场极大恐慌,日复一日的快速下跌中,看不到底线究竟在哪里的债券持有人纷纷恐慌性地盲目跟着抛售。面对自己债券价格体系几近崩溃的可怕现实,就在路易十八绝望之时,有人向国王上言,让他出面请罗启尔德家族出手相助。六神无主的国王犹如遇到救星,一改先前对罗启尔德家族的傲慢态度,召见了负责巴黎银行业务的少东詹姆斯·罗启尔德。詹姆斯应承下来后,一出手就止住了下跌之势,继而,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到明年的一月,国债价格就恢复到了原来的水平。      靠着这个极其漂亮的商业阴谋,罗启尔德家族被认为是拯救战败后法国的英雄,他们新开在巴黎的家族银行也一跃成为和老牌法兰西银行并驾齐驱的金融机构。就此,这个家族开始步入掌控法国金融的时代。      当然,欧也妮所想的,并不是去国王面前告发这个家族的惊天阴谋好阻止这场令无数投资客破产的闹剧般的金融市场大动荡。      借鸡生蛋,空手套狼。   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去大赚一笔,这才是她现在的盘算。      她需要一笔本钱。而且这笔本钱,绝不是靠着这么些年父亲给自己的那么几十个金币就能顶用的。   那些远远不够,打个零头而已。   但这不是大问题。因为她已经有了一个非常大胆的好办法。      但是,这个大胆计划的第一步,是自己必须要赶在近日内尽快去一趟巴黎。   她必须要有一个足够充分的理由说服葛朗台同意自己离家去往巴黎。      很快,和格拉珊派向来对立的克罗旭派公证人就派上了他的用场。      欧也妮瞒着葛朗台,悄悄找到克罗旭公证人。几乎不没费什么力气就说服公证人当晚登门拜访。一番或明或暗看似好心提醒实则充满了毁谤的谈话之后,公证人成功地唤醒葛朗台天性里的那种不相信外人的本质——他开始怀疑起受了自己全权委托现在正在巴黎为他死去兄弟四处奔波主持财产债务清算的银行家格拉珊先生是否会瞒着自己做出什么不道德的举动。   “虽说一切有章可循,可经办人真要存了点什么心眼,那也是防不胜防的——您知道,对于熟悉那些事儿的银行家来说,想搞点让外人查不出来的滑头,简直轻而易举!毕竟,数目太大了!这可不是什么一桶两桶葡萄酒的交易!”      坐在这间昏暗的客厅里,公证人用一副“我不过好心提醒您”的表情说出这句话,表情沉重而真挚。说完之后,他偷偷朝角落里的葛朗台小姐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色,心里颇为自己能得到葛朗台小姐的听用而感到愉快。   既然葛朗台小姐表示不相信格拉珊先生,那么当然可以就此认为,她更倾向于依靠自己这一派了,这也犹如给自己的侄儿克罗旭庭长吃了颗定心丸——但,倘若此事不幸被此刻正在巴黎卖力奔走的格拉珊先生知道了,愤怒的银行家一定会跳起来狠狠掐住背后中伤者的脖子好发泄自己的愤怒。      老头子原本对银行家的信任根基开始松动。但还有点踌躇。   他选择了他对付类似这种场面的一贯方式,仿佛因为过度焦虑,看向公证人,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怎么办……办才好……,您……您知道……我自己去……去不了巴……巴黎……”      “好说!”   听得吃力不已恨不得跳过去掳直老头子舌头的公证人急忙抢着说道,“虽然我也很忙,但我还是非常愿意代替您跑一趟巴黎——您放心,来回路费和所有开支我自己承担,我也不像格拉珊先生一样,要向您索取时候百分之一的佣金,我不过是代替您去监督格拉珊先生关于您兄弟资产清算之事的进度而已。而且,正好我自己也有事要去一趟巴黎,自然不好意思向您收取费用了。”      对于公证人居然肯自掏腰包去巴黎替自个儿办事,葛朗台感到有点意外。但能省下一笔不算小数目的开支,总是件好事。所以,他装作考虑一番后,终于勉为其难地答应。这次,说话也不结巴了,恢复了原来的流利。   “那自然是好的。那就谢谢您了,老伙计。我就知道您一向最可靠的。”      克罗旭公证人压住被老财主称赞的欢喜之情,瞥一眼葛朗台小姐。   “还有一事,我认为您最好让您的女儿欧也妮也和我一道去。这是让欧也妮小姐熟悉各种法律事务的现成好机会……”   见老财迷沉吟不语,公证人立刻按照先前被吩咐的,继续游说,“哦,您放心吧,用不了多少钱的。欧也妮小姐和我一道坐驿车,您要是不愿支付车费,我来请客!我向来就把欧也妮小姐当成自己的孩子!”他慷慨无比地说道,“到了巴黎后,她可以跟我一起住在我的某位亲戚家,完全不用破费住旅馆。我总觉得,对于欧也妮小姐来说,这可是个非常难得的能增长见识的机会。况且,有欧也妮小姐和我一道,也有利于办事。格拉珊先生看在小姐的面上,对我也会客气些的,否则我担心他会把我撇在一边不加理睬!”      听到公证人这样极力表态之后,不用多花钱的葛朗台觉得还算不错。于是转向女儿,“亲爱的欧也妮,你都听到了。那么跟老爹说说,你想不想去巴黎?”      “我愿意。”欧也妮说道。      “得!瞧这孩子!可真不客气!让您见笑了!”葛朗台装模作样地训斥女儿,继续和公证人打太极,等公证人再一次表明自己非常渴望葛朗台小姐一起过去的愿望之后,他终于再次点头,“那好吧!那我就把欧也妮交托给您了,我的老朋友。”      坐在昏暗壁炉炉火边的欧也妮微微笑了下。      第一步非常顺利。   或许,她可以把这个看做一个好的开头。   ☆、挖金币的小游戏   葛朗台固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吝啬鬼、守财奴,但,若据此认定他就像苍蝇扑荤腥般地不顾一切占人便宜,那就错了。事实上,他虽然轻易不向别人施舍任何人情,但也不大乐意欠别人的人情,所以这几十年里,他既没邀请过谁到自家吃一顿饭,也绝不会去别人家吃一顿饭。   对于完全义务地带着欧也妮去巴黎的这件事儿,倘若随便换成索缪城里另外谁人提出来,葛朗台一定会用放大镜仔细探究对方自告奋勇和慷慨大方背后的真实意图。在没百分百弄清对方目的之前,他绝不会轻易接受这样的人情。但这个建议既然出自克罗旭公证人之口,接受起来就容易多了。第一,自然是基于双方多年的生意合作关系,第二,这一点也是最重要的。葛朗台深知自己女儿对于克罗旭和格拉珊两家人的重要意义。用狗争争抢肉骨头来形容最恰当不过。女儿一天没选择丈夫,他就有充分理由去享受这两家人对自家的百般讨好和曲意奉承,并且,这种享受还是心安理得的。      所以,克罗旭公证人一离开,葛朗台就这样教导自己的女儿:“欧也妮,既然不用我们花自己一分钱就能去趟巴黎,你要是乐意,老爹也不拦着。不过,千万别因此对他们生出任何感激。老爹告诉你,这世上没人肯做赔本的买卖。格拉珊家也罢,克罗旭家也罢,他们现在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日后能在你身上狠狠咬回来一口而已。所以没什么可感激的,一切不过是场有预谋的交易罢了。记住,到巴黎后,可别象你那个不长进的堂弟一样想着吃喝玩乐,咱们也不是去吃喝玩乐的。你要替老爹好好盯着格拉珊先生。否则,要是一不小心被人当成冤大头,那可就太不幸了。”      事实上,葛朗台对于银行家的顾虑是完全没必要的。尽管格拉珊先生私德堪忧,在奉委托人之命奔赴巴黎周旋于各个债主之间后,很快就被花花世界迷住了眼,几年后甚至不回索缪,抛妻弃子地留在巴黎和一个女演员双宿双飞,但在为委托人执行委托的这件事上,他做得还是相当尽职的。但可惜,葛朗台看不到他的赤肝忠胆,欧也妮也不需要自己父亲看到他的赤肝忠胆。现在这种局面,正是她所想要的。所以在听完葛朗台那一番之所以会令这个世界变得冷酷无情的人生训导之后,她点了点头。   “父亲,我记住您的话了。”   ————   葛朗台虽然爱钱如命,但欧也妮毕竟是他所爱的女儿。这是女儿从小到大第一次出远门去往巴黎。虽然克罗旭先生慷慨地应承自己会照顾欧也妮的,但真让她身边一个子儿不带地出门,做父亲的也放心不下——但他既不允许欧也妮动用她的那个小金库,也舍不得从自己衣兜里往外掏钱资助女儿上路。所以他想出了个非常聪明的法子,到自己太太跟前哭穷。正好前些天卖出那一千多桶葡萄酒的时候向荷兰人和比利时人多要了笔以给太太为名义的总数为一百法郎的中金,那笔钱现在正躺在葛朗台太太那个瘪得可怜的钱匣子里。老吝啬鬼刚开口哭穷,还没说两句呢,疼爱女儿的太太立刻就高兴地说道:“原来您也同意我这样的想法?这太好了。我正想着把我那一百法郎给我的欧也妮带出去呢,可是又怕您知道了会埋怨……您等着,我现在就去拿钱。”      看到葛朗台太太毫不犹豫地把那还来不及捂热的一百法郎送给女儿后,对比之下,吝啬鬼终于觉得有点脸热。于是自我安慰般地说道:“太太,您肯体谅我到处要用钱的苦楚,实在是太好了。您放心,等明年再用个好价钱卖出这么一批葡萄酒的时候,我一定会补给您这笔钱的。”      早已习惯被压榨的太太并没怎么留意丈夫的表态,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了女儿的身上,替她收拾着临出门的行李——虽然行李简陋得甚至比不上巴黎一位贵妇人出门时身边侍女的行头,但这却包含了一个母亲对娇儿的所有关切和怜爱,并且,对于这个被奴役了一辈子的女人来说,这一趟旅行,就仿佛是女儿代替自己去往那个从前只听说过的神奇地方。一想到欧也妮终于能够有机会过上和自己不一样的生活,她一度甚至激动得眼眶湿润。      还有娜农,就连一年只有60法郎年金的娜农,在听说欧也妮就去要巴黎的事后,在为她兴奋之余,也偷偷地拿出了30个法郎,硬要塞过去。   “小姐,老爷太过分了,您好不容易去趟巴黎,他竟然连一个子儿都舍不得掏!娜农有钱!恁拿去留个防备。听说巴黎是个很费钱的地方,万一能用得到哩……”   听着娜农絮絮叨叨说话的样子,欧也妮笑了。      “娜农,我不能要你的钱。”她凑到娜农的耳边,低声说道,“下午我带你去田里,记得带上锄,我们去挖点好东西。”   “别让别人知道了。”最后她这么叮嘱她。      ————   已经结束秋收的田野里,即便是白天,也难得见到一个人。大家都趁着这个冬闲忙着走东串西地打听各种消息,或者像葛朗台一样在葡萄园里翻地挖沟好准备明年的收成。所以,当扛着锄头的娜农被欧也妮带着从长满杂树枯草的河边绕个圈,最后来到那片河边那片被当地人称为“金雀堆”的荒地里时,并没碰到什么人。      “小姐,您带我这里挖什么?“   娜农放下锄头,茫然四顾。      欧也妮也四顾而望,努力回忆着记忆中的情景。      这片荒地,现在虽然荒凉无比,陪伴它的只有天空偶尔飞过的乌鸦和地上为了觅食无意经过的兔狐。但当地人一直相信这个说法,700多年前,这里就是赫赫有名的安茹国王金雀花亨利伯爵在其祖传封地上的一座行宫遗迹。据说,这位美男子国王风流倜傥,喜爱在头盔上插枝金雀花,因而得了“金雀花亨利”的雅号。法国人天性里的浪漫和不羁令大家都爱传扬一件事,就是他从法王路易七世的手里夺得了王后,令王后改嫁投入他的怀抱。这是何等的叫人艳羡!   时光过去了700多年,当年的金雀花王朝时过境迁,传说中的行宫也早荡然无存,只剩远处几个高低起伏的土包——当地人一直固执地相信,土包里头说不定就躺着某位曾经了不起的安茹国大人物。      欧也妮不确信这里是否就是800年前那位美男子国王和他王后的行宫,但她知道一件事。从前,确实有人无意在这里挖出过古金币,当时为了争抢金币还打死了个人,最后招来波旁警察没收了金币。      这件事当时传得沸沸扬扬,许多人都特意跑来这里看当初挖出金币的土坑,并且偷偷效仿,弄得这里后来千疮百孔。当然,后来谁也没再继续如愿过。葛朗台自然也干过这事。绝望之后,心疼得在家嘀咕了好些天,仿佛那些被没收的金币原本应该属于他的一样。那会儿记得夏尔离开已经两年了。为了让整天闷闷不乐的欧也妮散个心,娜农也曾拉着她到这里来参观过。所以她印象非常深刻。      欧也妮仔细回忆着当时的确切位置。   记得就是这块正对着河沟回字形绕弯的位置,好像还应该再往前一点。   她反复回想之后,终于确定了大概的位置,让娜农抡起锄头开挖。      娜农虽然莫名其妙,但还是按照女主人的吩咐,立刻挥舞锄头刨地。      现在还是十一月,土地并没有完全封冻,加上娜农力大无比,所以进行得十分顺利。泥土搀着冰渣飞溅,很快,附近就被娜农刨出了大大小小的七八个坑。   当时见到的那个土坑,也就不过到自己膝盖的深度。照目前这几个坑的深度看,如果没有,那就说明挖错了地方。   “小姐,你到底要我挖什么?”   浑身热气腾腾开始往外冒汗的娜农拄着锄头柄停了下来,一边喘着气,一边问。      “这里,再挖下去看看!”往前再走个几米,欧也妮最后确定下来,看了眼喘气如牛的娜农,“你累了吧?换我来挖,你歇会吧!”   “那怎么行!”娜农仿佛受了侮辱,立刻提着锄头过去继续开挖,“娜农不累!您瞧着好了!”      她高高地举起锄头,锄开结了层薄薄冰渣的土地,一下一下,很快,又挖出一个数尺见方的大坑。   “小姐,您到底要挖什么——”   娜农再一次发问的时候,锄头下去,忽然,泥土里传来一阵异样的叮声,她停了下来,“咦,这是什么?”      “快继续!”   虽然知道总数也就不过几十枚而已,但仿佛玩游戏时意外得了个大奖,欧也妮竟然也跟着兴奋了起来,盯着刚才锄头落下去的地方,急忙催促娜农。      “好叻!”   娜农往手掌心呸了两口唾沫,继续挖下去,很快,泥土里露出一簇已经腐烂得完全看不出本色的布片,布片下去,是半个露出来的黑乎乎的扁圆东西。      “这是什么!”   娜农丢下锄头,惊叫一声,改而蹲下去用手去挖。      一个已经腐烂得不成形的锦袋和里头装着的几十块钱币样的扁圆东西终于重见天日,就这样躺在了娜农的脚下。   欧也妮拿起一块,搓去表面的泥层,再用小石头划拉几下,被刮去表层的扁圆东西就露出了它金光闪闪的本来面目。      “圣母啊!金币!一堆的金币!”   一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金币的娜农瞪大眼睛,用颤抖的声音惊叫一声,跌坐到了泥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弗洛瓦丰地产契约   欧也妮用自己带来的布袋装了金币后,让娜农把刚才挖出来的土坑填回去,做完这一切,主仆两人沿着旧路回去。      葛朗台是个财迷。无论是葡萄牙金洋、热那亚金币还是令收藏家为之痴迷的历代古王朝金币,他都了如指望。从前,碰到某个心情好的晚上,他就在会在壁炉前搬出自己最得意的珍贵收藏,一样样地展示给欧也妮,好让女儿清楚它们各自的价值。时间长了,欧也妮自然也练就出一双不亚于收藏家的鉴别眼光。      以她的估计,这堆遗留自金雀花王朝的金币,现在市价至少能卖到400法郎一枚。刚才数了下,总共32枚,也就是说,这袋子的金币,价值超过一万法郎。      “娜农,拿去吧,这是给你的。”   欧也妮给了娜农两枚。      还沉浸在挖出一堆金币的巨大欢乐里而无法自拔的忠实女仆吓了一大跳,反应过来后,慌忙摇手,“不,不,这是属于老爷的,我不能要。”      欧也妮嗤地笑了起来,“谁告诉这是属于老爷的?这是我的。还有,这两枚是属于你的。”她把钱币塞到娜农的手里,“这两枚值800法郎。好好收着。别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父亲。”   娜农可算弄明白欧也妮的意思了,机警地四下了望了眼,压低声说道,“小姐,您的意思是不让老爷知道?”   “自然。让他知道了,保管被他没收得不留给我们一个子儿。天天吃着干硬的面包,想往咖啡里多加颗糖都要先经父亲的允许,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娜农,你以后也想吃松软的面包,想吃刚煮出来的新鲜鸡蛋,想吃往下流着油的香喷喷的烧鹅吧?那就听我的,别干蠢事。我保证,以后会让你天天吃,吃腻了也要你吃!”      娜农吞了口口水,喉咙里发出清晰的咕咚一声。      “我的小姐!”她紧紧攥住手里那两枚她做牛做马十年也赚不来的金币,眼睛里闪动着快乐的光芒,“怎么可能有吃腻的一天!我只听您一个人的!您叫我怎样,我就怎样!”      “那么……”欧也妮笑了,“我们这就回去吧。准备一瓶酒,晚上我要陪着父亲喝两杯。”   ————   当晚,回家的葛朗台发现晚餐桌上比平时多了瓶酒。酒倒罢了,反正自家多的是。当看到另外还多了两样菜时,终于忍无可忍了。   “这是怎么了?我一个白天不在家,你们就想把我吃穷破产,好让我和我那个倒霉兄弟一样最后吃枪子儿自尽?”   他用不高兴的目光逼视着从他一回来就开始战战兢兢的太太。      “父亲,您错怪妈妈了。”   欧也妮站到被吓得不轻的可怜母亲身前,“是我的主意。明天我就要去巴黎了。可能要一段时间才回来。所以我叫娜农多准备了两个菜,我想陪您喝好好喝两杯。这些都是我用自己的零花钱买的。”      “女儿这么孝顺!你要是还责备她,那就简直太没人性了!”   壮着胆的葛朗台太太嚷道。      葛朗台再次看了眼桌上的盘碟,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好吧,好吧!我懂了!我的欧也妮也开始知道心疼我这个不容易的老爹了!老婆子你说什么,我怎么会怪她呢!来吧,一家人赶紧坐下来,咱们和和美美地开始吃喝吧!”      葛朗台太太松了口气,踩着有点发软的脚步坐了下来。   ————   或许是想着数年后自己那可以预见的数百万法郎财产进账,或许是因为今晚的欧也妮确实特别乖巧可爱,总之,平时绝不允许自己喝醉的葛朗台老爹在喝了将近一瓶的酒后,终于迈着踉踉跄跄的脚步被人高马大的娜农扶着上楼回到自己房间,一头栽在床上后,就闭着眼睛呼呼地睡了过去。   “老爷睡得可香啦!”娜农下来后说道,“刚才屋子里太黑,我出来时,一不小心勾到一条凳子,发出那么大的响声,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却没动一下!”      等葛朗台太太回到和老头子相对的那个属于她自己的房间里睡觉,娜农也躺回到她位于夹道里的地铺上,整座房子里静得只剩看门狗发出几声响动时,欧也妮穿着袜出来,蹑手蹑脚摸到父亲的房间门口,悄无声息地潜了进去。   屋子里充满酒气,鼾声震天。借着那扇狭仄窗子里透进来的黯淡光线,可以看到父亲躺在床上沉睡的身影。从她这个角度看去,他就像个一动不动的隆起来的小土包。   欧也妮屏住呼吸,踩着无声的步伐来到父亲的床边。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很顺利地就拿到了他一直藏在自己那件四季不离身的坎肩口袋里的钥匙。      这是通往那个私人金库的钥匙。   ————   片刻之后,欧也妮就站到了只有葛朗台自己才能进来的那间密室里。      确切地说,是现在,这里只有葛朗台自己一个人才能进来。再过些年头,当日渐衰老的葛朗台意识到自己大概真的时日无多的时候,他就把这把钥匙交给了女儿,并且告诉她自己用来收藏所有田契地约和金子的地方。   欧也妮对这个地方,简直再熟悉不过了。闭着眼睛也能摸出父亲挖空心思藏起来的所有家当。      她点亮桌上一盏蜡烛,借着烛光,径直来到西墙的墙角。蹲下去后,从下往上,从右向左,依次数了五格和六格,最后,推开那块看起来和边上完全相同的灰色砖头,那里就无声无息地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她把手伸进去,拿出一个包裹了层油布的盒状物。揭开油布,露出里头结实的橡木盒子。打开盒盖,可见看到里面装了一卷一卷用细绳扎起来的文书。      葛朗台名下房产和土地的所有权证明都在这里。   她准确地拿出一卷文书,解开小红绳,展开。      没错,就是这个。   现在价值至少四百万的弗洛瓦丰产业的所有权证明书。      她迅速收起来,一道取了菲利克斯·葛朗台那个在法兰西银行里留有对照的印鉴,然后把盒子照原样用油布裹起来放回去,最后放回那块灰砖。一切就都恢复了原状。      象这样用来藏金币的地方,这个房间里至少还有另外十几处。但欧也妮不会去动。她了解父亲。知道他每隔几天就会取出自己藏的金路易数一数。即便什么都不做,那样也会给他带来无尽的乐趣。要是动了他的金币,别说少一块,即便放回去的位置有所变动,他也立刻会觉察出来。倒是这个藏着文书的木头匣子,一般情况之下,他不大会拿出来看。   葛朗台就像只爱打地洞的田鼠,用这种狡猾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收藏着自己的财宝。但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他名下最大的一宗产业,即将要被他的女儿瞒着他带往巴黎去搭一趟关于足以让胆小者激动到心脏血管爆裂的财富过山车的便车。   ————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送别欧也妮。      “小姐,听说巴黎女人都烫头发,里头穿一种能把胸脯托高、腰部勒细的衣服,格拉珊太太称为‘内衣’,内衣上还镶了精致漂亮的花边!对了,格拉珊太太还讲,她们每天都坐着漂亮的敞篷马车去杜勒丽公园散步,林荫道边上挤满爱慕她们的漂亮小伙子……圣母啊!但愿小姐您也能和那些女人一样,过上这种梦里才能有的生活!”   在她出门时,兴奋得仿佛自己即将附身随往巴黎的娜农搜肠刮肚地向欧也妮描绘着她那贫瘠得可怜的精神世界里的另个天堂。关于这个天堂里的一切,全都来自于本城时髦人物格拉珊太太那张擦了鲜艳胭脂的樱桃小嘴。      娜农说话的时候,做母亲的更加激动,仿佛预见了女儿今后能和自己这一辈子过得截然不同的幸福生活,葛朗台太太的眼眶再一次发红。      “得了!蠢驴一样的娜农!”   刚从宿醉里醒来没多久的一家之主听见这话,从鼻孔里发出一声无情的讥嘲,“一大早的,少说这些有用没用的!都是些引人堕入地狱的鬼把戏而已!想想那个现在正在船上漂的夏尔少爷就知道了!”      娜农并不在意自己被葛朗台讥嘲,虽然闭嘴了,但还是和小姐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快乐眼神。      “再见,父亲。再见,妈妈。再见,娜农!”   欧也妮上前,和毫不知情的父亲、激动的母亲,忠心的仆人一一告别,揣着来自葛朗台太太和娜农对于花都巴黎的所有最美好的幻想,跟随克罗旭公证人一道,爬上了发往巴黎的驿车。      驿车从这里出发,抵达勒芒后,经过沙特尔,最后抵达巴黎。每到一个驿站,正常情况下,只更换车夫和马匹,然后继续前进。就这样日夜不停地赶路,这段差不多一百法里的旅程,大约需要花费两天两夜的时间,费用每人需要40法郎——虽然对于巴黎的有钱人来说,这还不够支付在王宫旁的魏丽酒店吃一顿饭的饭钱,但对于大多数习惯紧巴巴数着钱过日子的实在人来说,这可不是一笔可以随便付出去的小钱,能省则省,所以刚出发的时候,安了十个位置的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克罗旭公证人和欧也妮两个人。      “小姐,您请坐这里。这个位置最好。等下一站有人上来,这个位置让您避免受到那些粗人的打扰。”   马车启动后,公证人帮欧也妮放好她的行李,殷勤地请她坐到最靠里的一个好位置上。      欧也妮道谢坐定后,取出两枚昨天刚从地里挖出来的金币,递了过去。   “先生,十分感谢您。按照我们之前的议定,这是我支付给您的酬金。到了巴黎后,您去监视格拉珊先生也罢,自己做什么也好,一切随意。我会住在罗启尔德银行附近的波利酒店。您有事可以来找我。另外,”她微微一笑,随意弹了弹手上的两面金币,“您爱住哪就住哪。这两枚金币,足够您在巴黎歌剧院旁的顶级豪华旅馆里住上一个月的。”      克罗旭公证人这一辈子的绝大部分时间虽然都待在又破又旧的索缪城里,但和城里绝大多数人相比,他算是见过些世面的。但即便如此,他也被现在女继承人递给自己的这两枚金币给惊住了。      他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来自金雀花王朝时代的古金币。市价至少可以卖到400法郎一枚!      “小……小姐,”他用自己又粗又厚的手指头反复搓摩金币,确定万无一失之后,抬眼结结巴巴地问,“您是哪里得来这种金币的?”      “这和您无关。您收好它就是。这是我给您的报酬。当然,您要小心别被我父亲知道。让他知道了,他一定会想尽办法要回去的。”      “好的,好的。”   公证人急忙把收到的金币揣进腰包,仿佛眼睛能射出炯炯金光的葛朗台老地主随时会出现在马车里伸手管自己要钱一样。      “葛朗台小姐,您放心。只要您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一定随叫随到,”最后,他毕恭毕敬地说道,“当然,这也包括我的侄儿德·蓬丰庭长!” 作者有话要说:     ☆、罗启尔德银行   旅程既乏味,又令人疲倦。除了中途到驿站换马停歇时可以下来活动活动筋骨,其余时间,不分白天黑夜,都只能在颠簸的马车里度过。等到旅途过半,同车乘客渐渐多了起来,环境更加嘈杂。好在旅途不长,第三天的下车,驿车就把乘客送到了巴黎,停在罗谢尔罗广场的附近。这里四通八达,可以搭乘公共马车或者出租马车去往任何自己想要去的地方。      “葛朗台小姐,您第一次来巴黎,人生地不熟的。请允许我送您去波丽酒店。”   其实距离克罗旭公证人上一次来巴黎,也已经过去了两三个年头。但在“生平第一回出门”的葛朗台小姐面前,他自然有充当向导的底气,而且,尽可能要让自己显得熟门熟道。      “非常感谢您的好意。”   欧也妮自然不会拒绝。微笑道谢后,看着他扬手叫停了身边一辆缓缓过来的出租马车,一番讨价还价之后,终于谈妥价格上去。   “小姐,本来我们也可以搭乘公共马车过去的,您瞧,那就是了,”他指着车外不远处正好驶过的一辆又脏又破的公共马车给欧也妮看,“那只要6个苏而已。但我觉得,坐这样的马车才更合乎您的贵重身份,虽然这将花费我将近两个法郎的费用。”   马车朝着目的地飞快驶去的时候,克罗旭先生觉得有必要让葛朗台小姐知道自己为她所做的一切,所以,用一种看似随意的口气说了上面的一番话。      公证人先生的这句话,其实更显出了他身上带着的那种来自小地方的斤斤计较和自以为是。在这个金钱的狂欢时代里,只有拥有私人马车才是地位和身份的象征——举个例子说,在巴尔扎克的另部小说《幻灭》里,梦想靠英俊外表攀上贵妇人好出人头地的吕西安徒步在路上遇到埃斯巴夫人和巴日东夫人时,他朝她们行了一个礼,但两位贵妇人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也就是说,没有私人马车的男人,连和她们打招呼的资格也没有。但拥有一辆配了车夫的私人马车,就意味着一年至少增加2500法郎的费用。索缪城里至今还没哪家人拥有自己的马车,连处处高人一等的格拉珊家也舍不得花这个钱。所以,克罗旭先生现在说出这样的话,也就不奇怪了。      “再次感谢您。车费我自己可以付。”   欧也妮的唇角微微向上翘起。      “这怎么好意思呢……”   一番推却之后,见女继承人并无收回这话的意思,公证人很快就决定听从她的。      马车停在波丽酒店大门的街边。欧也妮表示不再需要他的帮忙。公证人目送她的背影进入酒店擦得亮闪闪的玻璃门后,转身立刻去找附近最近的一个公共马车停靠站。      他自然没什么交情好到可以让他去白吃白住的巴黎亲戚。这一趟有点莫名其妙的巴黎之行,虽然让他从欧也妮那里收到足足800法郎的报酬,远远超过她父亲所能给他赚取的公证佣金,但他绝不愿意花一个晚上10法郎的钱去住这样的酒店。他打算坐公共马车到东区的莱迪吉街。那里有家他从前住过的小旅馆,一晚上只要10个苏,还包一顿早餐。虽然房间又旧又破,早餐也冰冷无味,但睡哪里不是睡,吃下去的终究要拉出来,所以为什么要花这种冤枉钱呢?——这一点,也再次证明了一件事,小气和算计原本就是索缪人的共同特性,只不过葛朗台把这一点发挥到了登峰造极、独孤求败的地步而已。   ————   波丽酒店标间一晚上10法郎。这个价位要是放在东区,那就是顶级豪华酒店的住宿价格。但在这个地段却毫无亮眼之处。欧也妮之所以选择这里,一是不想引人注目,二,主要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它距离罗启尔德巴黎银行非常近。步行过去五分钟,就能看到高高悬挂在银行大门前的罗启尔德家族标徽了。      显而易见,刚步入酒店大厅的这位女客人丝毫没引起任何人的关注。甚至,当遇到迎面挽着男士出来的连在发鬓处也要扑一层细细香粉的女客人时——她们中大多其实只是交际花之类的角色——她们瞥见欧也妮头上戴的几乎没有任何装饰的帽、身上那条明显表示主人来自乡下地方的不合时宜的裙子以及她脚上那双灰扑扑的粗帮平跟麂皮靴子时,精致描绘过的漂亮眼睛里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了鄙视而嫌弃的表情。      倘若欧也妮还是从前那个刚从索缪城里出来的乡下姑娘,现在,当她置身这个明亮堂皇的地方,看到精致得像从时尚杂志画片上走下来的男男女女,看到接待处表情冷淡爱理不理的接待员的那张脸时,她一定会羞涩而自卑地低下头去,犹豫着该不该往回走,好退出这个让她觉得完全无法适应的陌生地方。   所幸她不是了。   她自若地告诉接待员自己需要一个最靠走廊里的清净标间,用现金支付了房钱,最后,当那个看起来似乎不大乐意替她服务的小伙子帮她拎着简陋行李停在房间门口,用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等她摸出一两个苏给自己当小费的时候,她递出了一个五法郎的银币。      侍应生的眼睛猛地被银币给点亮,立刻站得笔直。接过之后,毕恭毕敬地鞠躬弯腰。   “葛朗台小姐,我的名字叫做兰特。非常荣幸能替您服务。在您停留在此的期间,倘若您有任何方面的需要,请尽管告诉我。我从小长在巴黎,没有我不认识的地方。我一定会不遗余力地为您服务!”      “好的,兰特,”欧也妮笑了笑,另外递给他一个银币,“我需要今天出版的所有与商业有关的报纸。麻烦你去帮我买来。另外,明天开始,直到我离开为止,每天都记得替我送过来。”   她进了房间,关上门,阻断了门外侍应生那道因为一个银币而变得充满崇敬的视线。      这一趟,估计至少要停留半个月。用区区一个银币让兰特这种虽市侩却能干的旅馆侍应生乐于替自己跑腿,让自己省事不少,非常值。      发了笔意外小财的兰特按照女客人的要求急忙跑出去买报纸的时候,心里还在费解地猜测着,“居然要我去买商业报!难道不该是最受女人们欢迎的指导如何打扮的时尚读物《妇女时尚》才对吗?”   “一个奇怪的外省来的有钱乡下小姐!”   最后,他下了这样一个结论。   ——   第二天上午9点,罗启尔德巴黎银行大门刚刚打开的时候,欧也妮的脚步恰好停在了银行大门前的台阶之下。她是五分钟前从波丽酒店出发,散步一样地步行过来的。   事实上,目前更具知名度和公信力的法兰西银行就在同一条街的街口,这里过去,几百米就到。她也曾考虑过到法兰西银行。但最终还是选择这里——比起法兰西银行,这家八年前才刚刚落脚巴黎的私人银行在抵押贷款方面的手续更为简便,收取的利息较前者也要低一些。      九点半的时候,她进入了罗启尔德银行放贷部的办公室,坐到了一个长着双蓝色大眼睛的年轻男人对面。   他叫杰姆·史密斯,是个英国人。事实上,欧也妮对他非常熟悉。因为从前最后的那几年里,当时已经升任银行总经理的史密斯每年都要亲自跑到索缪的那座破房子里去拜访自己的那位顶级VIP客户。当然了,现在他完全不认识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位年轻小姐。      “呃……小姐,秘书说您要申请贷款事宜?”   杰姆那双看起来非常和善的蓝色眼睛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自己的客户,很快,露出微微的困惑之色。      式样简朴的帽子取下后,露出梳成辫子整齐盘在头上的光亮栗色头发,一双和发色相似的栗色漂亮眼睛,皮肤是玫瑰白色,表示她不经常晒太阳。虽然和巴黎惯见的那种美人截然不同,但毫无疑问,她是一位叫人看了会让眼睛觉得是种愉快享受的漂亮小姐。但是,这样一位年轻小姐单独出现在这里,却实在是件叫人费解的事——无论是她过于保守的宛如修女一般的发型,还是身上穿的款式明显是四五年前巴黎就流行过的衣服,总之,从头到脚,没一处能让他觉得她有需要自己亲自和她讨论贷款事项的必要。   他决定礼貌地提醒一下她。毕竟,自己很忙。没时间亲自接待那种不过几千甚至几百的贷款客户。   “小姐,倘若您需要贷款,可以到外面柜台直接办理,他们会很乐意告诉您需要您提供什么材料……”      “史密斯先生,他们说贷款金额如果超过五十万法郎,那就必须找您。”   对面的小姐神色平静地说道。      杰姆迟疑了下,“是的。但是……”      “这是我用来抵押的财产,您过目。”欧也妮把一个装了法律文书的袋子推到他的面前,语气依旧平淡,仿佛不过在谈论外面的天气,“它的市价现在至少值400万法郎。我希望至少可以贷到300万。当然,最后还是要看你们的意思。”      杰姆有点吃惊。但职业素养没让他显示出此刻内心的波动。他拿过袋子,打开,取出看了一眼,终于忍不住了,露出惊讶之色。   “弗洛瓦丰的产业?请问您是……”   “欧也妮·葛朗台。菲利克斯·葛朗台先生是我的父亲。我受他的全权委托前来办理这宗短期贷款事项。这是我父亲的印鉴,巴黎银行存有他的档案记录。”   欧也妮向他展示印鉴。      “好的,好的……”   杰姆飞快扫完弗洛瓦丰的法律文书,抬起了头。      年轻的弗洛瓦丰侯爵迫于财务压力把自己位于安茹省的祖传家业卖给了当地的一个老财主,这件事在几年前的巴黎社交界也曾引发过谈资。大家谈起这件事的时候,除了嘲笑侯爵,更多的,还是惊叹那个老财的富有程度,据说,他是一次性拿出三百万现款付清交易款的——即便是这些体面人里的佼佼者,也没几个具有一次性拿出如此惊人数目巨款的财力的人,更别说更多的那些徒有光鲜外表、实则内里早就焦头烂额的没落贵族了。      一直致力于搜集巴黎上流社会各种消息好打入这个阶层的罗启尔德家族自然也知道这事。他只是有点意外。没想到,购买了弗洛瓦丰产业的老财主的女儿竟然还这么年轻,而且,现在居然就坐到自己对面,用这种犹如商业老手般的熟稔态度和自己谈论贷款的事项。      “葛朗台小姐,请容我问一句,听说您父亲非常富有。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贷款?”   他刚问完,立刻就意识到自己这句话的愚蠢之处,恨不得能收回来,心里后悔不已,责备自己居然会在客户面前犯这样一个只有新手才会犯的错。可惜晚了。      果然,对面的年轻小姐挑了挑眉,露出一丝略带嘲讽的笑。      “史密斯先生,难道贵行的客户都是穷得濒临破产了,才会想着到您这里来贷款解难的吗?只有慈善机构才会接待这样的人。我想,您或者您的老板詹姆斯·罗启尔德先生应该不是搞慈善的。现在,我以相当价值的所有物抵押,您贷款给我,到期我连本带利归还。我们各取所需,最后实现共赢,我以为这样就足够了。”      杰姆微微耳热。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小姐,请您填好这张表格。我会尽快提请詹姆斯·罗启尔德先生审批。您放心,只要文书齐备,款项会尽快发放到您手上。”      欧也妮填好表格,最后签上自己的名。   “短期贷款,”她微笑着,把表格推了过去,“我希望尽快,最好明天就有回复。”   ————   杰姆·史密斯亲自送欧也妮出来。欧也妮穿过银行大堂往外去的时候,迎面走进来一个年约二十六七的年轻男人。他衣装笔挺,一双灰色眼睛目光炯炯,脚步踏实而沉稳,每迈出一步,都给人一种完全值得信赖的信靠感。      “迈耶先生!”   边上的银行职员看到他,纷纷恭敬地用他另个带有家族特征的姓氏来称呼他。      他就是詹姆斯·罗启尔德,这个后来曾掌控世界经济长达一个半世纪之久的神秘家族在巴黎银行的业务负责人。接下来那场即将上演的年末欧洲金融市场大狂欢,就是由这位看似让人信靠,实则狡智无比的年轻人隐藏在阴暗角落里一手策划并操控完成的。      他经过欧也妮身边时,视线微微下垂,目光落在他脚步前几米开外的平滑黑白大理石地面上,仿佛正在思考着什么,所以,自然没留意到这位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年轻小姐,更没看到她唇角边露出的那丝仿佛带了点神秘的微微笑意。      ☆、差点被牛奶呛死的某人   三天后,欧也妮拿到了一张盖有罗启尔德银行印章的汇票,面额300万法郎。   这是一笔为期两个月的的短期抵押贷款,到期之时,贷款人须以5%的利息偿还全部票面金额,以换回在银行抵押的所有物。      非常巧,也就在同一天,从上午开始,欧洲的各大金融市场先后开始出现异动,不断有人抛售法国债券,到下午收盘为止,法国国债的价格已经从昨天的82法郎下滑到了75法郎。   次日早,欧也妮坐在旅馆房间里的桌边悠闲地吃着早餐,桌面的一角摊着的几张还散发油墨味的报纸。头条无不和这个消息有关。      第二天,第三天,法国债券价格持续下跌,一周之后,报纸上已经出现了有人于交易所门口扬言自杀的小道消息。      也就在这一天,欧也妮委托一个她从前打过交道的可靠经纪人买进了第一笔的债券,当然,金额不大,不过五万法郎而已。      两周后,当天发行量最大的《巴黎商报》刊载了两条用特黑字体重点标出的消息。   第一条:法国债券滑向无底深渊,从半月前的82狂跌至25,并且仍有持续下跌的趋势。破产者绝望自杀的消息不断传出。   第二条:法王路易十八不堪各界重压,哀叹头顶王冠就要离自己而去。      同一天,巴黎的债券交易所也发生了一笔数目惊人的交易。有人以当天25的收盘价,买进了总数将近250万法郎的巨额法国债券。      倘若放在两周之前,这样数额的交易虽然也不多,但绝对不会过于引人注目。正因为此刻人人都恨不得抛出手上说不定就会变得一文不值的债券,这样的买进交易就显得过于不同寻常了。所以当晚,当詹姆斯·罗启尔德结束被国王路易十八召见的那场会面,回到自己位于16区富人区的住宅里时,他的机要秘书立刻向他汇报这一笔不同寻常的交易。      詹姆斯仍沉浸在刚才与国王会面时带给他的那种喜悦情绪里。这种喜悦绝对不是来自受到国王召见这件事的本身。而是看到一个由自己一手策划和操控的完美计划一步步朝自己预想的方向发展,现在终于进入收网阶段的那种满足所带给他的胜利喜悦感。   自然了,这个在国王面前推介他出来拯救法国的,就是他自己安排的人。      想到那个肥胖得几乎有三个下巴的衰老国王一改从前对罗启尔德家族的傲慢态度,在自己面前变得恭敬无比,甚至用聆听天国之音般的态度听自己说话时的场景,他的心情就越发愉快。   等按照原计划完成救市之后,毫无疑问,罗启尔德巴黎银行必定声名鹊起,足以与法兰西银行一争高下。等控制法国金融后,继而与家族分布在欧洲别地的银行一道控制世界金融,这绝对不是一个白日梦。      “有这样的事?”   秘书的汇报令詹姆斯迅速从先前的愉快情绪里冷静下来。他要求秘书再详细述说一遍。      “也就是说,有人从一周前开始不断买入法国债券,并且在今天,成交了一笔数额达到250万法郎的交易?”   他最后总结了一遍秘书的话,两道眉紧紧地皱了起来。      “是的。”   秘书谨慎地回答。      “查到是什么人买入的吗?”   片刻后,他问道。      “只知道这个账户委托给经纪所的居里雅先生,买进全部由他操作。但他的委托人到底是谁,目前还不清楚。”      “立刻去查!明早我早餐时,必须要听到你报给我关于委托人的底细!”   詹姆斯果断地下了命令。   他的语气平静,但话里隐含着的意思,秘书自然明白。      “好的,先生。”秘书立刻转身离去。      秘书离开后,詹姆斯盯着放在桌边的那个显眼的地球仪,靠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什么人,竟敢在这样的市场条件下大笔买入跌得已经认不出它家祖宗的法国债券?      是抱着触底必定反弹信念的冒死投机者,还是觉察到自己阴谋的能人?   如果是前者,那就可以放在一边。他并不介意让那个参与勇敢者游戏的投机者坐着自己抬的轿子大发一笔。   但是,倘若是后者……那就严重了。他必须要查清楚对方的消息来源,以及,他的真实意图。      他的神情凝重,陷入了沉思。   ————   第二天的早上,八点整。当欧也妮在旅馆房间里照常享用她的早餐时,詹姆斯·罗启尔德一边往面包上涂抹果酱,一边听秘书向自己汇报最新的调查进展。      罗启尔德家族拥有世界上堪称最完善的情报收集系统,效率甚至远远高过各国政府。这一点,也是短短不过十几年的时间,家族却得以发展到如今局面的重要倚靠之一。      “来自安茹省的葛朗台家族的一个年轻小姐?”他涂抹果酱的手停了停,抬头,“是前些天宣布破产的纪尧姆商社的那个葛朗台家族?”      “是的,”秘书说道,“就是自杀的葛朗台的兄弟的女儿。不过,您可能还不知道,安茹的葛朗台已经委托一位当地的银行家来巴黎召集债主,改破产为清算。此举得到商界的一致肯定……”      詹姆斯不以为意地扬了扬眉,把涂了果酱的面包送进嘴里,咽下去后,他端起一杯牛奶,“继续。”      “好的,先生。就是那位葛朗台小姐委托居里雅经纪行于一周前分五笔买入下跌的法国债券,全部债券成本接近三百万法郎。不会有错。并且,我还查到了一件事,她是大约半个月前抵达巴黎的。到了巴黎,就用属于葛朗台家族的一宗产业向银行贷了一笔为期两个月的短期贷款,金额恰好也是三百万……”      詹姆斯端着牛奶的手停在了嘴边。      “很巧,经手贷款这件事的……”秘书看了眼自己的老板,最后小心翼翼地说道,“就是杰姆·史密斯。”      詹姆斯被嘴里的一口牛奶给呛住了。   液体从他因为震惊而暂时失控的喉肌间猝不及防地呛进了气管。他不顾形象地剧烈咳嗽起来。等终于停下来时,他彻底失去了平日的冷静和温文,一张脸已经涨得通红,模样是难得一见的狼狈。      “你想告诉我,这个女人用地产在我们银行抵押贷了三百万,然后用这三百万购买了法国国债?”   他用一种极其古怪的腔调,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了这句话。      “可以这么认为。”   秘书答道。      詹姆斯陷入缄默。   片刻后,他丢下了手上的餐巾。      “发一封邀请函给这位葛朗台小姐。请她赏脸接受邀请,今晚八点到魏丽酒店与我一道共进晚餐!”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自己的秘书下了一道指示。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明媚の夏扔了一个地雷!谢谢药想想扔了一个地雷!MUA~      看到小鲸同学询问货币转换关系,在此再做个说明:19世纪初本文背景下的法国货币体系如下      金币分50法郎、40法郎、20法郎、10法郎、5法郎五种面值。其中发行量最大的是20法郎面值的,就是经常提到的一个金路易 此外还流通铸拿破仑头像的20、40法郎面值金币,称拿破仑金币,20面值的最多,40的不大见。      银币分5法郎、2法郎、1法郎,50生丁、20生丁五种面值。      铜币有10生丁、5生丁,1生丁      另外,法兰西银行还发行面值为5、20、50、100、200、500、1000、10000法郎的钞票      然后,各种换算如下      文中出现好几次的苏,1法郎=20苏=100生丁      最后,还有一个提到过的利弗尔,这是一种老式银币,面值6法郎,但在当时背景下,市价一般只能兑换5法郎80生丁。         ☆、魏丽饭店的会面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杰姆·史密斯是詹姆斯非常信任的一名得力干将。只要是他经手签字过的贷款项目,无论是抵押物的合法性还是估值的准确性,一定都是稳妥可靠的,加上最近,他把全部精力都用了在操控债券市场这件足以决定家族巴黎银行未来走向的大事上,所以对银行贷款部近期提交上来的贷款申请,他并没怎么仔细看,草草浏览过后,就签上了自己的名,然后让秘书下发而已。      现在他终于记起来了。大约半个月前,自己仿佛确实批复过一份金额达到300万法郎的短期贷款……      在他签字同意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这笔从自己手里发放出去的巨额贷款竟然会被用在这个地方!   ————   詹姆斯的桌面上摊着那份被送交过来的贷款文件。他盯着文件末尾的客户签名,右手中指下意识轻轻叩击着胡桃木的桌面,发出富于韵律的清脆“得得”声。      欧也妮·古蒂尼埃·葛朗台。      字体漂亮而轻盈,非常流畅,尤其最后一个字母收尾时被带出的那一画,显示出她签这个名时的熟练手法——而作为一个还没有拥有可支配财产的年轻小姐,这在目下,似乎是件不大寻常的事,除非她没事就经常练习自己的签名。      詹姆斯的眉头再次微蹙。      这位来自安茹省……索缪,对的,索缪,这个他从来没听过的地方的欧也妮·葛朗台小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   下午一点的时候,旅馆侍应生兰特敲开了欧也妮的房门。      “葛朗台小姐,您的信。一位先生让我务必亲手交到您的手里。”   他恭恭敬敬地说道。      “谢谢。”   欧也妮接过信,给了他送信的小费,关上门。      她打开信,浏览了一遍。   来自罗启尔德巴黎银行总执行人的邀请。请她今晚赏脸于晚上8点到王宫附近的魏丽饭店吃饭。      詹姆斯·罗启尔德。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半个月前在银行大堂偶遇他时的情景,微微挑了挑眉。      自己这种有悖于市场的异常大笔买入,必定会引起对方注意。而对方若有心查自己的底细,哪怕交易所有保护客户隐私的条款声明,但对他而言,也绝不是什么难题。这一点,她早就预料到。   没想到的是,他居然这么快就亲自找上门来了。      不过,再想一下,其实也正常。设身处地,倘若自己是他,躲在暗处策划操纵了这样一场不足为外人道的几乎影响了整个法国乃至欧洲金融市场的大动荡。一切顺利时,突然冒出个异样因子。无论出于哪种原因,自己也一定会不惜代价要搞清楚对方的意图所在。毕竟,倘若走漏风声,让人把这个家族和这场金融动荡联系在一起的话,哪怕靠着之前的完美操作让外人抓不到半点真凭实据来进行法庭上的指控,但对于家族银行的名誉来说,也绝对是一个致命打击。   倘若真发生这事,到时候,就只能用“臭名昭着”来形容,巴黎商界绝对容不下这个家族。所以对方也决不允许这样的风险存在,哪怕几率再小。这也就是他立刻约自己见面的原因。      打探虚实,然后决定下一步的动作。      欧也妮笑了笑,随手放下信,信步踱到窗边,双手抱胸地看向窗外。      这里距星形广场不远。天气好的时候,探出头远眺,就能看到香榭丽舍大街西头那座只建了一半的宏伟建筑。雄狮凯旋门。只是,它的主人拿破仑皇帝还没来得及等到它完工,自己就已经被羁在了遥远的南大西洋孤岛上等待死神的最后到来,剩它这样孤零零地杵着,留一个看起来十分怪异的残缺轮廓,徒令人感慨世事无常而已。   收回目光,再看看近处。街道上,车夫驱使着卡布利欧雷出租马车飞驰往来。打扮入时的贵妇人则被漂亮的敞篷马车拉着往杜勒丽公园去,她们刚从昨夜狂欢后的睡眠中起来没多久,在精心打扮完毕后,杜勒丽公园的散步就是她们开始新一天社交生活的开端。除了这些往来不绝的马车,视线所见更多的,还是各色各样行色匆匆的路人们:为了一笔即将达成的数额达到一百法郎的交易而奔走的商人、手里拿着书,心里却为每天只有区区一个法郎生活费而犯着愁的来自外省的穷学生,送水的水工、送煤的煤工、乡下来的替人洗衣的女工,还有租住在东区某个长年晒不到太阳的小阁楼里埋头创作,梦想有一天能靠自己的才华得以跻身上流社会的作家、画家……      这个世界,人人都为金钱奔走。因为可支配的资源差异,有人终其一生辛劳,所得都不够富人买一条挂在情,妇脖子上好衬托她颈项优美线条的钻石项链,而有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轻而易举就能让整个世界跟从他手中的那根指挥棒行走。   世界就是这样不公平。      欧也妮回头,再次瞟了眼那封信。   ————   下午8点。   之所以称“下午”,而非“晚上”,是因为这个城市里,那些总人口占不到百分之一,而财富却占了百分之九十九的上等人的重头社交在这个辰点还没开始。通常10点过后,随了各种正式社交聚会的开始,巴黎才算真正进入最精彩的夜生活。      位于杜勒丽皇宫旁的魏丽酒店今晚和平时看起来没什么两样。食客满座,用他们口袋里的钱享受着全巴黎所能提供的最顶级的美食和最周到的服务。   詹姆斯提早半个小时就过来了。他预定了一个自己习惯的包间。      快到点的时候,他把目光投向客人倘若赴约则必定会第一时间出现在那里的那扇门的方向,忽然有点不确定起来。   倘若对方并未赴约,下一步该采取什么行动?   但不管如何,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绝不会容许任何人破坏自己这个已经预谋了许久的完美计划。      不惜一切代价。      他最后一次揭开怀表盖,当分针正好跳到与罗马数字十二相重合的那一刻,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脚步声,门被推开,一个身影出现。   坦白说,他愣了下。但这种情绪很快就被他更加擅长的不动声色给掩盖了过去。      当欧也妮被表情同样显得有点怪异的侍者引领着朝他走来时,他站了起来,迈步过去迎接,表现出社交场上即便最苛刻的人也无法挑剔的彬彬有礼和恰当好处的殷勤。      “罗启尔德先生,葛朗台小姐到了。”   侍者再次偷偷飞快打量了眼穿着朴素的女客人后,对着包下最昂贵包厢的这位熟客恭恭敬敬地说道。      詹姆斯停在了欧也妮的面前,用他那双生了对仿佛看不到底的黑灰色瞳仁的眼睛注视着她,笑容满面,“亲爱的葛朗台小姐,您肯来赴约,这对我而言,简直是莫大的荣幸。我是詹姆斯·罗启尔德。倘若您肯赏脸称呼我的名字,这样我将感到更加高兴。”      “谢谢。”   欧也妮坦然坐到他为自己拉出来的一张椅子上,丝毫不在意自己此刻这样一身普通着装与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倘若现在她是应邀出席某个巴黎上流社会的社交场合,这种代表她平时生活习惯的装扮自然是对主人的藐视和失礼。但现在,不是。而且,她也敢肯定,就和她一样,对面这位现在看起来笑容可掬的先生,他也绝不是怀着什么善意的社交愿望而向自己发出那封邀请函的。   所以,根本没必要为自己穿什么戴什么而费神。   她只要带上底牌,就足够了。      詹姆斯跟着坐到了她对面的位置上后,示意侍者点餐。      “这里什么菜最符合您的胃口呢,葛朗台小姐?”他继续询问,态度诚恳而殷勤。仿佛对面坐着的,是位盛装华服打扮完毕即将准备去参加某个舞会的贵族小姐。      “罗启尔德先生,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她看了眼四周装饰得金碧辉煌的包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在侍者惊讶得索性忘了掩饰掩饰表情的注目中继续说道,“所以,与其让我勉为其难地点菜,好显得我经常出入这种我其实没来过的地方,还不如请您代我决定更好。”      她的这句话,说的也是事实。上一辈子的后半生,她也几乎没怎么踏足巴黎。只要她有需要,随时有人会以最快的速度跑到索缪的那座旧房子里去聆听她的指示,替她鞍前马后地效力。      詹姆斯望她一眼。   她的话让他再次感到意外。   但很快,他就笑了起来,表情显得放松了点,刚才刻意表现出来的殷勤也消失了。      “乐意之极,”他笑道,想了想,看向她,“那么,来份奥斯坦德牡蛎吧?味道还算新鲜。这家的烤小牛排也不错。不知道您是否愿意尝试下意大利面?厨师调配的酱料颇有特色,另外……”      “这样可以了。听起来挺不错的,我很期待。”   欧也妮打断他继续往下推荐。      “好的,”詹姆斯朝侍者打了个响指,“除了刚才的,再加一道普罗旺斯海鲜汤,另外,要一瓶上好年份的马拉加酒。”      侍者应声记下,转身离去。      等侍者出了包间,詹姆斯双臂闲闲地搭在铺了雪白餐巾的桌台上,上身微微朝欧也妮倾过来一些,用一种他仿佛是她老朋友般的熟稔口气低声笑道:“葛朗台小姐,说起来您可能不信。和您一样,事实上,我也不大喜欢跑到这种地方来吃饭。” 作者有话要说:     ☆、启动日出计划   欧也妮笑。“罗启尔德先生,您这样说,我可就惶恐了。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来了。”      詹姆斯也呵呵地笑,“葛朗台小姐,您要是这么想,我才真的惶恐。我不得不再重申一遍,看到您应邀出现在这里,我实在是感到荣幸,”他的目光再次掠过欧也妮身上穿的那条朴素的布裙,“刚才您说,您是第一次来这,恐怕玩笑的吧?老实说,虽刚刚才和您见面,但您的气度和言谈无不令我印象深刻。难道索缪出来的年轻小姐个个都象您这样?倘若真的如此,那我一定要抽空去您的故乡看看,到底怎样的水土才会养就象您这样令人眼前一亮的小姐。”      他的恭维显而易见。但这样的话从他口中,用这样坦诚的语气说出来,就让人觉得这绝对不是恭维,而是他此刻发自内心的思想表达。      欧也妮再次一笑。      她的父亲老葛朗台精明算计,这辈子和人打交道无往不利,唯一一次吃的亏,就是栽在一个犹太人的手里,   现在,坐她对面的这位先生更是这个族群中的佼佼者。所以,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罗启尔德先生,谢谢您,但我完全当不起您这样的溢美之辞。这也确实是我第一次来巴黎。倘若您对索缪感兴趣,作为当地人,我随时欢迎您过去。当然了,除了本地产的葡萄酒,索缪完全不能与巴黎相提并论,恐怕您要先做好失望的心理准备。”      对她滴水不漏的这套应答,詹姆斯的反应是愉快地哈哈大笑。   “葛朗台小姐,您从前有没有到过巴黎,这又有什么要紧呢?毕竟,我相信您的这趟巴黎之行绝不会让您落空。很快,您就将拥有一笔几乎能让全巴黎人都羡慕不已的意外收入。我这么说,您觉得有道理吗?”      门被敲响,刚才那个侍者和同伴一道进来送菜,整齐地摆放好,道句慢用后,离开。      欧也妮一直就保持着自己原来靠坐在椅子上的姿势,他也依旧支双臂于桌面,唇角仍弥着还没散尽的淡淡笑意,但一双眼睛却紧紧地盯着她,隐隐透出些冷意。      “既然您都这么笃定了,倘若我再否认,显得我有欺骗您的嫌疑。”欧也妮的口气是漫不经心的,“是的,一切顺利的话,接下来我应该能发一笔小财。”她脸上的笑容更甚,“刚才我回答您了,按照公平的原则,现在轮到我向您提问,可以吗?”      詹姆斯扬了扬眉,表示等着她提问。      “罗启尔德先生,这么说吧,即便我的这趟巴黎之行能为我赚取到一千万。一千万这个数目,在别人看来,或许有点惊人,但在您这里,您却决不至于会被这样一个数字所惊动。所以,您能告诉我,您为什么要特意请我来这里吃饭吗?”      詹姆斯注视欧也妮片刻,忽然直起上身,往后靠在了椅背上。   “葛朗台小姐,在我回答您之前,还是先容许我再问您一个问题。法国债券正处在暴跌的下降通道上,悲观人士甚至已经认为看不到底了。这样的恶劣市场条件下,为什么您竟敢大手笔地买入?”   “而且,这笔本钱,还是以地产作抵押的贷款。出于什么原因,您有这样足够信心的底气?”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强调完最后一句话,他唇角的笑意也消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欧也妮迎上他的目光,风轻云淡。   “必须要回答吗?”   她甚至仿佛玩笑地应了一句。      “您可以拒绝。但我希望您不要拒绝。”      “好吧,既然您坚持。”欧也妮微微耸了耸肩,口气轻松无比。   “我打个比方吧。白天到了最长的那一天,就会变短,反过来,最短的那一天过去,就开始变长。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逃不过这个规律,金融市场也一样。一定的阶段内,有谷底就有谷峰,或者更大胆地预测一下,暴跌过后,就是暴涨。今天的巴黎商报您看了吗?国债下跌的行情甚至已经到了影响国王头顶王冠的地步了。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引发了现在这场关于法国债券的危机,我也没兴趣知道,我只认定一件事,波旁国王好不容易坐回一度曾被革,命党和拿破仑颠,覆过的王位,现在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债券体系崩溃。他一定会想尽办法挽救的。跌到现行价格,基本已经到底了,所以我才大笔出手买入。”      “就这样?”詹姆斯紧紧盯着她。      “否则您以为呢?“欧也妮反诘。      詹姆斯继续盯着她,仿佛想要探究出她坦然神情背后隐藏着的什么东西。      欧也妮好整以暇,用欣赏艺术品般的目光欣赏一遍摆在桌上的精致佳肴,抬眼看向对面的他,“倘若您不介意,可以开始晚餐了吗?”      詹姆斯仿佛终于回神,“当然!”他立刻说道,跟随她的动作,铺好自己面前的餐巾,然后   站起来,端过盛了葡萄酒的细颈玻璃瓶,殷勤地为欧也妮注酒,随后,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哂笑:“葛朗台小姐,您刚才的一番话,令我有茅塞顿开之感。我非常赞同您的观点。但是太遗憾了,竟然没有早一点认识您。倘若半个月前我就有幸聆听到您的这种见地,我一定会跟从您的步调,趁机买进堪称这十年来最低价位的法国债券。实在可惜了。”      “确实是个遗憾呢。”   道了声谢后,欧也妮端起酒杯,轻轻晃了几下杯里的酒。醒酒的时候,为了呼应他的装腔作势,她也作出深表遗憾的同情脸。   装吧,看谁装得过谁!      “不过,以您和罗启尔德家族的财力,又怎么看得上我这样小打小闹的小钱进账?”   她补了一句。      “您这话就不对了。倘若我估计没错,您这趟能赚到的钱,绝对可以令全法国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羡慕不已。”   “您就属于那剩下的百分之一。”      “哈哈——”对方发出轻快的笑声,笑声停歇后,他望着欧也妮,用一种困惑的口气说道,“葛朗台小姐,倘若不介意,能告诉我,您知道的这些道理,都是从哪里学来的吗?我实在是感兴趣,象您这样一位年轻的小姐,为什么竟具备令专业人士都远不能及的见识?”      “您过奖了,先生,”欧也妮品了口目下十分受巴黎上流社会欢迎的地中海系葡萄酒,“应该说,我懂的并不比别人多多少。恰恰相反,他们就是因为懂得比我多,所以考虑得也多,这才导致畏手畏脚,不敢放手去博而已。”   “有道理——”詹姆斯仿佛认同地点了点头,再次看她一眼,忽然摇了摇头,仿佛苦笑。   “葛朗台小姐,您居然想得到用您父亲的产业到我银行贷款,然后再将贷款所得投资于国债。等获利后卖出,除去贷款本利,您凭空就赚了一笔。所谓借鸡下蛋,不过就是如此。您真的是太令我吃惊了。”      欧也妮轻轻放下手中的玻璃杯,微微一笑。   “罗启尔德先生,论到如何运用借鸡下蛋这一商业秘诀来掘金,我倒是觉得,全欧洲应该再找不出能与您和您家族相媲美的第二人了。”      和罗启尔德家族当年发家的方式比起来,她现在的举动,完全就是小儿科了——就在十几年前,豢养大批雇佣军的黑森公爵为了逃避拿破仑军队的打击逃往丹麦的时候,把英国政府用来支付黑森部队的300万英镑军费私自截留,并暗地委托给当时不过还只是个古钱币商的詹姆斯的父亲迈耶保管。精明而大胆的迈耶认准局势,立刻将这三百万英镑投在欧洲各地开办银行,从而掘到了家族的第一桶金。拿破仑帝国覆亡后,当年的300万早已还给黑森和英国政府,而罗启尔德家族因为这第一桶金而建立起来的金融帝国却留了下来,从此步入正轨。   这件秘辛往事,现在依旧无人知晓。直到几十年后,随着黑森公爵的去世,他身边的人无意泄露出一份秘密档案,罗启尔德家族的发家秘密才被公诸于天下。但那时,这个家族已经几乎掌控住整个欧洲的经济,所以,报纸不过讽刺了几天,也就不了了之。   作为罗启尔德家族核心人物里年龄最小的一位,詹姆斯虽然没有亲自参与当年的事,但过程自然清楚。现在听欧也妮这样说了一句,略微一怔。      “葛朗台小姐,您的意思是……”   他试探着,问。      “没什么。”欧也妮轻松地笑,“这个道理,我是听自我父亲的。您大概不知道,在索缪,倘若我父亲自认第二精明,那就没人敢称第一。向来只有他挖陷阱让人往里跳的份儿。但也有例外,有一次,他曾栽在一位希伯来人的手里,吃了个亏。但这个亏也不是白白吃的。他从中总结出许多可以运用到生意中的方法和教训。这就是其中之一。如此一个连我那乡下老爷子都知道的道理,您没理由不知道吧?”      詹姆斯再次爆出一阵大笑。   这是今晚他听起来最发自内心的一次笑声。      “哈哈——”他终于止住笑,望着欧也妮,“关于你父亲,我恰好也听说了他有意接手巴黎纪尧姆商社巨额债务的事。我对他非常感兴趣。有机会,我一定要登门去拜访他。”      “但愿您到时候不会被您看到的一切给吓跑。”   欧也妮正色道。      “哈哈,倘若您以为我是个容易被吓住的人,那您就想错了。听了您的话,我倒更坚定了要去拜访一番的决心。您也知道,法兰西银行对巴黎和外省的巨富都有极其准确的资信调查档案。我知道您父亲就榜上有名。作为一个潜在的银行大客户,我更有必要亲自去拜访一番。”      到时候等着碰一鼻子灰吧。欧也妮暗暗想道,脸上却露出笑容,“随您的便。”      “对着您这样一位美丽的小姐,我却说了一晚上枯燥无聊的话,想必让您感到非常无趣吧?倘若您因此对我留下不佳印象,那就太遗憾了,所以我必须要有所弥补。”   詹姆斯笑容满面,看起来,心情似乎十分愉快,“这样一个美妙的晚上,应该再上一杯香槟,以此用来庆祝我们的相识。希望今后我们还能像今天这样时常会面。”      “乐意之极。”   欧也妮也笑道。   ————   接下来的这顿晚餐,詹姆斯再也没提半句有关法国债券的事,改而聊起别的话题。两人意外地竟谈得十分投机,笑声一直不断。一直到了十点过后,随了最后一道甜品的上桌,才算结束了这顿晚餐。   詹姆斯提出用自己的马车送欧也妮回旅馆,欧也妮并未拒绝。送她回到旅馆后,詹姆斯径直回家,坐到自己书房里后,回忆着刚才与葛朗台小姐见面时她对自己每一次试探的回答,陷入了沉思。      老实说,直到现在,他仍无法确定,对方到底是因为洞悉自己的计划而大胆买入债券以搭上这趟顺风车,还是真的如她所说的那样,纯粹只是因为看好暴跌过后的前景。   但有一点,他是可以确定的。这位小姐,她唯一目的就是赚钱,绝不会对自己这个已经启动的计划造成任何威胁。   既然这样,那就可以暂时把她放在一边……      门被叩响,他的秘书进来,递给他一封来自他其中一位兄长内森的密信——内森也是令他这个计划得以顺利进行的有力支持者。   他浏览过信后,迅速写了回信,然后交给秘书。      信上只有一句话:“一切顺利,明日启动日出计划。”   ☆、都归您了,父亲。   第二天,也就是1819年的12月15日,这一天,对于巴黎的普通小市民来说,不过是极其寻常的一天。和往常一样,他们依旧要为今天吃什么、怎么赚钱而费心劳神。但对于持有法国债券的投资人来说,这却绝对是值得纪念的一天。      这一天早市开盘,债券依旧下跌。   就在旁观客用看似充满同情实则幸灾乐祸的口气预测牧师今天又要为多少位因为自杀所以灵魂不得升入天堂的可怜人做安息弥撒的时候,忽然出现了转机。   债券在下跌到23的的这个点位时,止住了跌势,在附近盘桓之后,到了下午,开始出现往上的攻势,最后收于25的价位。      这是两周以来,一直开启着黑色地狱模式的法国债券第一次出现调转回头的迹象。      市场对此反应不一。那些已经被套得就快绝望上吊的濒临破产者喜极而泣,但更多的持币者却对这个回调抱疑虑态度——想趁此机会买入好分一杯羹,但更害怕这是个虚假掉头,目的就是为了让更多的跟风热钱跟进后继续陷入这个无底之洞。就在绝大部分人的患得患失的观望之中,接下来新一天的行情让人目瞪口呆。以巴黎为中心,法兰克福、维也纳、伦敦,欧洲所有的债券市场闻风而动,法国债券受到大笔神秘资金的追捧,当天收盘的时候,价格已经涨到了30。      上涨依旧在继续,一周之后,到了12月22日,法国债券的价格已经回涨到了50,与此同时,市场也传出了消息,以英雄姿态般拯救了整个法国的,就是罗启尔德家族背后的资金,而他们之所以调集家族全部可支配的资金出手救市,完全是应国王路易十八的请求。      一夜之间,罗启尔德这个姓氏成了全巴黎热议的焦点。甚至有国债持有人跑到罗启尔德银行门口苦等,目的就是为了亲口向罗启尔德家族的人感恩道谢。直到这时候,当初的那些观望者才意识到自己踏空,追悔莫及。可惜为时已晚,债券象坐上了火箭,每天蹭蹭地往上涨,根本就不留任何给人能够分一杯羹的机会。   ————   一转眼,欧也妮到巴黎也快一个月了。   她在22日这一天,踏上了启程回往索缪的路。因为在出发前,她曾答应要葛朗台太太,要在圣诞节这天前回去和她一道去参加那天的弥撒。      就在前两天,她与格拉珊先生碰了个头,询问纪尧姆商社清算的细节。在听完银行家的汇报后,她深深地感谢了对方,并且表示,自己父亲原本其实根本没必要让她和克罗旭先生到巴黎来过问这件事的。因为她相信,他完全可以一个人把这件事处理得妥妥当当,完全没有任何值得别人质疑的地方。      银行家对来自女继承人的信任感激涕零。   “哦小姐!听到您这样的话,我即便是累死在巴黎,我也毫无怨言!虽然您没说,但我也知道,一定是克罗旭在葛朗台老爹面前挑拨离间!他们原本就妒忌老爹把这事交给我办,想让他的庭长侄儿取代我的差事!无耻的克罗旭!我真替他们感到羞耻。亏他前两天还洋洋得意跑过来要我给他核对债权人那里收集来的票据呢!您知道,这是件复杂的事,为了不辜负老爹的托付,我可是一直尽心尽力……”   欧也妮再次安慰过银行家后,表示自己已经完全没必要留在巴黎,和他告别,然后让旅馆的兰特给克罗旭先生送了信,就这样,两人一起踏上了回程的路。      “小姐,就在咱们到巴黎的这些天,债券市场可闹出了场大动静,您可能还不知道吧?”   为了打发旅途枯燥,克罗旭公证人给欧也妮细细讲了债券暴跌又回涨的经过,“实在是可惜,价格下跌的时候,要是我买进就好了!您不知道,那几天我一直在交易所转悠,好几次都想买了……”   不用说,结果自然是没买。      望着公证人一脸沮丧的模样,欧也妮笑了笑,淡淡地道:“是啊,真的可惜。”      没有人知道,在她离开巴黎前,她已经把自己的债券和与银行往来事项全权委托给居里雅交易行。按照她的委托,对方会在债券价格升到85的时候全部卖出,偿还银行贷款后,替她取回抵押文书——如果一切顺利,到明年1月的中旬,也就是大约20天后,她将拥有一笔大约700万法郎的财产,完全归于她的支配。   ————   欧也妮在平安夜到来前,回到了索缪的家中。      葛朗台去巡视他的草场还没回来,所以没碰到面。葛朗台太太和娜农正对欧也妮望眼欲穿,担心她可能忘记了先前约定错过今晚的弥撒。等见到她的归来,高兴得要命。娜农追问欧也妮在巴黎见闻的时候,欧也妮拿出了从巴黎带来的礼物。   “妈妈,这是送给您的。”她递给葛朗台太太一件领口镶了狐狸毛的藏蓝毛纱斗篷,“天气冷,过几天说不定还要下雪。您外出的时候,穿上它,就暖和多了。”      葛朗台太太捧着这辈子从没穿过的衣服,激动得又要红了眼睛的时候,娜农在边上嚷:“多柔软的毛领子!多漂亮的颜色!皇宫里的那些女人不过也就穿这种衣服吧?我敢说,去年平安弥撒时格拉珊太太披的那件外套也比不过小姐买来的这件!太太,晚上您就穿上吧,让大家都看看,小姐对您多好啊!”      “娜农,这是给你的。”欧也妮笑着递过去给她的礼物。      那是一双牛皮靴,当然,不是城里贵妇人喜欢的那种能衬托出她们脚丫玲珑的漂亮款式,而是适合走路和干活的保暖实用款。   娜农小心地摸着靴面擦得铮亮的牛皮,按按内里厚厚的羊羔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圣母啊!我的好小姐!您这真的是送给我的吗?您没有骗我吗?”   “自然是送给你的,娜农。试试看合不合脚。”      这么说吧,倘若我们现在提一下当年,葛朗台靠丢给无依无靠的娜农一双破烂鞋子就换来了她几十年毫无保留的忠心和感激,那么现在,当她收到这样一双皮面铮亮的崭新靴子,您就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她现在会是怎么样的一种心情了。   怕弄脏簇新的靴,娜农特意跑去打水,洗了几遍的脚,然后回到屋子里,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把她那双脚后跟开裂得仿佛一张老树皮的脚套进靴子里时,她幸福得简直要在原地打转了。   “圣母啊!这么暖,这么柔软!世上居然会有这么合脚的鞋子,我的好小姐,我恨不得连睡觉也穿着,可又怕穿破它啊——”   “鞋子就是用来让人穿的。放心穿吧。穿破了,再买。”      娜农快乐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嘴里嚷着诸如“好小姐,我该怎么感谢你”的话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屋子里刚才还充满欢乐的热闹气氛立刻冻结住。      “哦天哪!你爸爸回来了!要是让他看见你买了这斗篷给我,铁定要大发雷霆!”   葛朗台太太吓得脸色发白,急忙脱下斗篷,在屋里无头苍蝇般地绕了两圈后,慌慌张张要往楼上去,“我还是赶紧先藏起来。”      “要是被老爷看见了,他一定会骂我大蠢驴!”   娜农比葛朗台太太也好不了多少,慌忙脱脚上的靴子。      葛朗台太太刚走到客厅口,娜农脚上的靴子也才脱一只呢,葛朗台就已经堵住了通往楼梯的那条狭窄通道。   “欧也妮,我的乖女儿,是你回来了吗?”老箍桶匠乐呵呵的声音响了起来,“刚才在路上,我遇到德·奥松瓦尔太太,那个婆娘告诉我,说看到克罗旭回来了。我就赶紧回家,看看我的女儿是不是也……”   他的身影出现在客厅入口,借着窗子里照进来的暮光,看见葛朗台太太手里那件漂亮斗篷露出来的一角裘皮,瞳孔立刻张大,紧跟着,娜农脚上那只还来不及脱的靴子也让他看见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      “得,得,得,得!”   葛朗台发出那种让人听了胆战心惊的语气助词,逼视着自己的女人。   “这是怎么一回事!老太婆,你必须要给我说说清楚!还有你,你这头除了吃就是睡的的大蠢驴,”他盯着娜农的脚,“你的蹄子上怎么套了只我没见过的套子?”      葛朗台太太已经吓得牙关打战,胆战心惊地说道:“老爷,求求您了,您可千万不要骂欧也妮。女儿也给你带了一双新的手套……”      “新的手套?见鬼,谁要什么新手套!我现在的这双才戴了两年,至少还能再用个两三年,好得很呢!”他转向欧也妮,“那么就是你弄出来的?好的,好的,我的乖女儿,你给你这个每天辛辛苦苦在外面当牛当马的可怜老爹说说,你买的这些玩意儿,到底花了我多少钱?”   “老爷,我叫欧也妮把它退掉……”      葛朗台太太极力想替女儿弥补过错好逃避老头子的可怕追究时,欧也妮扶住她的两边肩膀,“妈妈,您先回房间吧,没事,这里有我呢。”      欧也妮把吓得无神无主的葛朗台太太打发回楼上的房间,娜农也死死抱着自己脱下来的靴子慌忙逃窜后,欧也妮看向自己的父亲。   “斗篷花了40法郎,鞋子花了15法郎,还有送您的手套,5个法郎。”      “爷爷的刀!”   葛朗台嚷了一句,脸色发青,“欧也妮,你去一趟巴黎,就只学会了夏尔和阿尔道夫那种浪荡货的败家行径?好啊!好了!你是准备要造你老爹的反了,对吧?我就知道,我不该让你去那种鬼地方的!一去就会学坏!”      “父亲,您先别激动。正好,我有件事要和您说说,希望您得到您的同意。”   “还有事?这还不够?你还想干什么?”      “您等着,我先给您看点东西。”   欧也妮回房间,把原先预留剩下来的金雀花金币捧了出来,哗啦一声,金属和木头桌面相碰,发出一阵悦耳的声音。   葛朗台的眼睛和耳朵立刻被这堆金币给吸引住,暂时忘记了刚才的气恼。他飞快地扑了过来,身手矫健得完全不亚于一个年轻小伙子。拿起一块金币,放在手里翻来覆去,又咬又吹的,确认了年代成色和数量后,他的眼睛里放出只有看到黄金后才能被激发出来的那种强烈光芒,兴奋地看向欧也妮。      “我的乖乖!这些哪里来的?这些都是你的?”   “是的,”欧也妮说道,“但是从现在起,它们都归您了,父亲。”   ☆、父女冲突   “好家伙!响当当的金雀币!一枚值400法郎!一共25枚,那就是一万!”   葛朗台把撒桌面的金币团在一起,仿佛它们自己会长出翅膀飞走,用手捂住了,这才跟着抬起头,“赶紧和老爹说说,这样的好东西,你是从哪得来的?”      欧也妮把从地里挖出金币的经过说了一遍,当然,略微修改了前情。只说那天和娜农去那片野地,原本是想挖些野生老荨麻回来织地毯,好换掉房间床前那块已经磨损破的地毯。没想到运气好,几锄头下去,挖出了这堆金币。      葛朗台完全相信女儿的话。   那片野地古早可能是金雀花伯爵的行宫遗址,这个传闻他自然也听说过。      “乖女儿,这些就是你挖出来的全部金币?那附近是不是还有剩下的没挖出来?你有没有告诉别人这件事?”   他连珠炮地发问,手紧紧攥着金币。      对于老爹的疑问,欧也妮回答得十分干脆。   “原本还有一枚,但已经被我用了。剩下的都在这里。附近我想应该已经没了。这事除了我和娜农,您是第三个知道的人。我已经叮嘱过娜农不要说出去。她的嘴最严实,别人用刀也撬不开,您应该知道的。”      葛朗台看看金币,看看女儿,如此反复数次,陷入了剧烈的思想斗争。过了好一会儿,仿佛终于下定什么艰难决心,他点了点头。   “好啦!老爹明白了!怪不得你大手大脚地给你母亲和娜农她们买那些玩意儿呢。那个金币就是这么花掉的,对不对?算了算了,花掉就花掉吧,老爹不怪你了。就让老太婆和娜农高高兴兴地过个新年吧!反正没几天也是新年了!”   葛朗台决定宽宏大量一回,让此事就此为止。   “但是,”他跟着又严肃脸强调,“记住,以后要是有这样的事,千万不要象这次这样自作主张,一定要先告诉老爹。还有,虽然这次老爹原谅你了,但并不表示以后还允许你象这次这样胡来!”      葛朗台说完,把桌上的金币揣进衣兜里,急匆匆要往楼上自己那个小金库去时,忽然想起太太刚才提的那句话。   “对了,你母亲说你也给我了买了手套?拿来吧,孩子。让老爹看看什么样。那些天杀的巴黎生意人!他们以为钱都是自己从地里钻出来的呢!什么手套,竟然也敢卖到5法郎一双!”   想到这个价钱完全抵得上自家太太差不多一个月的零用钱,老头子就觉得一阵肉疼。      欧也妮把从巴黎一流百货店里买来的那双皮手套递给他。      老头子细细摸擦了好几遍上好的皮质,又闻了闻味道,最后断定皮子是张进口的美利奴羊皮。但张开嘴,还是把女儿送自己的礼物贬得一文不值。总之,哪怕手套再好,他也一定要让女儿明白,花5法郎买一双手套,等同于干了件天下第一的蠢事——他正嫌弃着呢,忽然留意到女儿仿佛并没给她自己买什么。衣服还是先前的旧衣服,鞋也是穿了好几年的那双。心里忽然一软,就把手套收了起来,双手庄严地背在后面。      “嗯哼!”他转过身,嘴里嘀嘀咕咕,“总之你记住我的话,别乱花钱。这双手套既然买了,我就先收着。等现用的这双坏了,我再拿出来用……”      “父亲,我还有件事要跟您说。”   欧也妮叫住他。      葛朗台停住脚步扭头。   “哦,对的。是要说格拉珊在巴黎办的那事吗?也好,那就现在听你说说。他办得怎么样啦?”      “他办得很好,是个值得托付事情的人。”   “本来就该这样!又不是白让他干活!事成之后,要付给他百分之一的佣金哩……”   老头子记挂着赶紧先去把兜里金币藏起来,说完这话,转身又要走的时候,听见女儿在身后说道:“父亲,我想向您提一个请求。以后家里的伙食可以改善些吗?妈妈这两年身体没以前硬朗了,时不时有个小病小痛,上个月走路的时候,我就听她抱怨,说踩下去连腿都觉得疼。有次我碰到贝日兰大夫,他建议饮食尽量新鲜多样,说这样能改善健康。还有……”      “贝日兰大夫!”   欧也妮话还没说完呢,就被老葛朗台给打断了。他用一种夸张的的口吻重复着城里唯一的医生的名。   “我的傻女儿,你怎么会听信他的话?他倒是巴不得别人家的婆娘和小姐天天生病才好呢,这样他就有借口一天跑过去六七趟,想尽办法从男主人的口袋里捞钱!我告诉你,你妈妈身体好得很!比牛都要健壮!咱们家吃得也不错了!你看看你,又健康,又漂亮的,贝日兰大夫家吃得再好,出来的女儿也个个歪瓜裂枣,怎么能跟你比?”      “父亲!”欧也妮有点无奈地说道,“我还是希望您能答应我的请求。就算不为健康考虑,我觉得我们家也是时候改变饮食习惯了。我们永远吃不上新鲜面包,只能吃昨天剩下的。因为您总习惯把今天新做出来的锁进橱柜,非要等旧的吃完了才拿出新的。我们喝的牛奶也都是快要变臭的。您老是说,煮煮就没事了,您大概也还记得有次娜农就是因为喝了坏牛奶,结果拉了三天肚子,差点起不来的事吧?还有,摊饼的时候,往面粉里多放点黄油,多加点新鲜牛奶或者白糖,根本就多花不了几个钱。我计算过,就算天天这样,一年也绝不会超过100法郎。而一百法郎对您来说,只不过是半桶葡萄酒的价钱而已。何况,我自己可以出这个钱,绝对不会要您破费。我只需要您同意就行。别象从前那样,每次看到桌上哪怕多出一道菜,您就大惊小怪,弄得妈妈胆战心惊的。心情不好,吃什么都没味。”      葛朗台终于意识到女儿不是在随口说说而已。他转过身,沉下脸,盯着欧也妮。      “你是说认真的,欧也妮?你在谴责你老爹已经过了一辈子的生活?”      “不是谴责。我是在与您商量,并且希望您能考虑我的建议。”      “够啦!”葛朗台生气地嚷了起来,“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老太婆穿的衣服太旧了,你要我出钱给她买新衣服?对了,还有这房子。你是不是也嫌弃房子太破,要我出钱修房子,换家具,买马车,好让你们母女舒舒服服,把你们当皇后公主一样地供奉起来啊!”      “虽然我不认同您现在说话的语气,但倘若您愿意,我自然不会反对。”      “好啊!好啊!”葛朗台气得声音都有点发抖了,“看看吧,这就是我的女儿。没良心的女儿!我把你辛辛苦苦拉扯大,你就是用这种方式来报答我的吗?嫌我不让你们娘几个吃好穿好住好?我告诉你啊欧也妮,现在你们过得已经够好了!你要是再敢胡说八道,我明天就送你去诺瓦耶修道院,让你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苦日子!”      诺瓦耶修道院是属于葛朗台的一处财产。也是在早年督政府当政时,他用极低的价格在政府拍卖没收财产时弄到手的。现在里头自然没什么修士修女,已经荒败多年,被葛朗台用来储存葡萄酒和粮食干草,基本成了个大仓库。      葛朗台说出这样严重威胁的话,原本满心以为女儿会害怕地缩回脖子。没想到她竟丝毫没有惧色,反而说道:“父亲,倘若我告诉您,我能帮您赚钱,很多的钱。赚过来的钱,几辈子都吃喝不完,您还坚持全家人要跟着您一起过这样的苛刻日子吗?”      “就算你把金山银山搬到我跟前,也休想我松口!”老头子愤愤地嚷,“让我同意你把钱浪费在吃喝玩乐上头?想都别想!”      “如果我坚持呢?”      “你是真的想要惹怒我是吧,欧也妮?”葛朗台的眼睛瞪得比牛铃还要大,鼻尖上的肉瘤一颤一颤,这是他愤怒情绪的体现,“你再敢给我多说一句,我就立刻让高诺瓦耶送你去修道院!”      “好吧,”欧也妮的语气依旧十分平静,“我也知道,您爱惜钱财胜过一切,您唯一的乐趣就是让钱生钱,然后拥有更多的钱而已,除了这个,别的您都不会放在心上。所以我根本也没指望您会答应。但父亲,请容我提醒您两件事。第一,我已经成年。第二,在这个家里,妈妈其实拥有属于她自己的财产。连同她继承到的,不算后来的利息,至少三十万。如果我没说错的话,她的财产将会由我来继承。”      葛朗台被女儿的话给提醒,吓了一跳,同时,也被彻底激怒了。   简直就是笑话!   什么太太的财产,女儿的财产!老太婆的,女儿的,不就是自己的吗?何况,这么多年来,要不是自己精心盘算用钱生钱,照老太婆那个脑子,再多的家财也被她败光了。现在这个做女儿的不感激自己的功劳,反而竟拿这个来威胁自己,简直是要反了天了!      “煤黑子在家,大小是个长!”老箍桶匠咆哮着,整个人差点蹦起来,“不管你说什么,休想我改变主意!好啊!你是铁了心地在造你老爹的反是吧?要是不认错,你就给我走!我可绝不想养头只知道一个劲儿跟我作对的白眼狼!”      欧也妮一语不发,看着老头子在自己跟前暴跳如雷。      “行!翅膀硬了!那就走吧!现在就给我走!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是您说的,父亲,”欧也妮终于开口,“既然这样,那我就和妈妈暂时搬去弗洛瓦丰——她有权力住那里。省得您见了我火大。”   她说完,转身往楼上去。      “我是说真的!”葛朗台一愣,随即冲着她的背影嚷嚷,“你要是不给我认错,以后休想我再给你们一分钱!哪怕你们在外头饿死,那也算不到我的头上!还有,以前给你的金币,你休想带走,统统拿回来还给我!”      “随您的便!”欧也妮说,“弗洛瓦丰的太阳很好,贝日兰大夫曾建议让妈妈多晒晒太阳,我本来就想带妈妈去那边住些日子,只不过舍不得把您一个人孤零零撇在这里而已。现在既然您开口赶我们了,那就如您所愿。”   “对了,”她登上楼梯的时候,回头,冲自己那个呆若木鸡的老爹嫣然一笑,“那些金币,我是真的送给您了,不会要回来的。”      ☆、弗洛瓦丰新生活   父女在楼下客厅里发生的激烈争执自然惊动了葛朗台太太和娜农。   第一次在这座房子里听到反抗老葛朗台的声音响起,两个女人都吓得够呛。一个躲在二楼楼梯口,一个猫在走廊夹道门后。等欧也妮上楼,发现可怜的母亲已经脸色苍白,简直快要晕过去了。      “孩子——”   等欧也妮送母亲回她的房间后,她死死抓住欧也妮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跟你爸爸说的话,我都听到啦!千万不要因为我而忤逆你爸爸呀!我的孩子,我没事,我好得很。你赶紧去向他道歉。我了解你爸爸。你只要道个歉,他就一定会原谅你的。听我的话,孩子。”      “小姐!”   娜农也偷偷溜了上来,但神情却和葛朗台太太截然不同。虽然刚才也心惊肉跳了一阵,但这会儿,她看起来,却是兴奋多过害怕。   “刚才您说要带着太太去弗洛瓦丰住?是真的吗?”      葛朗台太太呻,吟了一声。   “欧也妮!快打消这主意吧!要是真被你爸爸赶去弗洛瓦丰,我倒没什么,老骨头也能熬得住,我担心你呀,孩子。这寒冬严月的,你可怎么受得住?”      “妈妈,您完全不必担心,我会安排好一切的。”欧也妮安抚着母亲,“是我想带您去那里住一段时间的。那边的风没这里大,太阳也比这里要好。我敢担保,您只要过去后,一定会喜欢上那里的。”      “可是我们没有钱!”葛朗台抓住女儿的手,眼睛里满是绝望,“你也知道的,你爸爸从来不会给我超过6法郎的零用钱。这么多年下来,我统共也只攒了不过几百法郎的私房钱。要是你爸爸不给我们钱,支撑不了几天的!孩子,认命吧!我陪你一起去找你爸爸,你好好地道个歉,听我的。”   “太太!”娜农回头张望,确定老葛朗台没躲在门外偷听后,把头凑过去低声说道,“我有钱!光是上次,小姐就给了我两个金币!”      “妈妈,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事实上,这趟去巴黎,我自己就赚了一笔钱,足够我们在弗洛瓦丰的开支了。当然,这事暂时要瞒着爸爸。请您相信我,并且,请您也放心,我绝不是故意要和爸爸作对。之所以这样,是我觉得我们真的有必要改变这种一直吃干面包喝坏牛奶的生活方式了。妈妈,您既然了解爸爸,您应当也清楚,不拿出我们的态度,光想靠乞求或者眼泪去打动他的心肠,好让他同意改变现在的生活习惯,这是绝不可能的事。但是我想改变。爸爸就算了,只要看到黄金,他就觉得幸福。您却不一样。我想让您过得更好。所以我们还是去弗洛瓦丰吧。这是向爸爸表明我们决心的一种方式。明天就过去。就这样吧,一切听我的!”   欧也妮用这样一种坚决无比的口气结束了对话。      葛朗台太太呆呆地望着女儿。   长达几十年的受奴役般的日子已经把她压迫成了彻底失去自己思想的一个可怜女人。哪怕对丈夫有再多的不满,她也早习惯于去屈从现实的无情,根本就没生出过怎么去反抗的念头。现在,虽然她还是没怎么听得懂女儿话里的意思,但看到女儿坚定的目光,感觉到她话里的那种仿佛能够掌控一切的轻松自如,她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女儿一夜之间仿佛长大了。她不但再也不用依靠自己那柔弱无力的保护,而且,反过来,她现在完全可以让自己依靠了。      “太太,我们的小姐现在真是又聪明又能干!”   娜农用一种仰望圣母像的表情看着欧也妮,双眼闪闪发亮,射出满是崇拜的光芒。   “小姐,你也会带我一道过去的,是吧?娜农力气大,会给你们劈柴烧火做饭,晚上还能帮你们守夜!”      欧也妮有点不忍心往她头上泼冷水,但还是说道:“娜农,要是你也和我们一起过去了,这里就没人照顾我父亲了。他整天在地里忙活,年纪又大了……”      娜农露出失望之色,叹气。但很快,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好吧!小姐,娜农听你的。会照顾好老东家的!被小姐这么一说,娜农又觉得老爷有点可怜了。明明有妻子有女儿,都这把年纪了,却还要过孤零零的单身生活,吃饭连个陪的人都没有!虽然娜农很想和你们一起过去,但做人不能没良心。当初我倒在路上快病死的时候,要不是老爷收留了我,我早就没命了。”      欧也妮笑了。   “娜农,我知道你最可靠了。你放心吧,等我到了弗洛瓦丰后,我会尽快找个能代替你的人。到时候,你就可以过来陪我们了。”      娜农顿时又把老爷当年对自己的救命之恩给丢开了,一下高兴起来了,用力点头。   “好的好的!小姐,你可不要蒙我啊!我会天天盼着的!”      “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欧也妮安慰她。   “那我就放心了。”娜农喜笑颜开,“明天我送你们过去。到了那边,我还能帮你们收拾地方。等你们安顿下来了,我再回来。”   ————   当天晚上,象往年一样,欧也妮陪着母亲,与娜农一道去参加了教堂里的平安弥撒。自然了,老葛朗台从不参加类似这种的宗教活动。母女几个回来后,在昏暗的蜡烛光里收拾着明天要带过去的行李——行李非常寒酸,所以收拾起来并不费劲。      她们做着这些事的时候,老葛朗台既没有像平时那样钻进自己的秘密金库,也没上前阻拦,只在边上作冷眼旁观状。直到最后,看到娜农真的帮欧也妮把除了晚上要睡的铺盖卷外的东西都打成了包,终于忍不住,窜到了她房间门口,绷着张脸,负气般地说道:“可别指望靠着你的小金库到弗洛瓦丰过日子!那些钱都是我的!现在就拿出来还给我!”   “哎哟我的好老爷!您可真是太抠门了!小姐送给您的金币都没管您要回来,您却先管她要送出去的金币!”娜农嘴里含含糊糊地嘟囔起来,“亏得小姐对您还这么好,怕您一个人在家没饭吃,非要我留下来……”      “住嘴!你这只蠢货!”   葛朗台冲娜农咆哮,吓得娜农打了个哆嗦,慌忙闭上了嘴。      “喏,都在这里,您数数看。”   欧也妮把自己从前贮放金币的盒子递过去。      当爹的气呼呼地从女儿手里一把抢过钱盒子,阴着脸转身离去。      十点钟,这座房子里的最后一根蜡烛也熄灭了。葛朗台太太房间壁炉里的最后一根柴火也熄灭了。抵不过腊月无处不在的寒气,室内温度很快开始下降。葛朗台太太把自己紧紧裹在硬邦邦赛过纸板的冷被窝里,想着明天居然就可以脱离老头子的强大控制可以和女儿一起住到弗洛瓦丰,一潭死水般的心好像也慢慢开始复苏,竟然隐隐有些期待起来。   想得迷迷糊糊快要睡过去的时候,忽然门被人从外推开。睁开眼,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杵在了门口。      “老太婆!”丈夫的声音响了起来,瓮声瓮气的,充满了威严和胁迫。“你的女儿胡闹,还能解释成年轻不懂事,你居然也不知道劝劝她,反而跟着她一起瞎闹?一把年纪都白活了不成?你根本就没几个钱,女儿的钱也被我收了回来。难不成你真想跟她过去一起喝西北风,然后让我被全索缪的人在背后嘲笑不成?”   葛朗台太太把自己尽量往下缩,整个脑袋都缩进了被窝,这才颤颤巍巍地应道:“啊——老爷——我劝了呀,但女儿就是不听,我也没办法呀——”      “听着,你现在就给我起来,再去找她,命令她打消这个荒唐念头——”      老葛朗台正运用自己往日的权势对着可怜的太太施加逼迫的时候,对面欧也妮房间的门开了。她的手上举了根蜡烛,出现在门口。甜美的声音也跟着响了起来。   “父亲!您在跟妈妈说什么呢?”      当父亲的立刻住了嘴,一语不发,悻悻地转身大步离去,用一个结实的倔强后背来回应女儿的发问。   ————   第二天早,在老葛朗台的黑脸和冷眼旁观中,高诺瓦耶赶着辆从佃农家里借来的马车,帮着把太太和小姐的东西搬上去。   “太太,小姐,平安弥撒刚过,你们就要去弗洛瓦丰住啊?老爷可真是宽心哪!居然放心让你们娘俩这会儿过去。”      “太太身体不好,这是照医生的吩咐,去那边疗养呢。再说了,反正也就半天的路。老爷随时可以过去的。”   娜农粗声粗气地说道。      “原来这样!被您一说,我倒觉得也是!”高诺瓦耶朝娜农露出谄媚的笑,“那边太阳确实好,风也不像这里吹得人脸子生疼。要是太太和小姐不怕路远,过去还有个温泉呢。”   “都坐好啦,走嘞!”      高诺瓦耶爬上前头车架,挥动手里的皮鞭,赶着马启动马车时,无意回头看了眼身后那座旧房子,恰好瞅见客厅那个房间的窗子边,窗帘后好像有个熟悉人影在晃。扭着脖子想再看清楚点,一晃眼,那个身影已经消失了,窗户边空空荡荡的。   ————   中午的时候,弗洛瓦丰到了。      对于太太和小姐的突然到来,老弗朗克显得有点措手不及。好在房子是现成的,就上次欧也妮来时住过的那间,叫几个佃户或者他们的妻子过来帮忙也方便,加上欧也妮肯给赏钱,什么都不是问题。      房子很快打扫出来了。先前照葛朗台吩咐钉住窗户的那些丑陋木条被一一拆除,弗朗克保证说,只要肯出工钱,明天立马就会有人来修窗户。壁炉通了,炉膛里的火烧得旺旺,房间里暖洋洋的,边上堆了足够整夜添加的柴火。附近闻讯的佃农们也纷纷送来了自家最好的东西,足够太太和小姐吃上半个月了。还有上次的那个厨娘,也被叫了回来。当她知道现在开始不是白干活,小姐会给她发派工钱后,高兴之余,又红着脸小声问欧也妮,说家里还有个十五六岁的女儿,名叫露易丝,手脚非常勤快,问能不能过来伺候太太和小姐。欧也妮让她把女儿领来后,见她样貌淳朴,话也不多,一来就抢着干活,同意让她留下帮忙。厨娘十分感激,用尊敬的口气称呼葛朗台太太为“夫人”,不住地道谢。      这是葛朗台太太生平第一回尝到了被人尊敬的滋味,不安之余,也有点高兴。跟着,她看到女儿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众人做事,老弗朗克和佃户们对她毕恭毕敬的神态,完全一副当家做主的模样,原本还有点悬的心,终于彻底放了下来。   住在这里,应该会很不错呢。她暗暗地想道。   ————   伴随着一场天降的雪,新年很快就到来了。   1820年正月中旬的某天,雪霁天晴。一转眼,葛朗台太太和欧也妮住到弗洛瓦丰也已经半个月了。      如果说,刚开始因为没有准备而显得有点手忙脚乱的话,现在,一切都开始渐渐步入正轨:趁着除雪,弗朗克让人不但打扫了房顶,修好破漏的瓦片,还清理了房子周围原本堆满杂乱石任野草丛生的地块。按照小姐的计划,等天气一暖起来,就要在屋子周围种上玫瑰、雏菊和能爬满整面墙的常青藤。房子的窗户也都修好了,镶嵌崭新的玻璃,看起来整洁又亮堂。然后,就在今天,欧也妮从附近镇上定做的两套崭新床品也送了过来。葛朗台太太终于可以收拾起她那床已经睡了至少十年、早就变得又硬又冷赛过石头的被子、床垫和枕头。      “欧也妮!这真的是给我的吗?”   葛朗台太太用她粗糙的手抚摸着填充了崭新丝绵的蓬松被子,再试试那条垫在床上的柔软天鹅绒面床垫,激动得连声音都有点抖了。      “是的。妈妈,晚上您就可以睡在它们上头了。”欧也妮说道。   “圣母啊!这得花多少钱啊!你爸爸要是看到了,一定又会大声嚷嚷……”      正在这时,窗外,一辆载了人的马车沿着雪地里被先头马车压出来的两道痕迹慢慢地行驶过来,停在门口前的一片空地上。小女佣露易丝探身进来,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好奇光芒。   “小姐!有个人找你!他说他是巴黎来的居里雅先生!”   ————   居里雅先生按照先前的约定,带来了取自银行的弗洛瓦丰地产文书和扣除银行本息后的一笔收益。      “葛朗台小姐,您现在拥有七百零五万法郎的财产。”   面带敬畏的居里雅先生恭恭敬敬地把一张盖有罗启尔德银行票章的汇票摆到了欧也妮的面前。      “非常感谢您,居里雅先生。我会按照先前约定支付给您佣金。”   “谢谢您,小姐。”代理人忍不住心里的好奇,又追问:“小姐,您如此年轻,就已经拥有这样一笔数目的钱,往后您有什么打算?”      “您问的,正好就是接下来我想说的。居里雅先生,我还需要您的帮助。”   欧也妮看了眼汇票,微笑道。      居里雅立刻说道:“小姐,请您放心。我以交易行的名誉向您担保,我一定会忠实地执行来自委托人的委托。”   “好的。那么接下来,请您帮我做这几件事……”   ————   一周后,巴黎,詹姆斯·罗启尔德家中的那间书房里,詹姆斯正在听秘书向自己汇报最新的调查结果。      “葛朗台小姐的七百万财产,全部委托居里雅交易行进行了再一次的投资。其中,两百万购买英国人乔治·斯蒂芬森举步维艰的铁路公司股票,两百万入股鲁尔的一家煤矿,还有三百万,投资到了一家名叫马勒侯的公司股票上。”      詹姆斯的眉头紧锁。   英国人的那家铁路公司股票和鲁尔煤矿投资,都不难理解。事实上,他本人也十分看好铁路机车这种出现还没多久的新产业。虽然这个热衷于造火车头的英国人的事业现在还不被大众接受,处于举步维艰的状况,但他相信,投资铁路这个产业,一定是个时间证明下的正确决断。鲁尔煤矿就不用说了,也是项聪明的投资。但是对于她第三条的资金去向……      “马勒侯是家什么公司?”   他向秘书发问。      “是家名不见经传的轮船公司。几年前看好非洲一个铜矿矿脉,投了一笔大钱进去,几年来基本无所出。后来才知道勘探有误,矿脉基本算作废,如今正处破产边缘。对了,就是这家公司,刚上周还来我们银行申请贷款。杰姆以资质不符的理由,拒绝了对方的贷款请求。”      “一个投资失败、濒临破产的轮船公司……”   詹姆斯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      她为什么要投三百万进去?      他沉吟片刻后,吩咐秘书:“替我关注这家公司。还有,关于葛朗台小姐的一切最新动向,也立刻向我报告。”      “好的,先生。”   秘书应道。   ☆、爷爷的锹子!   关于葛朗台母女在平安弥撒后的第二天就坐辆大车搬到弗洛瓦丰去住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城。各种好奇和疑问随之而来。尽管娜农到处宣称太太是遵照医嘱过去养身体,小姐陪伴母亲,并且,这个说法也得到了贝日兰大夫的证实——因为他确实说过类似这样的话,但各种猜测、甚至是谣言,还是很快就流传了开来。      没办法,想让大家相信葛朗台会出于妻子健康考虑所以同意让太太自己去那边过些日子,这绝对是件不可能的事。别的就不说了,一家人分两处过,光做饭、取暖什么的,凭空就多出来一份儿生活费了。虽然母女俩每天也吃用不了多少,但积少成多,以老爹的精明算计,怎么可能点头?      所以,时刻关注女继承人动态的克罗旭派和格拉珊派不约而同接连登门拜访,企图挖出背后的真相。但不论客人怎么千方百计拐弯抹角地打听,老葛朗台一律用装疯卖傻来应对,搞得客人束手无策。就在大家可劲儿议论的时候,另一个迅速流传开的可怕消息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事情是这样的。某天深夜,一个醉鬼走错了路,晃荡到郊外那块传说中曾是金雀花伯爵行宫的野地时,酒头冲了上来,迷迷糊糊就倒在野地里睡了过去。当他酒醒后被冻醒,爬起来准备回去的时候,被看到的远处一幕景象给吓住了。   漆黑的旷野里,一团昏暗闪动的模糊鬼火光里,仿佛有个人形轮廓的东西,高高挥舞手里的锄头,一下一下地锄着地。   这里不但是传说中的行宫遗址,就在几十年大革,命时,也曾一度被用作埋无主殍尸的坟地。醉汉被看到的景象吓得屁股尿流,当场扭头就跑。第二天,他壮着胆子叫了几个熟人摸到昨晚的地方察看,骇然发现附近野地里竟然到处都留有被挖坑后填埋回去的痕迹,于是,食尸鬼夜半挖荒坟的传言就不胫而走。      这个可怕的消息可把全城人的神经都给吊了起来,再也没人关注葛朗台母女的动向了。大家纷纷跑到克罗旭神父那里请求他出面镇邪。神父自己其实也有点心慌慌,但又不敢表现出来,就在大家生活都被搅乱的时候,只有葛朗台老爹一人照旧按着自己的固有步调生活,他头戴皮帽,双手背在身后,迈着他一贯的稳健方步来往于自家和田地间,路上若是遇到扯住他非要和他议论此事的老相识时,他就从鼻孔里发出一下不屑的哼声:“胡说八道!无稽之谈!”就在对方肃然起敬,开始为自己的无知轻信而感到羞愧时,紧接着,老爹却又慢悠悠地补了一句,“不过,也吃不准……谁知道呢……”说完这样模棱两可的一番话后,他就撇下纠结得更加厉害的对方,继续不紧不慢地往自家公馆或者田地的方向去。      索缪的居民们陷入恐慌,但读者们应该都已经猜到了,那个醉汉看到的所谓“食尸鬼”肯定就是葛朗台老爹。      没错,自然是老葛朗台了。   自从老太婆和女儿撇下他离家后,老头子就一直被心里的一股怨气和悲愤所控制着。但是倘若以为他会因为烦恼而忘记金子,那就错了。他化悲愤为力量,始终惦记着女儿告诉他的在这块野地里挖出金币的事,最近反正夜不成寐,干脆一个人带了工具趁夜半时分偷摸到这附近开始挖地——有一就有二,既然欧也妮挖出过,指不定附近还有漏网之鱼——就是被这样一个信念驱使着,他已经接连苦干了七八个晚上,熬得眼睛都开始脱眶凹陷,却连黄金的影子也没找着。但他不死心,还要继续挖的时候,不巧,行踪却被那个醉汉给发现了。      对于自己被误传成“食尸鬼”,老葛朗台不但不在乎,而且,他还巴不得这种传言更厉害才好。这样大家才会因为害怕不敢靠近,他也可以继续干自己的大事。不巧的是,就在几天之后的深夜,老爹继续一个人潜过来吭哧吭哧刨地时,不幸被壮着胆带人过来镇尸的牧师一行人给抓到。当克罗旭神父手上的大十字架重重压在他的脑袋上时,大家才认出“食尸鬼”的真面目。   虚惊一场。      自然,老爹绝不会透漏自己背着食尸鬼名头夜半挖地的秘密。就在大家目瞪口呆迷惑不解的时候,他撇下众人扬长而去。   众所周知,自从葛朗台当年在索缪市长任上崭露头角之后,多年以来,因为头顶“首富”这个亮闪闪的金字招牌,他的一举一动都成了本地人眼中的风向标——即便他老人家昨晚睡觉不小心着凉导致第二天多咳嗽了一声,这多出来的咳嗽声也会成为有心人研究的对象。谁知道呢,说不定这一声听似随意的咳嗽背后就隐含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深邃智慧,倘若加以研究,极有可能就是抓住财富的一个契机。所以,对于他现在表现出来的这种反常举动,大家伙自然更是拿着放大镜去研究。克罗旭公证人琢磨了几天之后,灵光迸现,居然成功地把葛朗台小姐先前给他当报酬的两枚金币与老爹的这一举动联系了起来。于是那块地里埋藏金币的消息不胫而走。大家立刻扛着锄头竞相去挖地,没几天,就弄得那片野地成了月球表面——倘若欧也妮现在还在索缪,看到这种景象,她一定会感叹,从前的相同一幕竟然用另种方式再现了。      葛朗台老爹见众人窥破了自己意图并竞相模仿,一阵窝火后,发现大家最后跟自己一样,根本就没什么收获,心里那口气这才渐渐顺了下去,终于放弃了挖金子的念头。但紧跟着,事情就又来了。原先他一心想着地里出金子,接连熬夜,白天干活,太过辛苦了,所以躺下去就睡,醒过来就忙活,居然让他把女儿不孝带来的伤害成功地给撇在了后脑勺。现在恢复原来的生活节奏后,心里头的那根刺就又浮了上来。加上挖金无果,大家渐渐就又把注意力调回到本城首富家庭内部不和的八卦上头来。有好事者亲自跑到弗洛瓦丰去看个究竟。结果,带回来的消息让葛朗台更加不顺气了。比如,当地镇上的裁缝亲自来到弗洛瓦丰的那座房子里,替葛朗台太太量身定做了两套崭新的衬裙和春暖时可以穿的衣服。比如,葛朗台太太去做弥撒的时候,因为雪地未化,欧也妮怕母亲的脚受冻,租了辆马车接送。又比如,母女俩继续坐着那辆租来的马车去了趟著名的温泉胜地……      诸如此类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传过来,葛朗台的脸色也越发冰冷。见到他的人都说,老爹的那张脸,从前是块石头的话,现在就是冰块了。反正除了克罗旭神父,大家谁也不敢靠近他。      到了一月底,距离葛朗台母女离家大概也差不多满一个月的时候,身体一向如同铁打的葛朗台老爹忽然病倒了,躺在床上唉声叹气,拒绝吃娜农给他做的饭,变得奄奄一息。所以很快,这个消息就被不辞劳苦亲自赶到弗洛瓦丰的克罗旭神父带到了欧也妮的面前。在叙说完一位父亲的可怜现状之后,他表情严肃地看着面前的那位年轻小姐。      “孩子,今天我过来,是为了关心一只已经渐渐偏离基督法则进而踏入迷茫的羊羔。您就是那只需要加以指引的迷途羔羊。基督法则教导我们,要使父母欢喜,使生你的感到快乐。现在,你却只顾其中一方的母亲,把当父亲的完全撇在了脑后,这是不符合天国教义的。孩子啊,我们作儿女的,在主里听从父亲,谨守你父亲的话语,这是第一条应当遵守的诫命。听从我的,这就回去亲吻您父亲的手,恳求他的谅解吧。”      就这样,欧也妮跟随神父,回到了索缪的宅子里。   “我已经把您的女儿带回到您的床前了。现在就让她向您表达她对您的忏悔之情吧。”   深深觉得自己做了件大好事的神父心满意足地离去。等房间里只剩下他父女俩后,原本一直闭着眼睛的老爹猛地睁开了眼。      “欧也妮,你老老实实给我交待,上次你挖出来的金币,是不是还有藏起来没交给我的?”      听到这句话,欧也妮松了口气。   老实说,一开始听到这消息时,她就有点不信——以老父亲那种铁打般的意志,他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被自己离家的事情给弄垮了身体?但终究还是有点不放心,所以立刻回来了。      现在嘛……   她彻底放心了。      “父亲,这就是您要我回来的原因?”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爹,问道。      “别说这些没用的!你一开始肯定私下就藏了一部分了是不是?否则你们哪里来的钱!”   老头子从床上一下子弹坐起来,动作敏捷。要是不小心被神父看到,一定会吓得目瞪口呆。      “欧也妮,老爹掏心掏肺地对你,你居然背着老爹大手大脚地花钱!新衣服!马车!温泉!爷爷的锹子!你是想把老爹气死好独霸财产,是不是?”      随了这一声充满怨气的终极赌咒,这座老房子里的地板都跟着颤抖了起来。   ☆、第21章 比我葛朗台还要葛朗台 “金币全都给了您,父亲,我自己并没有剩。” “那么你花在吃喝玩乐上头的钱是哪里来的?” “父亲,既然您追问,那么我就告诉您一件事。希望您听了后,情绪不要过于激动。” 欧也妮拿出带回来的那份弗洛瓦丰地产文书,递到了父亲的面前。“这是您的东西,现在还给您。” 当葛朗台看清女儿递给自己的是什么东西后,他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鼻头上的那颗肉瘤剧烈地抖动。忽然,整个人猛地从床上蹦了下来。 “啊哦——” 他发出一声宛如野兽被捕兽夹子打到时受伤般的嚎叫声。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这怎么会到你这里的?” 嚎完这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自己坎肩里的钥匙,夺门而出,径直冲到密室门口,开门进去,迅速掏出藏在墙里的盒子,一阵翻找后,当确定手上的这份文书确实就是从这个盒子里被取出去的后,他整个都抖了起来,猛地回头,逼视着站在密室门口的女儿。 “欧也妮!”咆哮声简直快把这座老房子震塌了,“这是怎么回事?你必须要给我解释清楚!” “实话跟您说吧。年底前,我瞒着您拿了这份地产文书去银行贷款买了法国债券。就是我去巴黎那会儿的事。” “反了!反了!居然干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老头子气得满屋子暴走,“见鬼!见鬼!非得狠狠揍你一顿不可了!竟然干出这样的事!” “总共赚了一千万。除去还给银行的本息,还剩七百万。” 在老爹举着巴掌要冲到自己跟前时,欧也妮不紧不慢地说道。 举在空中那只手象被施了定身法般地停住。 过了好一会儿,葛朗台终于发出一声带了点颤抖尾音的问话声:“钱呢?” 欧也妮瞥了眼他的手。 葛朗台立刻放下手。 “孩子!你没骗老爹吧?赶紧跟老爹说说,钱都被你放哪了?” 刚才的震惊和愤怒已经消失。现在,老头子整个人都被兴奋和紧张所控制,他搓着那双仿佛上过硝的俄罗斯皮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欧也妮。 “钱现在不在我手上。委托巴黎的一家交易行进行了再投资。”欧也妮说。 葛朗台愣了愣,一口气再次堵在嗓子眼里,神色变得十分紧张。 “什么?巴黎的交易行?你可真够心大的!交易行里的掮客,个顶个地吃人不吐骨头!万一被他们坑了!天杀的!七百万!” “您尽管放心。我委托的那家交易行,信誉绝对不会比您差上半分。” 被女儿这样一句似乎带了点另有所含的话给堵住了嘴,葛朗台开始不安地房间里走动。走了几圈后,他那个被七百万给燃着了火苗的脑子终于渐渐清醒了回来。 他停下脚步,抬眼望着女儿,目光里充满怀疑。 “欧也妮,来吧,给老爹说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欧也妮耸了耸肩,把自己用弗洛瓦丰地产抵押贷款然后低买高抛的经过说了一遍。 老头子这下终于彻底相信了女儿的话。 “乖乖!赚得一手好钱!”他嚷了起来,看着女儿的目光充满兴奋和骄傲,“欧也妮!你居然想得出这样的赚钱好门路!老爹从前还是轻看了你呀!” “那么,您是决定原谅我瞒着您拿走您地产文书的事了?” 老头子被女儿的这话给提醒了。细细一想,后背还是出了层冷汗。 那个密室在他的眼里,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神圣不容侵犯。女儿却胆大妄为,竟然背着自己干出这种事。完全就是对自己一家之主地位的挑战。倘若她偷了钥匙潜入密室的那会儿,不是为了拿这地产文书过去抵押贷款,而是卷了自己所有的财产跑路…… 葛朗台打了个哆嗦,脸色顿时阴沉起来。 他觉得自己应该狠狠地教训一下这个从小起就没沾过一指头的女儿,好让她知道这样做的严重后果。但想到那可以堆成一座尖尖小金山的七百万,心里的怒气却又像被层厚灰覆盖住的炉火,下头使劲翻腾着呢,火头就是冒不出来。 终于,他定了定心神,咬牙切齿地说道:“欧也妮,老爹对着头顶上的天老爷发誓,下次你要是再敢干出这样胆大妄为的事,老爹一定会把你丢进卢瓦河喂鱼!绝对会!” “好的,父亲!”欧也妮露出笑容,亲亲热热地上前挽住葛朗台的胳膊,“刚来就听娜农说,您都一天不吃东西了。您要是饿坏了,女儿会心疼的。我从弗洛瓦丰给带了块肉,让娜农给您做个肉饼,您快去吃吧。” 女儿的体贴却再次提醒葛朗台,她现在是怎样地在忤逆自己。于是又来了气,推开女儿的手,冷冰冰地说道:“拿回去吧!现在你翅膀硬了,觉得自己赚了点钱,就能自作主张摆谱子给家里的种地老头看是吗?回去吧!往后你也再不要回来。就算我死在这房子里,也不稀罕你回来看我!” 欧也妮无奈地叹气。 “父亲,要怎样,您才肯原谅我?” “我可当不起这样的话!”老头子装腔作势地嚷,“倘若你真的有心当回我的乖女儿,那就带着你母亲回来,从前怎么过,咱们往后也怎么过。还有,你委托出去的那笔钱,立刻给我收来回,让老爹好好替你保管,以后都是你的嫁妆!” “钱不是问题,等见收益了,交给您问题不大。但是倘若我和妈妈回来,您不要限制家里的日常用度。我还是那句话,不要您出钱,我承担所有多出来的开支。” “好啊!欧也妮,说来说去,你还是要和我作对!”老头子再次开始咬牙切齿,“哪怕你靠运气好,赚了再多的钱,你可别忘了,本钱是我出的!想让我眼睁睁看着你们母女胡吃海喝地学会巴黎破落户的那一套,门都没有!” “那就还是继续各过各的吧,既然我不能说服您,您也无法强迫我改变决定。” 欧也妮脸上依旧带笑,但脚步往后退了一步,“我是听说您病了,这回跟着神父回来探望的。既然您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那我走了。” 欧也妮说完,真的转身就走。 等她和娜农说完话,她出去,登上那辆停在门口的马车,头也不回地离开后,葛朗台愣愣地盯着载走女儿的那辆马车背影。 “老爷!您为什么就是这么固执!小姐她真的生气啦!” 不满的娜农在他身后嘟囔。 “你家老爷才是真的生气哪——” 葛朗台吼了一声吼,象被抽去了精气神地瘫坐在椅子上,有气没力地扶着自己的脑袋。 “比我葛朗台还要葛朗台!这就是我的女儿!生儿育女有什么用哪!冷着心肠不管老爹死活,那娘俩却管自在外头快活……” 娜农翻了个大白眼,转身去收拾欧也妮带过来的食物。 ———— 一月很快过去,随着二月的到来,冰冻了一个冬季的土地开始化冻松软。趁着春播的当口,葛朗台也来到弗洛瓦丰,他要督促葡萄园的春发情况,也要过问新开的甜菜地的情况。他停留在此的时候,也和葛朗台母女俩住同所房子里。在绕着房子转了几圈,看过镶嵌了新玻璃的窗户、种了花草苗的花圃,厨房食篮里剩下的食物和那个雇佣过来使唤的小女佣露易丝后,他的脸色更加阴沉了。接下来,不管葛朗台太太怎么代替女儿向他赔罪,他坚持不和女儿说一句话,也拒绝碰太太端给他的饮食,依旧照着自己从前的伙食标准让厨娘另做。 葛朗台太太虽然私心里觉得更喜欢目前这种让女儿当家做主的生活,但多年来在丈夫淫威之下而形成的怯懦依旧还在。现在看到老头儿这样固执,她十分惶恐,好几次,暗地里偷偷劝欧也妮和父亲和解,“回去吧!就算吃糠咽菜,我也不愿意看到你和你父亲闹到这样的地步!” “妈妈,即便您愿意过回从前的日子,我也不愿意。至于爸爸,他爱怎么样就让他怎么样。您越是在他面前低声下气,他就越对您冷讽热嘲。他的脾气,您难道还不知道?” 摇摆中的葛朗台太太又被女儿给说服了。于是等春种结束,葛朗台老爹只能像来时那样,悻悻地自己一个人回去了。 三月的时候,房子周围开辟出来的花圃已经被欧也妮种上了玫瑰,雏菊和常青藤的种子也播撒了下去。这段时间,格拉珊太太就成了弗洛瓦丰的常客。 和克罗旭派主攻葛朗台的路子不同,格拉珊太太更注重从女继承人这边开始攻心。觉察到欧也妮的改变后,她觉得自己所擅长的巴黎范儿能派上大用场了。于是不辞辛劳,几乎每个星期都要跑来一趟。这趟送一把已经过了时的印花阳伞,下次带一顶洗澡时可以包住头发不被水气浸湿的浴帽,当然,她也不忘讨好葛朗台太太,送给她一个过季打折的保暖手包,把葛朗台太太感动不行。 格拉珊太太这么热情,主人自然不好拒客。对于她每次带来的礼物,欧也妮相应也有所回赠——虽然对于回礼时到底送什么玩意儿让她每次都感到有点费劲,但倘若不是后来的几次,格拉珊太太开始带着儿子上门拜访,而且一坐就是大半天的话,欧也妮可能还在考虑是否应该跟她说下面的这段话。毕竟,那是人家的家事。   ☆、第22章 合作 这是发生在四月下旬某个下午的事儿。在陪着格拉珊母子坐了半天,而对方似乎还完全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后,欧也妮就把格拉珊太太请到了隔壁的一个小房间里,问道:“您的丈夫现在还在巴黎是吧?” “是的。还在为您父亲的委托而奔走呢!你知道,这可是一件异常麻烦的事儿,想办得让您父亲也没话可说,可没那么简单。幸好他是个能干的人!”提及自己的丈夫,格拉珊太太的口气无比骄傲。 “我从不怀疑格拉珊先生的能力,”欧也妮压低声,“但是,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格拉珊先生最近在巴黎,似乎频繁出入公主剧院?您应该比我更清楚,那里头,最不缺的就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各种女人。对了,还有剧院里的女演员。听说有不少名噪一时的红角,最后就是靠着年轻漂亮和有钱的先生好上了,不少先生甚至到了最后被弄得倾家荡产。格拉珊先生算有钱吧?长得也是标准的美男子。倘若长期让他一个人留在巴黎……” 她停了下来,看向脸色已经微微变化的格拉珊太太。 “当然,我相信格拉珊先生绝对不是那种会被年轻女人迷住以致于最后不惜抛妻弃子的负心汉。太太,您可真有福气。” 格拉珊太太脸上的笑凝固住了。愣了片刻后,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想起来了,家里还有点事呢!我这就走了。谢谢您的咖啡,葛朗台小姐。”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还挂着笑,但不难看出,这笑容已是强行挤压出来的。 格拉珊太太带着儿子匆匆忙忙告辞时,一颗心已经飞到了巴黎。 她被欧也妮的这一番话给提醒了,感觉一阵心惊肉跳。心里暗暗责备自己从前为什么竟然这么马虎。现在,她就已经决定了,明天就立刻动身出发去往巴黎。 “再见,葛朗台小姐——” 就在她领着阿尔道夫在门口,与出来送客的欧也妮告别时,看到沿着门口通出去的那条道上,远远行来了一辆马车。她禁不住停住脚步观看,等靠近后,发现这是一辆带有罗启尔德家族徽章的私人马车。 因为家里也开银号,所以格拉珊太太对这个家族并不陌生。对于在这里竟能看到最近声名大噪的带有罗启尔德家族徽章的马车,她感到非常惊讶,这种惊讶甚至盖过了她心里刚才因为丈夫可能在巴黎拈花惹草而生出的那种不安和焦躁。 “罗启尔德家的马车!” 她忍不住低呼一声,忘了要离去,目不转睛地盯着。接着,她看到车上下来一个着装严整、看起来气派十足的年轻男人。他面带微笑,目光炯炯地朝着欧也妮大步而来。 “葛朗台小姐!希望我的冒昧来访不会让您感到不愉快。” 他彬彬有礼地和女继承人打招呼,顺带,也向站在一边的格拉珊太太点头致意——在这个人的烘托之下,格拉珊太太忽然发现,自己那个原本算是索缪城里一等一样貌的儿子居然黯淡得连面目都模糊了起来。 “太太,您的马车来了。祝您一路顺风。” 欧也妮回过礼后,提醒发呆的格拉珊太太上她的马车。 “啊,是的!我该走了。” 格拉珊太太终于上了马车。马车启动的时候,她还不住探头出来察看。 ———— 送走满腹疑虑的格拉珊母子,欧也妮将新来的不速之客请进客厅。 客厅虽然还是无法和这座房子曾经有过的原貌相比,但比起头几年落在葛朗台手里时的境况,现在看起来已经好多了。至少,整洁而舒服。 落座后的詹姆斯省去一切繁文缛节,开门见山。 “葛朗台小姐,我想您应该已经知道了吧?就在三天之前,传来了一个消息。您持有股份的马勒侯公司在南非的废矿里发现大量金伯利岩,已经成功开采出首批钻石裸石,宝石行业认为该矿的钻石在色泽和净度方面都非常高,将它划入矿石等级最高的矿山之一。然后,这个原本已经快要破产清算的公司就此翻身,跌入谷底的股票价格也一路飙升。以我估计,一年之内,它至少有上涨两到三倍的空间。” “恭喜您,葛朗台小姐。一年之内,您的这三百万就可能能变成一千万。” 他望着欧也妮,扬了扬眉,似乎在等着她露出欣喜的样子。 事实上,他的估计还是太过保守了。不必等到年底,因为接着又传出这个面积二十公顷的矿山至少可供三十年的大规模开采,这支现价在5法郎左右的股票就被市场热钱给抬到25的价位,身价整整涨了5倍,成为当年最引人注目的一匹黑马。 欧也妮面上的笑意消失了。 她盯着詹姆斯,冷冷说道:“罗启尔德先生,今天我是主人,您是客人。按理说,做主人的不该给客人难堪。但是鉴于您一而再、再而三的类似举动,我不得不问一句,未经账户持有人的允许,您就私自使用非正当手段去获取原本受保护的资料,这难道就是您作为一个银行家的道德和操守?接下来,您不会跟我说,是居里雅先生向您透漏了我的投资去向吧?” 詹姆斯稍稍一怔,很快说道:“居里雅先生确实不会向我透漏消息。非常抱歉,葛朗台小姐,如果我的举动给您带来了困扰,我恳请您的谅解。” 欧也妮仍旧皱眉。 “罗启尔德先生,我没兴趣去了解您窥探别人隐私的方法。谢谢您给我带来了这个好消息。如果您没别的事,我还有事。” 詹姆斯并未因为主人的冷淡而露出丝毫不安或窘迫,他望着欧也妮,说道:“葛朗台小姐,非常冒昧地问一句,您当初是凭什么认定马勒侯这家公司具有投资价值?” “这与您无关。” “如果您能赐教,我将不胜感激。” 欧也妮盯着詹姆斯片刻,发现了他目光里的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隐含意味,终于翘了翘唇角。 “这就是您花费两天两夜时间赶路到这里的来的原因吗?既然您这么想知道,那么我就满足您的好奇心。几个月前,我获得了关于此事的隐蔽消息。不必再问消息来源,我不会告诉您的。出于我的赌徒心理,我选择相信。就这样。您觉得还满意吗?” 詹姆斯与她四目相对。 她气定神闲,他神色凝重,眉头甚至还是略微皱着的。 片刻后,他忽然笑了起来。 “好吧,葛朗台小姐,非常感谢您能答惑,虽然我对您的这个解释还抱怀疑态度。因为就在年初的时候,我的银行还接到了来自马勒侯公司的一笔贷款请求。如果当时有任何关于此矿山的小道消息,我想,最先知道的应该就是该公司的所有人。但奇怪,当时对方丝毫也没提及这项有利于贷款发放的利好。所以……”他耸了耸肩,“不过,这并不重要,事实上,这也不是我花费两天两夜时间赶来这里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我想与您合作。” “合作?” 欧也妮看他一眼。 “是的,合作!” 詹姆斯继续说道,“从您第一次利用贷款赚了那七百万开始,您就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无论是您使用的非常手段,还是常人无法比及的胆量,以及您买卖债券的绝妙时机,都无不令人为之惊叹。您就象块磁石,吸引我不得不去关注您。在债券之后,接下来您又进行了第二轮的投资。您的其余两项投资,毫无疑问,是非常英明的举动。但老实说,对于您在马勒侯的投资,就在年初我刚知道的时候,我还感到十分困惑。现在我明白了。因为事实再一次证明了您的眼光和判断。我不管您究竟是用什么方法做出这种判断的,通过这几次的投资行为,我只认定,您必定是位难得一遇的绝佳合作者。所以,葛朗台小姐,我怀着极其恳切的心情,希望您能考虑的我的提议,让我们一起合作。” “罗启尔德先生,您太高看我了。我不过是个普通人,对您所在的行业更没什么可圈可点的独到见解。至于您说的这几次投资,运气好也占了很大因素。所以,为免误人误己,我不能接受您的好意。” “葛朗台小姐,倘若运气就是您这几次投资成功的原因,那么我更需要象您这样一位被赫尔墨斯所庇佑的合作伙伴。是这样的,我一直筹谋成立一个商人银行。这是脱离于我家族银行之外的一个独立金融机构。由我个人筹资营运。我所说的合作,并非雇佣您成为我的经理人,而是以投资入股的方式参与进来。虽然您已经拥有一大笔财富了,即便什么都不做,光靠这笔钱的年息收入,您也能让全法国百分之七十的人感到羡慕。但是,金钱是个好东西,这世上没有人会嫌钱太多。有您的投资判断能力,加上我能够调动的资金,相信我,在这个机械工业就要取代手工劳作的变革时代,我们的合作一定能迸发出完美的火花。考虑考虑吧,葛朗台小姐,您真的不必立刻就回绝我的这个慎重提议。” 欧也妮望着詹姆斯,微微一笑。 “罗启尔德先生,您除了商业头脑,口才也是一流。倘若我说我对您构设出来的宏伟蓝图完全无动于衷,那就是在说谎了。”她沉吟片刻,“这样吧,请您容我再考虑一下。等我决定后,我会给您答复。” “没问题!” 詹姆斯面上立刻露出笑意,将自己随身带来的一份文件递了过去。 “这就是我草拟出来的关于商人银行的一些基本文件。我留下来,供您参考。” 欧也妮接了过来,草草翻阅了下。 “好的,等我考虑好,我会尽快给您答复。”   ☆、第23章 善男信女 到了五月初的这一天,欧也妮叫了马车,陪着葛朗台太太去镇上的教堂参加圣灵降临节的庆祝活动。 就在几天之前,欧也妮发出了一封写给詹姆斯·罗启尔德的信。 经过反复权衡后,她决定接受詹姆斯先前提出的合作设想。但有一个前提,不碰军火、鸦片。倘若他接受,那么就合作。 在不违背基本良知的前提下,就像詹姆斯说的那样,她也不会嫌钱多咬手。虽然不用借助外力,她自己也能赚到足以令全法国绝大多数人都望尘莫及的财富,但她毕竟不是真正无所不能的预知未来者。她也只了解自己从前所了解的那些而已。而有个象詹姆斯这样的合作伙伴后,一旦事业步入正轨,到了后期,根本无需她再做什么,不但资本自己会产生利润,下面也会有无数专业的经理人会替立在顶端拥有资本的人赚取更多的利润。 钱真的是一种能够基本实现一个人可以想象得出的任何愿望的利器,除了人类本身所不能掌控的死亡,它真的称得上无所不能——让自己感到更加自由的生活、让人获得心灵满足的慈善、甚至,就连曾被无数诗人讴歌过的纯真爱情,谁说不能用金钱来进行买卖? 所以,她对此并不排斥。 ———— 到了镇上,欧也妮才发现镇子上的气氛和往日有点不同——但并不是因为庆贺宗教节日而营造出来的气氛,而是几个出入口和主要街道上,都有波旁警察来回巡查的身影,甚至,当发现往来经过可疑车辆的时候,警察还会上前盘查询问。 到了教堂后,很快,欧也妮就从神甫的口中知道了原委。 这个意外听来的消息,让她大吃一惊。 用“大吃一惊”来形容她当时的感觉,绝对没有半点夸张。 “小姐,我也是听一个镇公所里的朋友悄悄告诉我的,”瘸了一条腿的神甫压低声说道,“被拘禁在圣赫勒拿岛的拿破仑·波拿巴逃走了!政府在极力压制这个消息,据说,最近有人举报曾在本省发现此人的踪迹,所以派出大量秘密警察搜捕。你来的时候,应该也看到了吧?”他叹了口气,在胸口划了个十字架,脸色凝重地喃喃道:“但愿一切顺利才好。” 欧也妮根本没留意神甫最后一句话里包含的意思到底是什么,她的全部心神都被刚刚听来的消息给震惊住了。 拿破仑·波拿巴居然从幽禁他的圣赫勒拿岛逃走了? 怎么可能? 她记得清清楚楚,再过一年,到了明年的5月,他应该死于岛上才对。现在,神甫却告诉她,他从岛上逃了出去? 他是怎么逃出去的?而且,如果神甫的话没错,他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欧也妮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乱,好像不够用了。发愣片刻后,她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一双眼睛。 虽然将近半年时间过去了,中间因为这样那样的事,太过忙碌,她也从不曾想起过这个人,以致于现在连他的面目也有点记忆模糊,但那双眼睛,直到现在,她却还记得清清楚楚。 菲利普斯·拉纳! 没错,就是这个亡命之徒。 难道,仅仅因为自己去年11月里无心之下做了救活那个人的事,这才导致了今天的这场变故? 想象一下,他逃过死亡的命运,依旧忠于那个已经倾覆的第一帝国皇帝,暗中纠集党羽,施展了一场惊天的救主行动,然后,他成功了,但不幸功败垂成,和昔日皇帝一道,成了波旁警察搜寻追捕的对象…… 欧也妮的心跳加快,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视线有点涣散。 她简直无法想象,倘若让这个人和他的帝国皇帝再次复辟成功——这听起来虽然有点荒唐,但也不是绝无可能。时至今日,依旧有许多忠于拿破仑的残余势力在活动。他们虽然对把被关在圣赫勒拿岛的前皇帝送回皇位之事不抱希望,但依旧忠心于拿破仑一世的儿子,那个现在留于维也纳的罗马王。而且,在民间广大农民的心目中,拿破仑也依旧是个神祗一样存在的人物,对比复辟后波旁王朝的种种倒行逆施,拿破仑时代倒显得更加值得怀念。虽然那时候,大家也都诅咒皇帝的穷兵黩武,但现在,仿佛没人还记得这个了,都只剩怀念那个时代法兰西的光辉与荣耀。 “葛朗台小姐,葛朗台太太,你们是今天最大的布施者,请站到前头来,接受神的祝福。” 神甫的说话声惊醒了欧也妮。 按照习俗,庆祝这个宗教节日时,除了教堂聚餐,教堂也会向群众派发面包和干乳酪。这是一种起源于中世纪向穷人施舍的遗风,到现在,一些偏僻的乡下地方还依旧秉守旧俗,这里也是如此。 来教堂领取食物的人很多,后面排起了一条看不到尾的长龙。欧也妮以葛朗台太太的名义,为今天的布施活动捐了一千法郎。现在,她虽然和葛朗台太太一道站这里为排队来领取食物的镇民们发放东西,但整个人却有点神思不定,好几次甚至拿错东西,直到连葛朗台太太也觉察出她的不对,关心询问她是否身体不舒服时,她终于打起精神继续做事。 到了这里后,葛朗台太太的精神看起来比从前好多了。她不想让她多心平添忧虑。 “葛朗台小姐,倘若您需要休息,可以到圣母堂去。” 神甫似乎也发觉了她的心不在焉,走过来小声提醒。 欧也妮道了声谢,决定接受他的建议。 她离开主堂,来到边上空无一人的小圣母堂,独自坐到了角落里的一张椅子上,陷入怔忪时,肩膀忽然一沉,感觉象是搭上了一只手。 欧也妮猛地回头,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居然真的是菲利普·拉纳! 他和她印象中的样子差不多。如果非要说哪里不一样,那就是更黑瘦点,从而显得那双眼睛更加亮光闪闪。 发现她扭头后,他立刻收回自己的手,朝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副雪白的牙齿,但这会儿看起来,却更像是白森森的兽牙。 欧也妮惊骇太过,睁大眼睛忽地站了起来,正要开口说话,他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即拉住她的手,强行扯她闪入了近旁的一个小祈祷间。 “葛朗台小姐,很高兴再次见到您。” 他望着她继续笑。 祈祷间有点暗,但他眼睛却依旧亮晶晶的,仿佛有细碎钻石在闪动一样。 欧也妮盯着他。虽然一语不发,但从她皱起来的眉头,紧紧抿住的唇,也不难看出她此刻的内心情绪——对方仿佛正是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渐渐收起笑,改为认真的神情,低声说道:“突然看到我出现,吓到您了吧?” 欧也妮依旧冷冷盯着他,忽然问:“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菲利普没有马上回答,似乎在斟酌是否应该据实相告的时候,欧也妮已经冷冷一笑,“我明白了。神甫是你们的人。” 菲利普抬了抬眉。 “是的,神甫从前曾是最早追随皇帝的老近卫军一员,追随皇帝参加过第一次意大利战役和随后的马伦哥战役。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腿部受伤,这才退役。至今仍对皇帝忠心耿耿。” 欧也妮哼了声,“不必解释了。我对这些没兴趣。我还有事,失陪。希望你不要再跟我说话,我不记得自己认识过你。”她转身要开门出去的时候,他已经比她动作更快地闪到了她的身前,一下挡住了她通往门口的去路。 “你想干什么?快给我让开!”欧也妮压低声,口气充满了威胁,“你信不信,你要是不让开,我现在就喊人了。波旁警察隔着窗户就在街道上巡逻。” “小姐,恳请您听我说完……” “快来人——这里有——” 欧也妮忽然扭头,冲着窗户的方向大声叫喊,刚嚷了半句,一只手飞快伸了过来,用力捂住了她的嘴。 “小姐!”他把她拖到角落,紧紧地桎梏着她,语气里仿佛已经带出了几分威胁,低头凑到她耳边说道,“你最好不要这么不听话。你也知道,我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欧也妮一语不发,张嘴狠狠咬了下去,被咬住中指的人疼得厉害,不得不松开来,皱眉甩着手,嘴里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去年要不是我救了你,你早死在野地里了!现在居然还敢吓唬我。你当我不知道?再借你十个胆,你也不敢在这里对我不利!除非你们自己想找死!” 欧也妮嫌恶地用手背擦了擦刚才被他那只手捂过的嘴唇,恶狠狠地说道。 菲利普望着她,露出一丝无可奈何般的苦笑神情。 “好吧——” 他把自己那只刚才沾上了点她口水的手指凑到裤子上擦擦干,随即用一种带了点乞求般的语气低声说道,“是我错了,我向您认错。但是我恳求您,请您先听我说完话好吗?”   ☆、第24章 最坏和最好的结果 “倘若你是打算再次把我卷入你的麻烦里,那么请你立刻打消这种念头,”欧也妮说,“我对现状感到非常满意,我不想发生任何改变。所以,请你离我远一点。” “现状?” 菲利普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从她嘴里说出的词语。 “葛朗台小姐,我知道目前这种情况下,我原本该做的,应该是对您卑躬屈膝地讨好。因为从前您不但有恩于我,而且正如您所想的那样,现在我也确实有求于您。但是听到您刚才的话后,我还是忍不住想问您一句,您觉得满意的所谓‘现状’,是指您自己已经拥有的身边的一切,还是法兰西这片土地上正在发生的一切?” “两者皆是。”欧也妮神情冷淡,“我对我的生活十分满意。至于这个国家,抱歉,我不是政治参与者,也不是忧国忧民的贤人。在我看来,保持现状,远离战争,就是对生活在法兰西这片土地上的人的最大福音。” 菲利普的唇边飞快掠过一丝极易难以察觉的笑意,仿佛还带了点嘲讽。 “葛朗台小姐,我非常理解您现在所怀的善良愿望。但是,在这样一个民众曾经砍掉国王脑袋的国度里,您不会天真到认为革命就会就此结束了吧?就在刚才,您应该已经听说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是的,那是真的。所以您自然知道我的立场。这么说吧,即便接下来没有因为皇帝再次归来而引发出的一场巨大变革,这个被坟墓里爬出来的波旁幽灵统治下的国家,迟早也会发生新的暴,动。您的愿望确实很善良,但可惜,地狱的道路往往就是由善良愿望铺就的。您认可我的话吗?” 不用对方多说什么,欧也妮比此刻站自己对面的这个年轻男人更清楚在这个国度里以后会发生什么。推翻、新的王朝、再次推翻,王朝再次改弦易帜。从1793年万人目睹国王脑袋和脖子分家鲜血喷溅的那一天开始,直到接下来将近一百年的时间里,法国人天性里所有关于自由和叛逆的因子似乎彻底被激发了出来——但至少,一切照旧发展下去的话,从现在开始到下一次的王朝更替,还有十年的时间。 从私心来说,她不愿意自己原本熟知的世界面临可能被眼前突然冒出来的这个人和他所代表的那股力量给改变——非常不愿意! “我认可怎样,不认可又怎样?”欧也妮挑了挑眉,还之以一个嘲讽的表情,“菲利普·拉纳先生,我丝毫不怀疑您和您的皇帝有可能第三次建立帝国。但那又如何?进军巴黎、赶跑不得民心的现任国王、夺回杜勒丽宫,这些对您的皇帝来说或许真的不算难事,但如何坐稳宝座,这才是个至关重要的大问题。在我看来,即便帝国真的再现,另一场滑铁卢战役不过就是等待你们的最后归宿。所以,去年的那个时候,我可以帮你,因为你只是个普通人,对我而言,那也不过是件随手之举。但现在,不论您接下来想要求我做什么,我知道一定是件足以影响整个法兰西,进而影响我个人生活的事情。所以抱歉,我拒绝帮。” 菲利普的神情严肃。 “这就是您拒绝的唯一原因,认定我们最终的失败结局?” 欧也妮耸了耸肩,“您可以认为我势利。我也承认。但远离破产之人,这本就是生意场上的一条守则。” 菲利普凝视她片刻,忽然笑了起来。他朝她走近一步,微微低下头,注视着她的眼睛,“小姐,您非常理智,看得也非常长远。乍听起来,您似乎振振有词。但是我告诉您,这个世上没有绝对的事。民众为什么热衷于革命?为了民主,为了自由?错了,所谓自由和民主,全都不过是被社会学家美化了的堂皇冠冕的借口而已。他们只是对自己的所得不满,想要索取更多而已。一旦在位者满足他们的心愿,革命也就停止。皇帝为什么比波旁王朝更得民心?因为第一执政没有拿走他们的任何东西,即便当了皇帝,也只征走他们的一个儿子去打仗而已,而复辟的波旁王朝却试图把他们在大革命时期从贵族和僧侣手中夺到的一切再次抢走。所以我告诉你,无论是国与民,还是国与国,利益的考虑永远占第一位。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这就是我对您所做的预言的反驳。” 欧也妮顿了顿,把下巴抬得更高。 “拉纳先生,您说这么多,不过都是您自己的一厢情愿。虽然我不认识您效忠的那个人,但老实说,我不认为一个习惯发号施令的独,裁者会轻易放弃他建立欧洲合众国的固执梦想。” 菲利普默默凝视着她,一语不发。 欧也妮敏感地觉察到了他目光中仿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微微伤感。 “小姐,请您跟我来,好吗?” 低声说完带了点恳求意味的话,他转身,打开祈祷室的门,走了出去。 欧也妮竟然无法拒绝对方用这这种方式表达出来的祈使句。稍一犹豫之后,也跟了上去。 教堂前头的大堂里还在进行食物分发仪式,后堂静悄悄不见一个人影。走出祈祷室后,沿着昏暗狭窄的通道一直走到底,他进入一个看起来像是储藏杂物的房间,挪开一个旧木柜后,靠墙的地方,露出一扇低矮的门。他弯腰钻进去,欧也妮也跟了进去。 这是一个狭小的密室,因为空气不流通的缘故,呼吸时闻到了点湿霉的气味。房间角落的桌上原本就点了盏灯。借着微弱的灯光,她很快就看清里面的情况。 靠墙的一张木床上,躺了一个男子。 他仿佛睡了过去,闭着眼一动不动。微弱的灯光投在他半边侧脸上,尽管这张脸看起来虚浮又憔悴,仿佛在海水已经浸泡了几天几夜,与铸在拿破仑金币上的那张目光冷峻的脸不大相像,但她还是迅速就认了出来。 拿破仑·波拿巴! 太过惊讶了。她差点没捂住嘴发出惊呼。猛地扭头,看向站在一边的菲利普·拉纳。 菲利普转身出来,把木柜重新挪回到原地,遮住了出入口。 “是的,您没认错,他就是拿破仑·波拿巴,”做好这一切后,他转向欧也妮,“您一定被刚才看到的他的样子惊住了吧?其实也没什么奇怪。四年前的滑铁卢战败后,皇帝以罗马王继位为条件退位,却遭到了无耻的欺骗——当然,失败者原本就没有资格进行谈判。抵达圣赫勒拿岛一年后,他被迁居到了长林。您知道长林是个什么地方吗?倘若您过去,当地岛民就会告诉您,这是全岛最不适合人居住的一块寒冷平地,孤零零地向风而立,终年潮湿,所以他们也叫这个地方为死亡之林。皇帝的住所是由马厩、牛棚和洗衣房改建而成的,终年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湿臭味道。英国人之所以这么对付他们的敌人,目的不用我说,您也知道。他们确实达到了目的,皇帝身边当初跟过去的随从一个一个地叛变,先后离开他。他的身体也遭到了极大的摧残。葛朗台小姐,倘若我对您说,皇帝从头至尾依然充满斗志,那不是真话。拿破仑·波拿巴虽然有着钢铁般的意志,但他也是人。在我营救成功,要护送他离开囚禁他长达四年之久的那个岛屿时,他也曾犹豫过。他已经五十岁了。独,裁的时代已经过去,欧洲合众国的凯撒式狂热梦想也化为泡影。在坚持和放弃的交替摇摆中,他最后还是决定回来——在我看来,这应该是他这一生中做出的最勇敢的一个决定。” 他注视着欧也妮,神情平静。 “最坏的结果是什么?不过是再一次的失败和死亡。最好的结果是什么?能够弥补他从前曾犯下的许多错误。一个人死的时候,最大的悲哀不是他那些来不及实现的梦想,而是因为不经意犯错间失去的一次又一次机会。您一定会问我,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告诉您,在他率领军队取得伟大的马伦哥战役胜利时,我还是只是个刚刚能拿得动我父亲佩枪的孩子。除了我的野心驱使,在我心目中,拿破仑·波拿巴就是这个时代的伟大符号。战士死于战场,拿破仑·波拿巴也决不能死在敌人安排给他的马厩里。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会放弃。” 欧也妮注视着他,他也看着她。 一阵缄默之后。 “我能做什么?” 她暗叹口气,问道。 他的眼睛里迸出欣喜的光芒,再次迅速跨过来一步,人就靠到了她的身边,低声飞快地说道:“是这样的。我们一行人原本抵达诺伊岛,等待欧仁到来后汇合。不巧,皇帝在登岛时病倒了,病得十分厉害。倘若留他在岛去请医生,来回恐怕拖得太久,所以我们只能冒险登陆,不巧又被人发现行踪,只能就近潜到神甫这里暂时躲避。但这里也不安全,不但人多眼杂,皇帝也得不到好的休养。我想起您就在附近,知道您最近一直居留在此后,我觉得您一定能帮助我们。” “你的意思是说,让我把他带到我的庄园里藏起来?”欧也妮倒抽一口冷气。 “是的,”他扬了扬眉,“您那里最好了。第一,地方大,人少。第二,就连波旁警察也知道,您的父亲对帝国皇帝深痛恶绝。” “你的算计精明简直不亚于我的父亲。”欧也妮讥嘲了一句,旋而皱眉,“但是怎样带他过去?” “我有个想法……” 他低头凑到她的耳边。 “您真是个亡命之徒,”欧也妮听完后,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有没有想过,倘若事情万一败露,我和我的家人就会受到严厉惩罚?” “在您的保护之下,我相信一切都会没问题的。” 他讨好般地冲她一笑。 欧也妮皱了皱眉,回头看了眼那个被大柜子挡住的通道口,沉吟片刻后,说道:“我去安排了。” “非常抱歉,葛朗台小姐,”菲利普在她离开前,忽然凝视着她,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低声说道,“其实,倘若不是情非得已,我也绝不愿将您拖入这场麻烦里……” “但是非常感谢您。我和皇帝会记住您今日的所为。” 作者有话要说:菲利普先森说了一大堆,打动欧也妮的是哪一句? 一直对拿破仑最后的结局感到遗憾,虽然以他巅峰时期那种狂热的凯撒式征服梦想来说,他的失败是必然的,但滑铁卢战役却也不乏偶然因素,如果他用对了人,听取了卡尔诺的劝告,没有过早地进行最终决战,如果在滑铁卢战役中,他及时派出近卫军援助(么错,就是菲利普所在的那支精锐部队~~),又如果,战败后,他不是选择相信了英国,而是沙皇或者美国,一切可能都会不一样…… 所以……既然这是篇YY小说,那就弥补一下遗憾吧 ←←   ☆、第25章 捉奸 坐在马车中,沿着弗洛瓦丰镇中心那条不大平整的路去往庄园的时候,欧也妮数次问自己,到底为了什么,她竟然会再一次对这个赌徒般的野心家伸出援助之手。 和这个国度里绝大部分至今仍把第一帝国皇帝当自己人看待的农民们不同,她对这个大人物并无什么特殊感情。在他天下布武所向披靡的那个年代,她还只是个每天坐在旧房子里听着葛朗台太太念叨天国福音的小女孩。皇帝带给法国的荣耀之光并未普照到她的那颗幼小心灵里。而且,事实上,就在刚才亲眼见到那个躺在昏暗烛火里一动不动的虚弱男人之前,皇帝印在她脑海里的形象还只是一个被现实击垮的激进理想主义者,并且,固执到病态的地步。 “一个人死的时候,最大的悲哀不是他那些来不及实现的梦想,而是因为不经意犯错间失去的一次又一次机会。” 他说了那么多,或者,真正打动她心弦的,就是这一句了——确实,她比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来得幸运。 因为她有重来一次、可以弥补遗憾的机会。 “停——” 她陷入思绪里的时候,听见马车外传来一声叫喊。 遇到巡逻的警察了。 法国警察这个机构,还是由曾经两度担任第一帝国和百日王朝警务大臣的富察所缔造出来的一个组织。现在,连同他们的首脑一道,他们在缉拿他们曾一度宣誓效忠的拿破仑皇帝——从这个角度来说,人类确实习惯于竞相膜拜权力与利益,真正意义上的忠诚,只不过存在于那些早已经随风而去的古老传说中罢了。 马车停下来后,车厢一侧嵌了玻璃的窗户后映出一张略带冷淡的脸。巡查的警察布罗丹立刻认了出来,急忙跑过来。 “葛朗台小姐!” 他停在马车一侧,殷勤地叫了一声。 他自然认识现在跟自己说话的这位小姐——本镇,不,可能是本省最有钱的弗洛瓦丰女继承人。最近几个月,她一直带着母亲葛朗台太太在庄园里居住,每周固定来两趟镇上的教堂,每月贡献一千法郎的捐助。这一切,大家全都看在眼里,而且议论纷纷。和无数被钱打动心肠的人一样,倘若不是最近刚听说这位小姐在索缪就受到两位家世堪与她相配的先生的热烈追求,他甚至也盘算起是否要打发自己妻子上门拜访结交的念头。因为他就有一个儿子,长得仪表堂堂,和葛朗台小姐年龄也相配。倘若自己努力再努力一把,明年争取到本地警务司长的职位,说不定攀这门亲就变得充满希望。 “布罗丹先生。”欧也妮盯他一眼,仿佛认出了他,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朝他点了点头。 虽然女继承人的态度还是挺冷淡的,但她居然认得自己,这一点足以让布罗丹先生感到十分振奋,他的态度更加殷勤了,“非常抱歉阻拦了您。刚才我不知道是您的马车。是这样的。您应该也听说了吧?我们奉命在执行搜查任务。” 欧也妮嗯了声,主动打开窗户,指了下坐在自己身边的人。 “我和母亲刚从教堂出来,打算回去了。需要我和我母亲下车接受您的检查吗?” 警察头目瞥了眼那个戴着头巾的后脑勺,“当然不必了!请您继续上路吧!葛朗台小姐,听说您今天又额外布施了一千法郎?您可真仁慈,上帝会保佑您的。” “谢谢。” 欧也妮随口道谢后,关上窗户,于是马车又启动了。 “她虽然有钱,长得也漂亮,但瞧着可真够骄傲的。” 目不转睛地目送葛朗台小姐的马车远去后,边上另个人说了一句。 “谁说不是呢!但有钱小姐不都是这样?” 警察头目收回注目的眼光,跟着也嘀咕了一句。 ———— 靠坐在车厢壁上的皇帝慢慢睁开眼睛,扭过脸,对着欧也妮微微一笑。 “非常感谢您,小姐。” 他的声音很轻,但听得出来,非常镇静。身上披了葛朗台太太外出时穿的罩衣,头上包条头巾,从背后看,和老太太没什么区别。现在扭过脸时,看着难免显滑稽。 欧也妮微吁一口气,望了眼对面这张苍白的脸。实在难以想象,这样一个看起来马车要是抖得再厉害点随时就能散架的虚弱病人,就是曾令整个欧洲都团结起来一致对付的人物。 “您看起来好像有点累。不必搭理我。” 欧也妮说道。 ———— 那位野心家先前的想法没有错。弗洛瓦丰庄园确实是最好的养病之所。那个人被安置在葡萄园深处的一座空房子的顶层阁楼里——原本是侯爵用来消夏的一幢别屋,临水而建,非常僻静,自从易主之后,除了采收葡萄的那段日子,边上一年到头根本不会有人。阁楼凉爽而通风。除了偶尔飞过停留在窗棂前歇脚的小鸟,绝对不会有人爬上去看个究竟。非常适宜藏人。 欧也妮给新居客准备了足够的食物和请求的纸与笔之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每天照旧过着自己的生活。 新生活带来的新鲜感渐渐褪去后,葛朗台太太开始念叨起老葛朗台了。但似乎怕女儿听到了会不高兴,她也只是偶尔提一下而已。比如,今天他吃的是什么,衣服要是在外头刮破了,娜农会不会及时补好之类的。 欧也妮理解她的心态。虽然当丈夫的这么多年一直吝于么对妻子表达关心,他的眼里只有金子,但女人的心肠就是这么软,一旦习惯了另个人的存在,现在忽然看不到,难免开始挂念。所以欧也妮花更多的时间陪自己的母亲——她也乐意享受这样的母女共处时光。她会在固定时间里带着葛朗台太太在庄园里散步,陪着她一起做针线——虽然现在,葛朗台太太完全不必自己费时费力地去做被套或者织冬天要用到的羊毛袖套,但她还是保持着勤劳的作风。比起买来的桌垫,她更喜欢自己一针一针织出来的。然后,当葛朗台太太去休息的时候,她也会戴上自己那顶旧了的遮阳帽、拿着园丁剪和小铲子去侍弄那几块花圃——现在,常青藤已经爬了差不多一面墙的高度,矢车菊陆续绽放出红红黄黄的花朵,原先的那片玫瑰丛里,玫瑰花也打出了含苞欲放的一个一个花骨朵。 她挺喜欢这种生活的。就这样过掉这一辈子,她也不会觉得腻。 几天之后,她收到了詹姆斯的回信。 在信里,他用非常愉快的口气感谢了她的回复,认可她的条件,最后表示,他会立刻开始着手这项新事业的启动。倘若她不方便来巴黎,等筹备得差不多,正式开始之前,他会带着所有相关的材料过来与她再次会面,进行最后的磋商。 欧也妮从来不是一个自恃过高的人。自己什么斤两,她心里有数。以她目前的档次,和詹姆斯根本没法比。哪怕她有过前头几次异常成功的投资,按理说,也不至于会让对方这种级别的金融大鳄对自己摆出如此礼贤下士的态度。 收到这封信后,她心里原先的那点小疑虑倒被彻底勾了出来。但在回信里,她并没提及半句,只表示非常感谢他的理解,期待他们的下次会面。 到时候,再琢磨他的意图也不迟。 回了信后,她站起身来到窗户边,习惯性地看了眼隐藏在葡萄园深处的那座别屋——从她的这个方向望出去,能够看到那座房子的塔楼一角。 野心家菲利普先生已经于数日前离开此地,她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也没过问。现在,就剩那个大人物在阁楼里养病,身边还有一位先前趁夜潜过来的医生兼侍从。 她不知道那位大人物是怎样度过在此养病的这些日夜。只记得前两天的一个晚上,她趁夜去补充食物的时候,无意看到他站在那扇小窗户前面对巴黎方向静默而立的一个背影——不大清楚他在想什么,也没怎么想知道。 大约在他到来半个月后的一个晚上,菲利普回来了。那位大人物的身体经过这段时间的休养,应该已经好了不少。 他是来安排他离开的。 夜色里,一辆小马车载着里面的人,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个地方,就跟他们来时一样。趁着葛朗台太太和老弗朗克以及厨娘母女都已经入睡,欧也妮悄悄来到那座别屋的阁楼间,把有人停留过的痕迹都收拾干净的时候,无意在床底发现了一团被揉皱后丢弃时可能无意滚了进去的纸团。展开后,发现上面写了几行读起来有点没头没脑的字迹: “……我的失败是咎由自取……我就是自己最大的敌人……弓满易折……我曾经过于相信自己的运气……” 字体潦草、不稳,不难推测写这行字的人当时心情如何。 欧也妮就着手里的油灯烧了纸。最后检查一遍房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地方后,她下楼,踏着白色的月光回往自己住的那间房子,经过那片玫瑰花圃时,侧旁的葡萄地里忽然闪出一个人影。 “葛朗台小姐!” 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唤了声。 欧也妮循声望去,看清突然现身的人后,挑了挑眉。 “您总是这么让人感到意外,菲利普先生,”她压低声,“您还回来干什么?” 谁都听得出来,她的语气并不友好。但对面的男人却浑不在意,忽然伸手拉住她胳膊,带着她一起隐身在已经十分茂盛的葡萄垄畦里后,站定之后,他松开她,朝她微微一笑。 “小姐,我折回来,是觉得有必要向您再次道谢。另外,”他的语气变得郑重起来,“我想提醒下您,接下来可能会有变乱,这里离巴黎不是很远,如果受波及,”他游目四顾,“您这样住在这里,并不安全。” 他拿出一样通体漆黑的东西。 一把现在还很少见的小型手枪。 “这是给您的,已经装满子弹,”他向她示范了下操作过程,然后,把枪递到了她的手上,“请您收着,留作防身之用。” “再见,祝您一切顺利——” 月光之下,他注视着她的眼睛闪闪发亮,表情仿佛欲言又止。忽然,他朝她走近一步,似乎还要再说点别的什么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充满愤怒的怒吼。 “好啊!欧也妮!竟然瞒着你老爹和男人在这里私会!怪不得你非要自己住在这里!现在被你老爹抓个现行了!” 欧也妮吓了一大跳。猛地回头,看见葡萄秧子的另头迅速窜出一个老鹰般的身影,随即,老爹那张怒气冲冲的脸就逼到了近旁。 作者有话要说:CP,欧也妮的终极CP是财富……O(∩_∩)O哈~ ☆、第26章 欧也妮的阶段性胜利 葛朗台老爹的这种现身方式把菲利普先生吓得不轻。等听清楚凭空冒出来的这个老头儿嘴里嚷嚷的那几句话后,更是手足无措,只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对方朝自己扑过来。 “你快走吧!” 欧也妮见他竟然没有反应,急忙推了他一把。 这么说吧,倘若现在朝他猛虎般扑过来的这个愤怒老汉不是葛朗台小姐的父亲,即便换做整个师团的敌人,对他而言,也绝不会像现在这么可怕。但是,在他已经过去的不算长,也不算短的25年人生里,他还真的是第一次遇到这样不能对付的情况,难免惊慌失措。幸好被葛朗台小姐给提醒,他终于回过了魂儿,就在老头子的双手就要恶狠狠掐到自己脖子前的那一刻,赶紧朝后退了一步。 “剩下您一人,真的没事吗?” 他确实很想逃,但想到倘若自己跑了,丢下葛朗台小姐一人,让她独自去面对因为误会导致盛怒的父亲,又非大丈夫所为,所以犹豫了一下,脚还是抬不起。 这下更糟了。他的犹豫和这句听着很容易产生歧义的话落入老葛朗台的耳朵里后,更是坐实了猜测。 “爷爷的刀!还想勾引我女儿!” 老爹掐脖子不成,跟着举起铁笊篱般的大手,夹头夹脑想狠狠抽他,不想对方身手灵活,躲了几下,不但打了个空,他的脚下还滑了个趔趄,差点没闪到老腰。 老爹的愤怒更是不可遏制。 “杀千刀的,等着!”他转身急匆匆往屋子方向跑。很快,脚步声再次传来,怒气腾腾冲出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把猎枪。 “还不快走!” 欧也妮急忙朝老爹跑去,拦在了他的身前,扭头朝仍似乎犹豫不决的菲利普叱了一句。 看见老头子咆哮着挣脱开他女儿的阻拦,端起枪就朝自己瞄准,菲利普吓出了一身冷汗,立刻做出了决定。 “那么再见了,葛朗台小姐!” 他仓皇地说了一句,转身朝着葡萄地狂奔而去。 “娘们货!浪荡子!” 红了眼的葛朗台追到葡萄地的边上,朝着前头看似可疑的方向胡乱开了一枪。喘着粗气低头换栓要再开枪时,被从后赶来的欧也妮一把压下枪杆。 “父亲!您这是在干什么!” 她气恼地问。 “打死这个浪荡货!”老头子嚷嚷,“私闯弗洛瓦丰被地主打死,就算顶到国王跟前我也占理儿!” “老爷!您怎么来了!” 被刚才那一声枪响给惊醒了的老弗朗克和厨娘母女跑出来,惊讶地看着东家父女。 “刚才那声响是怎么回事?” 老弗朗克搓着眼睛,四下看了一圈后,茫然地问。 虽然对刚才的那一幕还感到十分愤怒,但在外人面前,葛朗台还是不愿丢人现眼。 “没什么!刚才好像看见只野猪跑了出来,所以开了一枪!”他粗声粗气地说道,“都回去睡觉,你家东家可没什么好让你们看的!” 老弗朗克噢了声,和厨娘母女转身回屋。 “欧也妮,你跟我来!” 老头儿扭头,从鼻孔里发出一声余怒未消的哼声后,背着手往屋里去。 欧也妮收好猎枪和刚才趁乱藏在裙兜里的手枪后,跟着父亲进屋。在昏暗的烛光里,老葛朗台盯着女儿,阴沉着脸盘问:“刚才那个和你说话的的浪荡子是谁?” “您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的?” 欧也妮没立刻回答,反问一句。 说起这个,自然有个缘由。 事情其实还是和格拉珊太太有关。是这样的。那天她匆匆回去后,次日就上了去往巴黎的驿车。女人似乎天生都有当福尔摩斯的潜质,尤其是涉及丈夫忠贞度这方面的事。她到了巴黎后,并没有立刻闯到丈夫住的地方大吵大闹或者直接逼问,而是悄悄住在丈夫住处的附近,每天拿个小望远镜观察他的动向。没一个星期,果然让她抓到了他向那位漂亮女演员大献殷勤的蛛丝马迹。于是某晚,太太终于成功地将那两个坐在某歌剧院小包厢里郎情妾意的相好给抓了个现行——幸好格拉珊太太发现得早,银行家这会儿还没来得及积攒够彻底抛弃索缪一切的决心和勇气,面对妻子的指责和哭诉,银行家深感羞愧,不但答应立刻跟那个姐儿分手,为了让她消气儿,还咬牙买了条项链赔罪。就这样,心满意足的太太带着浪子回头的丈夫于昨天一起回到了索缪。银行家今天登葛朗台公馆的门给委托人汇报自己前头这半年的工作情况以及整理出来的一大堆票据后,危机解除的太太难免又恢复了爱嚼弄舌头的老毛病,想起之前在弗洛瓦丰遇到过的那位先生,忍不住就在葛朗台面前说了出来。 老葛朗台被听到的这个消息给吓了一跳。第一,女儿竟然瞒着自己和外人往来,这简直是就是对父权的极大极大藐视。第二,这个人居然还是罗启尔德家族的人!当年自己在犹太人那里吃了个亏的经历让他至今耿耿于怀,现在一想到女儿在和犹太人打交道,他就止不住地心惊肉跳——要是自己再不过去坐镇大局,说不定弗洛瓦丰的地皮也被会被对方给铲走一层呢!于是就这样,本来早就想再次寻衅滋事杀过来好挽回上次败局的老箍桶匠终于得了个充分的理由,一刻钟也坐不住,等送走银行家夫妇,转身就坐佃户的车星夜赶到这里。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居然让他又抓住了女儿和另个男人私会的证据。 “先是犹太人!再是小白脸!”葛朗台既生气又伤心地逼视着女儿,“欧也妮,你从前跟你老爹作对还不够,现在继续拿着尖刀想往你老爹心口扎下去吗?” “父亲。这真的是个误会。” 关于那个在父亲猎枪口下仓皇逃跑的野心家先生,欧也妮自然不会说真话,也懒得往他脸上抹金,“我和这个人绝对不是您想象的那种关系。事实上,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赌徒。知道我是弗洛瓦丰的继承人后,就把主意动到我的头上。想从我这里骗取资助。我自然不会上当。” “是真的?” 老头子狐疑地盯着女儿。 “如果不是对着圣母发誓不是一种亵渎,我就敢向圣母发誓,”欧也妮说道,“父亲您放心吧。我之所以刚才这么晚和他见面,就是为了让他死心。您出现得很及时,那一枪也打得好。他被您吓跑了,以后绝不敢再回来了。” “拿去喂狗狗都嫌的小兔崽子!竟敢打我女儿的主意!” 女儿的坚决态度让老头子觉得放了点心。揉了揉自己鼻子上的肉瘤,嘴里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声后,他抬起眼,“但是欧也妮,还有一桩事!你和那个犹太人到底在干什么?格拉珊家的婆娘今天告诉我,说犹太人坐着豪华大马车来弗洛瓦丰找你!” 一提起这个,他就情不自禁又紧张起来,下意识地左右看了一圈,仿佛要确认自家的东西到底有没有被对方给随手顺走,“欧也妮!老爹当年可是吃过大教训的!你怎么就是不长记性,竟然私下瞒着老爹和他往来?快说,他找你到底什么事?爷爷的刀。他们怕是要把半个法国的金子都给弄到自己的金库里去吧?” 最后,老葛朗台情不自禁地轻声嘀咕了这样一句,语气又羡又妒。 欧也妮假装没听到。 “父亲,是这样的。您应该还记得,我上去巴黎的时候,和这位罗启尔德先生有过往来吧?上次他过来,是想和我一起做件事……” 她并不打算瞒着,把原委简单说了一遍。 反正,但凡关系到钱的事,他绝对不会透漏半分给外人,嘴巴绝对比拉了拉链还要牢靠。 “商人银行?” 老头子差点没跳起来。 虽然一辈子几乎都没踏出过索缪这块地,但若据此认定老箍桶匠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老古董,那就错了。说起银行、汇票、债券、利息,倘若他肯把肚子里的货色全都倒出来,绝对能够让巴黎最精明的财政大臣也感到目瞪口呆。 “是的。除了存贷,主要还是从事融资和投资……” 老葛朗台摆摆手,打断了女儿的话,“这个不用你说,我知道!” 他低头自己盘算了一会儿,抬起头时,那双眼睛已经变得黄澄澄的,仿佛刚从金子堆里拿出来按上去的。 “乖乖隆的咚!”他压低声,兴奋地搓搓手,“要是干好了,这可是财源滚滚的好买卖!但是欧也妮,要是出了岔子,下场也就和你那个往自己脑袋上开枪的巴黎伯父差不多!” “是,所以需要慎重。”欧也妮说,“但是父亲,对方的生意头脑,你绝对不用担心。至于我,您想一想,我先前既然能赚到那些钱,自然也有我的底牌。” “嘎嘎嘎——” 老葛朗台发出一阵短促的乌鸦叫般的怪笑声。 “欧也妮,老爹实在没想到,你怎么突然变得聪明又能干!居然能在那家人的钱袋里插一手!那可是个围得密不透风的储钱罐!但是你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要被他给算计了!他们比狮子还贪婪,比狐狸还要狡猾!老爹从前就吃过亏!还有,凡事记得要跟老爹商量!老爹替你把把关!” “我记住了,父亲。” “好吧,好吧,我的乖孩子,”在可以预见的朝着自己滚滚而来的黄金河流面前,父女之间先前的龃龉全都当然无存了。葛朗台几乎是讨好地看着女儿,柔声细语地哄,“那么,你是愿意和你老爹和好了对吧?父女俩就这么讲和吧!明天就和老爹回去。” “回去可以,”欧也妮说道,“我还是那句话,不用您多出一个铜板的家用,您也可以继续保管家里货柜的钥匙,要是您觉得这样让您感到舒心的话。但您不要限制我们买什么,吃什么。” 葛朗台的脸色一下又跨了。 “欧也妮,你是一定要和你老爹作对到底吗?我可告诉你,你的都是……” “我的都是你的,我记着这句话呢,”欧也妮打断他的话,“我会定期向您报账的,绝不会隐瞒一个铜子儿的收入。您让娜农给您做事,也要付一年60法郎的年金吧?我自己出的那些,您就当是您额外给我的的年金好了。” “居然敢这样算计生你养你的老爹!” 老箍桶匠嚷了一声,气呼呼地站了起来,拂袖离去的时候,听见欧也妮在身后说道:“那就不回去了。往后您也别想我会向您报账。” 一切靠金子说话。 虽然,葛朗台本人已经堪称安茹省内数一数二的巨富了。但欧也妮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已经赚到几乎和他苦心经营一辈子赚到的差不多的黄金,现在,即便嘴里不肯承认,但老箍桶匠在女儿说话时,不知不觉就会带出一种恭听的神气——当然,能让他恭听的,不是欧也妮这个人的本身,而是她所能带来的那些黄金。 所以,现在当他听到女儿嘴里说出这样的话,立刻停住了脚步。 圣母玛利亚啊!那可是数也数不清,说不定会堆得他连密室门都关不上的黄金!一想到女儿瞒着自己大把大把地赚钱,而他却两眼摸瞎什么也看不到,他就觉得一阵心惊肉跳。 “好吧,好吧!” 思量再三后,他终于妥协了,勉强转过身,用一种仿佛从他身上割肉般的表情看着自己的女儿,“老爹答应你还不成?” “父亲,您太慷慨了。”欧也妮朝他走了过去,亲了亲他那张仿佛掉光了毛的老狗皮的脸颊,“我和妈妈都会感激你的。” 女儿竟然对他做出了这种小时候才曾有过的亲昵举动。 柔软的唇瓣和娇嫩的声音,终于软化了守财奴那颗原本已经被黄金给包得严丝合缝的当父亲的心。 “好吧,好吧……一家人就这么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吧……但是,这个家说什么,还是得由我来当……” 葛朗台有点僵硬地站在那里,嘴里嘟嘟囔囔地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老爹能说到做到吗~~←← ☆、第27章 巴黎来信 第二天一早,葛朗台太太才知道昨晚老头儿突然驾到。得知他居然向女儿妥协,而女儿也同意结束弗洛瓦丰生活随老头儿回去的时候,为父女的和好感到激动又幸福,并且认定,这一定是自己之前每天早晚在圣母像前虔诚祈祷所致——但这种欢喜之情,就如一个初学者写出来的五线谱,音符之间,总要时不时地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的一两个不和谐音节给打断。比如,每天开门的第一件事:吃饭。 和在索缪一样,早上8点钟,当葛朗台太太结束更加虔诚的晨祷,葛朗台也巡完一圈葡萄园回来,一家三口坐下来吃早饭。望着桌上摆出来的面包条、新酿好没几天的果酱、装了热牛奶的罐子,外加几个刚煮好的新鲜鸡蛋,老地主尽管面带难色,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不去多说什么,但是,当他看到露易丝接着居然又端上一块放在铁盘里煎得还滋滋作响,上头撒了蒜蓉和芹菜末的肉塔时,再也忍耐不住,连手都拿不稳叉子了,抖抖索索地停在半空。 “我的乖乖!谁家见过一大早就吃这个!这得多少肉,多少鸡蛋,多少黄油才能做得出来!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就是这样过着挥霍生活的吗?所罗门的宝藏也架不住你们这样嚼用!” 小女佣从前没怎么和葛朗台打过交道,被老东家现在的样子给吓住了,惊慌失措地说:“老……老爷,小姐叫做的。昨天丹尼家送来一只打到的野兔,小姐说,肉放久了会坏,让今天做个肉塔出来……” “小姐叫你们割老东家的肉,你们就真的拿刀割——” 老头儿瞪大眼睛失声嚷了起来的时候,忽然听见边上响起一声咳嗽,扭头,见欧也妮笑眯眯地望着自己,这才想起来,终于硬生生地住了嘴。 “父亲,您尝尝吧。” 欧也妮用刀将肉塔切成三角形的小块,叉了一块送到葛朗台的盘里。老头子用悲壮的表情吞下了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奢侈的一顿早餐后,一语不发地盯着对面的太太。可怜的太太,在丈夫这样的目光监视之下,完全食不知味,甚至不敢伸手去倒牛奶。 “父亲!”欧也妮跟着放下餐具,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我觉得我们应该再讨论一下。虽然您没出声了,但倘若因为您别的举动而令大家都过不好日子的话,我将不得不重新考虑之前的决定。” 葛朗台气哼哼地站了起来。 “吃吧!老婆子!放心地用肉塞满你的嘴吧!我不看了!这世道就是这样,老鸟还要被自己窝里飞出去的小鸟啄眼珠子呢。还有没有天理哪!” 嘀咕地抱怨着,老头子转身离开。 ———— 过了两天,在葛朗台巡视完弗洛瓦丰的产业后,一家人就一块回到了索缪,并且,在欧也妮的坚持下,小女佣露易丝也来了,继续干着从前的活。 小女佣虽然非常惧怕老葛朗台,但也看出来了,有小姐在的话,老爷最多也就是瞪眼睛发牢骚,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威胁,所以高高兴兴地跟了过来。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城。对于父女俩莫名决裂后,怎么又会莫名地重归于好这件事,大家都议论纷纷。当天晚上,几位克罗旭和格拉珊就来拜访曾消失了将近半年的葛朗台母女,对她们的归来表示诚挚的欢迎。庭长十分激动。为了压过自己的竞争对手——格拉珊家那位象女人般秀气的阿尔道夫,也为了让许久没见的女继承人对自己的男子汉气概留下深刻印象,他终于脱掉那件因为常年吸鼻烟而弄得前襟布满黄渍的衬衫,破天荒地换了件新做的雪白衬衫,系笔挺的领结,将自己的男子汉气概毫无遗漏地显示了出来。在那间熟悉的蜡烛光永远不够亮的客厅里,当他问候过后,看到女继承人的目光仿佛在自己身上停留片刻,最后还朝自己点了点头后,激动得一直不停地打着哆嗦。 “她看起来比从前更加漂亮了!” 他坐在克罗旭公证人的身边,当公证人和葛朗台说着最近公债利息变动的事时,他就一直不停地张望着欧也妮,心里暗暗地这样想着。 人都是长眼睛的,尤其是男人审视女人时的目光。庭长的眼睛没有出错,更不是因为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而带给他的欺骗。 居移气,养移体,这句话完全没错。这半年的全新生活,无论是发自内心带来的气质上的改变,还是因为生活条件改善的养人,现在的葛朗台小姐和先前的那个欧也妮,完全不能同日而语了。她的头发依旧结成辫,简单地盘在头上,但发质倍加丰润,阳光下闪着光泽。皮肤因为上好羊油香膏的滋润,变得更加白皙嫩滑,尤其她的牙齿,因为注重护理,洁白而整齐,口气清新怡人,绝不像格拉珊太太那样,虽然打扮入时,一张脸蛋也挺漂亮的,但张嘴笑就露出了一副让人大倒胃口的黄牙。 刚才靠近她时,无意嗅到的来自她身上的那股淡淡香气,叫庭长过去好久了都仍遐想不已。 身为巨额财富的女继承人,即便欧也妮丑得成了娜农那样,站出来威武赛过帝国水兵,他也不会嫌弃,更何况,她还这么漂亮呢? 庭长更加坚定了一定要追求到女神的决心。 当然,对于葛朗台母女的回归,最高兴的人,要数娜农了。这位忠心耿耿的女仆,现在不但能够继续和她们朝夕相处,而且,更让她感到扬眉吐气的是,她现在升官了,也是有手下的人了!虽然还是只能从老葛朗台那里拿到六十法郎的年金,但她终于有了可供差遣的小跟班,能缓口气,不像从前,忙完地里忙家里,一天到晚没半刻的停歇。 “小姐,您对娜农真的太好啦!”当她从葛朗台太太那里得知,小姐是费了老大的劲才终于说服老东家同意把小女佣带回来好帮她干活后,感激得差点没涕泪横流,砰砰地拍着自己胸脯,“小姐,有事您只管开口,娜农绝对不会皱一下眉头!” 住了小半年的弗洛瓦丰,已经有点习惯明亮宽敞的环境,突然又住回索缪这座老房子,老实说,欧也妮一开始还真的稍稍有点不习惯。但她并没预备立刻就对居所进行大动干戈的改造,毕竟,还是要顾及下老爹的感受。要是现在就打起索缪老宅的主意,恐怕他真的要血管爆裂了。一步一步来,反正也不急,先让他习惯饮食和别的日常再说。而且,对于老爹一开始的应承,欧也妮其实也没抱什么大指望。他肯松口,这就是很大的胜利了。她也做好了拉锯战的准备。所以,当她发现回家后的这几天里,老爹不但更加注意随身那串钥匙的保管,而且密室的门上不知什么时候也加了一道新锁后,并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倒是葛朗台,见女儿这样的反应,老脸微微一红,支支吾吾解释了两句,转过身后,把钥匙捂得更紧了。 作为一家之主,当父亲的在女儿面前虽然有点有心无力,但面对被自己压制了大半辈子的妻子,可就没这么体贴了。不至于强行没收太太这半年里置办出来的那些新家当,但每次,当他摸过太太床上铺着的床具,看着太太身上那件绉绸料的夏天灰色裙子,或者,当他听到欧也妮和母亲商量今天的菜式时,虽然没说话,但那种刀子般的严厉目光和阵阵的哀声叹气,还是足以令葛朗台太太情不自禁开始反省自己的罪孽深重。 “欧也妮,要不,我们还是听你爸爸的吧?”终于,在回来后结束第一个弥撒,从教堂回来的路上,葛朗台太太愁眉苦脸地说道,“他成天嚷嚷说我们挥霍,还闷闷不乐的……” “等他看到黄金就高兴了,”欧也妮说道,“妈妈,接下来他肯定还会抱怨的,各种抱怨。我希望您不要心软,不要怕他,更不要觉得对不住他。您是不是听信了他的话,觉得我们现在过的这日子就叫挥霍?什么叫挥霍?我告诉您吧,象从前的约瑟芬皇后,衣柜里堆了七百件衣服、两百顶帽子、数不清的价值上百万的披肩、宝石和头饰,这样的生活才叫挥霍。我们过的不过是正常的生活。只是因为爸爸从前太过吝啬了,才会让您觉得现在的生活就是挥霍。您要是退让了,那就真上了他的当。” “圣母啊!七百件衣服!两百顶帽子!”娜农吃惊得眼睛都要掉出来,“就算白天一件,晚上一件,这要多久才能穿遍……”她低头扳着手指头算,“哎呀,指头太少,算不出来。但是我的小姐,这该支付多少账单啊……” “她们一天可不止换两套衣服,”欧也妮笑,“总之,这样才叫奢侈挥霍。” “娜农明白啦!”女仆冲着葛朗台太太嚷,“太太,下次老爷要是再抱怨,您就告诉他,约瑟芬皇后有七百件衣服。太太您才这么两件,算得了什么!” “他一定会撕了我的!”葛朗台太太颤巍巍地说。 ———— 老头儿不但撕不成和自己的太太,而且,还叫他还发现了一件越来越糟心的事——太太好像受了女儿的影响,竟然慢慢也开始不把自己放眼里了。比如刚才,当他趁着女儿不在,讥嘲太太穿上身上那件衣服象只笨重的老鹌鹑时,她竟然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句嘴:“约瑟芬有七百件衣服哩!我才两件,算得了什么。” 老头儿当场目瞪口呆,等终于反应过来,老婆子这是在挑战自己的夫权时,他怒不可遏了,跳着脚地吼:“你家老爷可是个辛辛苦苦地里刨食的箍桶匠!七百件衣服?亏你说得出来!要不要给你统统裹上,送你去岛上陪着那个暴君哪?” 原来在女儿的影响之下,葛朗台太太渐渐发现,老箍桶匠其实也并没有自己从前感觉中的那么可怕。当他发怒时,最多也就像只被关在笼子里的老虎,虽然一个劲地张牙舞爪,把笼子弄得咔咔作响,但对自己并不会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所以,现在她也敢壮着胆子偶尔顶一两句嘴了。 “老爷,”太太见他那张老脸逼到自己眼前了,又有点害怕,眨巴了下眼睛,使劲往后缩脖子,“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欧也妮说的。你要是不爱听,往后我就不说了……” “尽管说吧,我的好太太,”老箍桶匠冷笑,用一种蔑视的口吻回道,“你现在有你的女儿撑腰,都快顶得上那个克里奥尔女人了……” 老箍桶匠正咄咄逼人的时候,大门前停下一辆叮叮当当的邮车,这才解救了因为不小心说错话而陷入窘境的可怜太太。 巴黎来了一封信,这封信吸引了老葛朗台所有的注意力,忽略了妻子对自己的不恭。 信是詹姆斯·罗启尔德写给欧也妮的。他在信里说,他定于大约一周之后,过来拜访葛朗台小姐。 ☆、第28章 巴黎客人的来访 闷声不响发大财,这是葛朗台老爹一生恪守的一条原则。所以一周之后,当詹姆斯先生与随行如约抵达索缪,并在当地人的指引下最后停在位于城墙根下的葛朗台公馆门前时,大家才知道这个消息。 罗启尔德、拉斐特、布隆,索缪虽然又旧又偏僻,但对巴黎这些赫赫有名的大银行家,大家可早就有所耳闻。所以,这位陌生客人的造访,一下就把全城人的好奇心都给吊了起来。远远地瞧着,见客人被迎进葛朗台家门后,那扇斑驳破旧的门就紧紧关闭,在外头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于是纷纷跑去克罗旭或者格拉珊家,开始热烈地议论起这件新闻。 “巴黎的财神都和葛朗台有来往!” “他们到底在商量什么?” “喂,太太,”德·奥松瓦尔太太冲格拉珊太太嚷,“上回你不是说,就是这个人坐着罗启尔德家的马车去弗洛瓦丰拜访葛朗台小姐吗?刚才瞧见了,确实神气活现的,索缪这种破地方,可出不了象这位先生这样的人物!而且,又年轻又帅气!” 要是克罗旭派也在的话,德·奥松瓦尔太太的这句无心之语可就同时得罪本城最有头有脸的两家人了。格拉珊太太于是不高兴地说道:“老爹最讨厌的的人,除了那个拿破仑,就是犹太人了!你等着吧,我打赌他不会给他好脸色的。” ———— 格拉珊太太想多了。 固然,葛朗台老爹确实因为从前在犹太人手里吃了个亏弄得至今耿耿于怀,但,现在来访的这位,却可能带来满藏了黄金的宝藏。管他是犹太人、吉普赛人还是来自遥远火星的外星人,能给自己赚钱就是好人。所以,在客人进门的第一时刻起,他就狡猾地把自己装扮成了一个因为一辈子没出过索缪,所以显得既胆小又糊涂的老头子。女儿接待客人的时候,他就温顺无比地跟在后头,一语不发,只在娜农端上招待客人的咖啡时,他瞥见和咖啡罐放一起的糖碟里装满堆得成了小山尖的糖,这才用一种卑微又惶恐的语调结结巴巴地说道:“欧……欧也妮告……告诉我,你是打巴黎来的,那可是……是个好地方。先……先生,我们这里是……是……是穷乡下,您……您要是指望能尝……尝到和巴黎一样合……合您口味的东西,那……那就会让您……您失望了。” 就像欧也妮从前曾对詹姆斯说过的那样,这趟索缪之行,确实让他大开眼界。虽然之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怎么也没想到,最后看到的是这样一幢破旧得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房子,葛朗台小姐的父亲又是这样一位奇怪的老先生,奇怪得甚至让他开始开始怀疑,倘若他一直就是这个样子,法兰西银行怎么可能会将他的信用资料登载入册? 好在他今天过来拜访的主要目的还是葛朗台小姐。所以对于老爹和这所房子给他造成的震惊,他几乎是不动声色地掩盖了过去。 “一切都很不错,”詹姆斯淡定地说道,“刚才一路过来,索缪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当然,还有您,亲爱的老爹,非常感谢您的殷勤招待,我会铭记于心,”他转向欧也妮,微笑道,“葛朗台小姐,接下来,您愿意花点时间讨论下我们之前商讨过的那件事吗?我已经带来了全部关于细节的资料。” “非常乐意,您请坐。” 欧也妮让詹姆斯和他带来的秘书先生落座时,葛朗台老爹就颤巍巍地走到自己习惯坐的那个角落里,嘴里嘀嘀咕咕,“你……你们尽情谈吧……别……别管我……年……年纪……大了……习……习惯坐这里眯……眯一会儿觉……巴……巴黎来的先……先生,您……您应该不……不会……” “当然不会介意!” 詹姆斯抢着代替他说了出来。用同情的目光看了眼这位老朽得似乎随时就能蒙主恩召的老地主,心里已经下了个结论。毫无疑问,即便年轻时再精明能干,挣下了一副大家业,比如这位葛朗台老爹,一旦衰老了,也是敌不过老迈后带来的各种后遗症。 “那……那就谢谢了……” 诡计得逞后的老爹坐到了自己的宝座上。 欧也妮瞥了眼装成老糊涂的老爹,再看一眼被他这套鬼把戏蒙过去的詹姆斯,暗叹口气,但脸上却露出笑容,“好的,那么,我们开始吧。” ———— 当女儿和来自巴黎的银行家讨论着繁琐而复杂的各种条款时,索缪的这个老地主就这样坐在客厅的角落里,看似眯着眼睛在打盹,实际上,他的两只耳朵却高高地竖着,毫无遗漏地准确捕捉住从银行家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音节。他的头脑前所未有地清晰,宛如飞速运转的机器,分析着听到的每一项条款、每一个附加备注,比律师还要精明,比法官还要严苛。当他从秘书嘴里听到一处自己不是很明白的地方时,就会装作好奇,睁开眼睛,诚惶诚恐地插一句嘴,“那……那位先生,您……您刚才说的垫……垫款是什……什么?甜的,还是咸的?” 在这位老朽的索缪地主面前,秘书先生的同情心和耐心空前地高涨。他立刻停下来,认认真真地解释一遍。 “嗷……原……原来……不是吃……吃的……谢谢啦……”脑袋一歪,他闭上眼睛,仿佛又开始瞌睡了。 就这样,葛朗台老爹成功地用自己的演技为女儿和大银行家之间的合作把了一次漂亮的关。欧也妮知道他,倘若不让他亲耳听清楚每一项条款,他是绝不会放心的。所以并不赶他走,任由他在边上装模作样地糊弄人。就这样,花费了将近几个小时的时间,终于从头到尾把每一项细则都梳理一遍,修改了几处,以保证合作双方在这项事业里的利益最大化。 “完……完啦?” 最后,心满意足的老爹装作刚刚睡醒的样子,从椅子上跳起来,敲了敲背,“年纪……大了,骨头也……不行。这么坐一会儿,就腰酸背痛的。我要出去遛……遛……欧……欧也妮,客……客人远道而来,要……要是不嫌弃,你……你就留他吃……吃顿饭……” 他把双手背在身后,颤巍巍地出了客厅。 “葛朗台小姐,您父亲真是一位慈善的长者。” 詹姆斯望着老葛朗台渐渐远去的背影,由衷地赞叹——多年之后,曾在最精明民族之人那里吃了个亏的老家伙终于在那个人的同族人身上成功地复了仇。从此以后,老爹的屈辱历史可以忽略不计了。 欧也妮耸了耸肩,“您要这么认为,我也不反对。”她笑,“不过,我必须要指出,您真的是这么多年来,我父亲第一个开口招待吃饭的客人。” 詹姆斯哈哈地笑了起来。 “我的荣幸。不过,这次恐怕不行。巴黎还有事,我必须要尽快赶回去。” “那就辛苦您了,”欧也妮笑道,“非常感谢您,詹姆斯先生。您的这种诚意让我非常感动。我也向您保证,我会尽量做一个最优秀的合伙人。” “那正是我的心愿,葛朗台小姐!”他望着欧也妮,缄默片刻。 “您还有事?”欧也妮问。 “哦,没了。”他忽然笑了起来,“那么就这样吧,我走了,期待您能在约定的日子来到巴黎。” 一周之后,欧也妮必须要去一趟巴黎。在巴黎公证处与詹姆斯一道签署合伙人法律文件。 “没问题。”欧也妮说道,“到时候见。” ———— 虽然巴黎人来得突然,走得也快,但给索缪人带来的冲击可不小。老葛朗台越是对银行家此行的目的讳莫如深,大家就越猜得起劲,到了最后,甚至已经有人扬言,那个巴黎人应该是想把女继承人给娶进家门,克罗旭庭长和格拉珊家的儿子都没指望了。 “金山对银山!虽说犹太人都爱跟族人通婚,但也有保不齐的事!好家伙!老爹这下可真的要大发了……” 这种传言,把克罗旭和格拉珊两派都弄得焦虑不堪,天天晚上登门做客,心甘情愿地在摸彩游戏里输钱给葛朗台太太。只可惜,钱是一角一角地输出去,把葛朗台太太乐得心花怒放,想从老葛朗台的嘴里撬出点什么,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唯一确切的消息,就是女继承人下周将会动身去往巴黎。 这样热闹了一周之后,在七月的某日,欧也妮登上了去往巴黎的驿车,这一次,她除了带上渴盼去巴黎长长见识已久的娜农,身边也多了位护花使者克罗旭庭长。 靠着他叔叔和葛朗台多年生意的铁关系,他终于幸运地挤掉竞争者阿尔道夫,在最后时刻得到老葛朗台的首肯,成功担任女继承人此趟巴黎之行的保镖兼挑夫。 作者有话要说:老詹在老狐狸面前完败╮(╯▽╰)╭   ☆、第29章 大变 事实上,老葛朗台之所以最后选定克罗旭庭长护送欧也妮去往巴黎,也有点一碗水端平的意思——上次巴黎纪尧姆商社破产清算的事交给格拉珊家去办的另一后果就是导致格拉珊派洋洋自得,认为这能给自己追求女继承人的事增加一个重重砝码。现在有了这个机会,正好提拔一下克罗旭派,让格拉珊家的脑子清醒清醒,同时也有鼓励克罗旭派继续为自己奔走效劳的意思——那意思就是说,没到最后时刻,你们谁都别指望老爹能定下名分。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 葛朗台老爹应该没有学习过中国古代帝王的制衡之术,但他把这两家人玩弄于股掌好让他们俯首帖耳为自己效劳的本事却绝不比任何一个古代帝王要差。总之,被幸运选中出派任务的克罗旭庭长异常兴奋,一路鞍前马后尽心尽力,充分体现了自己的可靠和能干——当然,还是有点遗憾——如果没有碍事的娜农在边上,只剩自己和葛朗台小姐两人的话,这次的出行就更完美了。 娜农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处心积虑追求小姐的克罗旭先生眼中的障碍物。她完全沉浸在第一次出门,而且还是去往巴黎的巨大兴奋感里而无可自拔。当然,她的兴奋点和庭长不同——在她将近过去的四十年牛马人生里,巴黎在她的想象中就是一个天堂般的存在:地面是由金子和宝石铺成的,河流里流淌着香膏和蜜乳的汁液,男人一律骑着装饰华丽鞍辔的骏马,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手里端着酒杯和男人们调情…… “圣母啊,要是我能在闭眼上天堂前去巴黎也走一趟,那就真的没什么遗憾了。” 在她的心目中,除了死后上天堂,活着的第二大愿望就是巴黎走一趟。所以,临小姐动身前,当她随口在她面前发了这么一句感叹的时候,万万没想到,小姐竟然让她同去。 现在托小姐的福,娜农终于踏上了巴黎的土地。和上次一样,他们在罗谢尔罗广场下了驿车。发现居然没有之前想象的黄金宝石路面和香膏蜜乳河流,而且看起来还灰扑扑的,娜农短暂失望了一下。但很快,当她坐上马车被拉到位于星形广场附近的波丽酒店,停在这条布满气派建筑的宽阔大街上,听酒店门童喊自己“小姐”,为自己打开擦得铮亮的玻璃门,继而置身华丽明亮的酒店大厅,最后,跟着欧也妮来到自己接下来要住的房间时,她已经完全直了眼,激动得甚至打起哆嗦。她惊叹于铺在床上让她晚上睡觉的贡缎提花床单和带了漂亮花边的松软枕头,惊叹用来洗脸梳头的大理石梳理台,惊叹摆在房间里的那面能看到她整个人的巨大镜子。总之,她赞美自己从踏入这家酒店后看到的任何一样东西,结果,大概是太兴奋了,又或者,她真的不习惯睡这种松软的床,到了半夜,欧也妮还能听到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声音。 “你怎么了,娜农?” “哦小姐,原谅我吧!我吵着您了吗?但是我真的睡不着觉。我能不能睡地上啊?” “好吧,要是你觉得那样更习惯的话。” “好叻!” 女仆从床上爬下来。眼睛一闭,终于找到了躺在索缪夹道地铺上睡觉的那种感觉。很快,她舒舒坦坦地睡了过去。 ———— 第二天,把娜农留在酒店后,婉拒了克罗旭先生的好意陪同,欧也妮独自来到位于法兰西银行附近的巴黎公证处。那里,詹姆斯已经在等她了。 法律手续办得十分顺利。结束之后,詹姆斯显得十分高兴,握了握欧也妮的手。 “葛朗台小姐,这一刻开始,我们就是合伙人了。我很高兴,希望我们合作愉快。”他递给她一个文件袋,“这是新公司计划的几个可能投资项目。您过目后,随时可以找我告诉我您的想法。” 欧也妮接了过来,“没问题。” “葛朗台小姐,不知道您是否有考虑过常住巴黎?”他突然问道,“既然我们已经是合伙人了,往后难免需要经常会面——我的意思是说,需要对各种事项进行交流,毕竟,索缪距离巴黎有点远,似乎不大方便。如果您有意向,我可以负责替您安排一个让您感到完全满意的居所。” “我会考虑的。谢谢您。” 欧也妮笑道。 和詹姆斯分开后,欧也妮去了居里雅交易行。虽然投在英国人铁路公司的那笔钱目前还没怎么见效益,但另外两项投资却已经进账颇丰,尤其是马勒侯公司的股票,现在已经上涨到了20,并且,依旧有持续上涨的趋势。 “也就是说,您现在已经拥有了全部将近2000万法郎的资产,”居里雅先生恭敬无比地说道,“需要我为您抛出铁路公司或者马勒侯的股票吗?” “等涨到25的时候,替我抛出马勒侯,”欧也妮指示他,“但是铁路公司,虽然现在不赚钱,我却并不打算动它。我计划还要追加。” “好的。” 居里雅先生虽然对她固执地持有铁路公司股票感到有点费解,但她是委托人,自然一切要以她的意思为准。并且,悄悄地说,震惊于她在此前另几项投资上的巨大成功,他自己暗地里也偷偷跟随她买了点,现在已经尝到甜头。倘若她什么时候真的决定再往铁路股票上追加投资的话,他大概也会考虑跟着她去赌一把。 已经有了2000万法郎的资产。这笔钱,如果光用于这辈子的吃喝玩乐,自然衣食无虞。但是,倘若她不满足于现状,想插手铁路汽船或者别的这种即将占据生产力引导力量的实业,即便再添上父亲的全部家当,也是远远不够。这也是为什么她选择和詹姆斯成为合伙人的原因。用他可以调集的资金来弥补自己的缺陷,而她能够为新公司的投资项目提供准确的引导,这就是她和詹姆斯之所以会走到一起的原因。 从交易行出来,因为回程并不远,所以欧也妮决定步行。经过一家画廊门口的时候,她被张贴在门口一条通告给吸引住,情不自禁地驻足。 通告说,三天之后,重新开放的卢浮宫画廊将会举办一场大型拍卖。画品来源大多来自手头拮据而迫不得已匿名出卖收藏的没落贵族。 欧也妮仔细看了下拍卖品的目录,立刻决定参加这个拍卖会——做出这个决定,倒不是出于对艺术的热爱。而是她看到了几个熟悉的画家名字和他们的作品。除了已经功成名就的新古典主义画派代表雅克·路易·大卫的几幅画作,更吸引她的,还是洛可可时期的最杰出代表画家华托的几幅作品、曾给荷兰画家伦勃朗惹了巨大麻烦的《夜巡》,以及现在还没被瓦平松所收藏的安格尔的《浴女》。 这几位画家的这几幅作品,后来毫无疑问,成为极具价值的伟大作品。但现在,或者因为画家并未知名,或者因为别的各种原因,画作的价值却并未得到世人的承认。正好,既然碰上了,那就把它们收入囊中。 三天之后,欧也妮回复给詹姆斯自己对于新公司投资项目的意见,请他确定投资资金后告知自己,然后,到了预定的时间点,她和克罗旭先生以及娜农,一起出现在了卢浮宫画廊的拍卖室。在此之前,她已经交了1000法郎的保证金。 这一行带了浓重乡土气息的拍卖参与人进入到画廊拍卖室,就引起了旁人的侧目。那位戴了帽子的年轻小姐,除了衣饰朴素之外,倒也挑不出别的什么不好。但她身边跟随着的那位过于拘谨的先生和另个四处张望的大块头女人,可就完全与画廊的气氛格格不入了。 和根本就不理睬旁人注目所以完全陶醉其间的娜农不同,庭长先生从踏进这个地方的第一步起,就感觉浑身有如针扎,从头到脚都不自在,立刻后悔起自己先前为什么非坚持要跟过来的举动了。他只知道刻板的法律条文,习惯在法庭上凭着对方到底称呼自己为“克罗旭先生”还是“德·蓬丰庭长”来决定原告和被告的命运,对于绘画或者艺术的鉴赏水平,仅止步于悬挂在他家中堂前的那几幅蒙上了灰尘的画着他祖父祖母的老画像。现在,当他来到这里,觉察到自己原本最得意的这身穿着打扮与在场男士相比之下,显得是这么寒酸老气后,立刻深深感觉到了一种被羞辱般的惭愧。但他绝对不会表露出自惭形秽的神态,相反,他用昂首挺胸的方式跟着葛朗台小姐昂首阔步地进入拍卖场,坐到了位置上。 拍卖开始。这个一看就来自乡下的奇怪组合很快就引起了在场之人的注目。不仅仅因为这位打扮朴素的葛朗台小姐最后以10万法郎的高价击败一位原本势在必得的收藏家,拍下当晚竞价最高的大卫的一副作品,更让大家感到奇怪的是,她似乎对几幅冷门画作更感兴趣。最后,她在几乎没有竞争对手的情况下,花了不到一万法郎,就把原先看中的华托、伦勃朗和安格尔的几幅画作收入囊中。 “小姐!刚才可真够带劲!一下一下举着那个什么牌子,我还没举够了,可惜就完了。” 在周围无数目光的注视之下,今晚收获颇丰的欧也妮一行人离开了拍卖场。娜农对刚才的举牌游戏十分投入,虽然散场了,但还在兴致勃勃地回味。 到了明天,来自安茹省的葛朗台小姐的名字就会在巴黎的艺术沙龙里传播开来,而接下来的任何一场类似拍卖或者画廊展出,她都将会收到来自举办方的诚挚邀请。 “葛朗台小姐,我实在不明白,您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去买这些画?” 离开拍卖场,终于觉得找回了点自信的庭长终于忍不住发问。就在刚才,当他看到女继承人花费10万法郎,就只为了竞拍一副绘画时,后背都快被汗水给湿透了。 “以后如果有机会,我还会再次购买。” 欧也妮这样回答他。 庭长觉得非常心疼,并且,稍稍有点不快——仿佛就在花他的钱一样。当然,这种微妙的心理,他是绝对不敢显露出来半分的。 “明白了。不管您做什么,我都一定是您最忠实的支持者。” 他立刻说道,显得诚心诚意。 欧也妮笑了笑。 ———— 停留了大概一周,处理完与詹姆斯的事,欧也妮原本打算再带着娜农去逛逛的时候,传来了一个消息。 那个被囚禁在圣赫勒拿岛的拿破仑皇帝,竟然再一次逃脱囚笼,从位于法国西南的鲁瓦扬登陆。在那里,已经集结了一批大约一千人的队伍。他们之中,有忠心于他的老近卫军,有闻风而来的当地居民,也有倒戈投向他的当地驻军。这支复辟的队伍聪明地避开了波旁势力强大的叙热尔和尼奥尔等地,绕道从当年革命风暴强劲的昂古莱姆、利摩日方向朝巴黎进军。皇帝发布檄文,亲自现身对着支持他的公众做极具煽动性的语气指控依赖外国势力而生存的波旁王朝在复辟后的种种倒行逆施和对人民的无耻背叛,宣布自己决定重新振兴法兰西还人民以权利的主张。当沿途居民又听到英国佬竟然企图用虐待甚至是暗地投毒的方式想要杀害他们曾经的帝国皇帝时,激愤之情不可遏制地蔓延开来,到处都在传播绘有皇帝苍白却满是坚毅庄严神情肖像的册子,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纷纷加入到皇帝队伍,人数仿佛滚雪球般地越来越多,而沿途的波旁军队,几乎是不战而溃。 这支队伍,一寸寸朝着巴黎逼近,一如当年皇帝从戛纳登陆时情景重现。 巴黎被这个消息给彻底震翻了。剧场和歌剧院关门,大街小巷无人不在议论此事,波旁皇室和贵族们夜夜举办的舞会也停止。当忧心忡忡的国王在杜勒丽宫中忙着召集国民自卫队和皇家卫队以保护巴黎不至于沦陷的时候,许多贵族们都已经暗地悄悄收拾行装,随时准备逃亡。 欧也妮的行程计划自然也被这个消息给打乱了。 在婉拒詹姆斯提出的亲自送她回索缪的建议后,她和庭长以及娜农匆匆登上了回程的驿车——回程不过两天时间,而拿破仑的军队速度再快,也不可能在两天的时间内推进到巴黎附近的省份。 虽然她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等这一天真的到来,还是有点觉得不可思议。 倘若去年,老葛朗台没有临时起意地带她一起去弗洛瓦丰,而她也没有散步到葡萄园的河边,最后帮了那个野心家一把的话,今天的这一切,还有可能发生吗? ☆、第30章 宫廷来使 驿车离开巴黎没多久,车厢里就坐满了沿途上车的人,全都是和欧也妮一行差不多赶着要回乡下的外省人。到最后,已经发展到后上的人不得不挤坐在地板和行李堆上的地步,弄得大家全都怨声载道,赶车的却浑然不顾,还是一个劲地往上塞人,直到克罗旭先生拿出自己在地方法庭里的威风,道明自己的身份,并厉声呵斥车夫的无耻行径时,车夫畏惧于这位法官的威仪,这才不得不放弃继续揽客的念头,咕咕哝哝地继续回到了前头自己的座位,载着这严重超载的一车人摇摇晃晃地重新启程。 或许是大革命以来的短短几十年里,法兰西人经历过太多次的政局变幻和动荡,与那些每因为一次政局动荡就面临命运改变一次的新旧贵族阶层们不同,普通民众对此似乎已经习以为常。路上的气氛并不十分压抑或恐惧,当接受了这趟超员严重的旅程后,大家就一直在议论时下的这个消息,到最后,车里的人分成了三派:保王党,保皇党,以及中立派。到了最后,保王党和保皇党为最后到底是路易十八守住杜伊勒里宫还是拿破仑再次称帝而争吵起来。法国人天性里的狂野不羁在这种时候就显露了出来。倘若不是中立派的克罗旭法官出声阻止,这个狭窄的车厢里一定会上演一场大打出手的战争。最后,占了人数优势的拿破仑党取得胜利。在兴奋的“皇帝万岁”欢呼声中,中午了,马车终于停在下一个补给站,车夫粗声粗气地表示自己要换马匹,轰乘客下来吃饭撒尿,于是,一车人象从牢里放出来的囚徒一样,呼啦啦地开始放风。 欧也妮一行也下了车,坐到驿站里的那家破旧小餐馆里吃着又贵又难吃的午饭。当娜农听到连那盘烤得已经焦糊了的土豆也要收自己15个苏的时候,心疼得咂舌咧嘴,看到欧也妮吃了两口就放下,她赶紧把盘子端到自己面前,吃完之后,还用勺子用力刮着粘在盘底的土豆泥。 “一口就是一个苏!圣母啊!要是老爷知道了……” 她不住嘟囔着,把刮了一层土豆泥的勺子送进自己的嘴巴。 “克罗旭先生,您是希望国王把科西嘉人赶走,还是科西嘉人再次赶跑国王再次登上帝位?“ 等着庭长吃完他盘子里的东西时,欧也妮喝了口水,百无聊赖地随口问。 庭长对女继承人主动向自己问话感到十分荣幸。虽然对她一直用原姓氏称呼自己感到有点失望,但依旧放下勺子,谨慎地说道:“严格来说,我并没有明确的立场。因为无论他们当中的谁当政,对我的现状都不会造成损害。” 欧也哑然失笑。 明白自己是多此一问了。 克罗旭庭长就像那位连续占据了六届政府要职、曾经两度成为拿破仑左臂右膀的著名政客塔列郎。现在他虽然被路易十八罢职赋闲在家,但倘若没有这场拿破仑二次登陆的意外,不久的将来他将再次出山。从路易十六开始,一直到后来的七月王朝,当前一个政权行将垮台时,他就选择倒向后一个政权——他们没有所谓的立场。或者说,唯一的立场就是利益。就像眼前的克罗旭,今天还口颂着“上帝保佑国王”,明天一旦拿破仑拿下巴黎,他立刻就可以换上代表革命的三色帽徽。 这场动荡对克罗旭庭长日后的影响现在确实还看不见,但对眼前造成的影响,却立刻就显露了出来。小餐馆里很吵闹,欧也妮也吃不下东西了,正准备出去到外边等时,听见传进来一阵惊呼:“不好了,马车跑了!” ——确切地说,是刚才那个车夫竟然趁着大家都下车歇脚的功夫,自个儿赶着装有所有人行李的驿车跑路了! 饭馆里的人纷纷跑了出去。男人们愤怒地诅咒着,跑着向前想要追赶上马车好把车夫的脑袋从他的脖子上拧下来。可惜,两条腿的终究跑不过四条腿,追出几十米后,只能喘着粗气眼睁睁看着车夫驾着马车绝尘而去。 驿站里乱成一团。 丢失财产的人捶胸顿足,咒骂趁了乱局蹚浑水的黑心车夫,事不关己者则用幸灾乐祸的表情围观这一出闹剧。娜农也停止了刮盘子底的举动,当弄明白小姐在巴黎买给自己的一条衬裙、一双鞋子(她穿鞋很费,通常几个月就能穿破一双),连同他们所有原来带出去的行李统统都被那个车夫给卷走了的时候,伤心得红了眼睛。 “幸好这个还在。” 欧也妮晃了晃随身携带的钱袋安慰她——也幸好,考虑到保管条件,拍卖得来的名画并未携带回索缪,而是在动身前租了个银行的保管箱存了起来。欧也妮为此深觉庆幸。 一阵无望的跳脚和咒骂之后,在克罗旭庭长的安排下,有人去当地警察局报案,回来时,却垂头丧气地带来了一个坏消息。当地的警察局长已经两天没有出现,整个机构陷入半瘫痪状态,要不是还有个守门人看着,估计连里头的桌椅也要被无良暴民给搬了个空。 受害者无可奈何,只能自认倒霉等在原地期待搭上下一辆的车了。等了一个下午,错过了几辆人员爆满的驿车,最后,在天黑之前,终于靠着多给钱,欧也妮一行人挤上了一辆同方向的驿车,于两天之后,结束了这段波折迭起的回程,回到熟悉的索缪。 消息也已经传到了索缪。 虽然对于索缪来说,除了大革命恐怖时期曾出过一趟乱子,为了筹措革命资金,政府财产被革命党人没收拍卖,剩下的大部分里,远在巴黎的杜伊勒里宫到底由谁占领,对于这里居民来说,最大的变化不过就是市长脸孔的变化和市政府前的改弦易帜而已,但和别的地方一样,大家原本平静如波的生活还是被这个消息给搅出了波纹。比起终日惶惶无人问津的现任市长,每天晚上,本城首富的公馆里倒是高朋满座。在昏暗的烛光里,大家纷纷抒发自己对于这场动荡的看法,预测到底谁能笑到最后。正好这时,葛朗台小姐和庭长从巴黎归来,大家自然忙着向庭长打听他们在巴黎的见闻。 庭长虽然刚从风暴中心巴黎归来,但对这场政,变的了解,绝对不会比索缪人知道得更多。他所能提供的消息,不过也就是葛朗台小姐在巴黎拍卖会上一掷千金的举动以及抱怨自己回程路上所遭遇的不幸,为此,他损失了包括一件才穿了两次的衬衫和一条裤子在内的大约三十法郎的财物。 当庭长也说不清葛朗台小姐此行到巴黎到底干了什么,除了反复提及那场拍卖会和他的不幸遭遇,索缪居民竟然无法从他嘴里了解到更多的秘密——大家的好奇心于是被勾得更厉害。于是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联系到两周前那位犹太人的到来,对于葛朗台小姐巴黎行目的的猜测竟然压过了拿破仑再次登陆给这个小地方带来的震撼。随便走到哪,都能听到市民津津有味地在议论。 “好家伙!指派葛朗台小姐去巴黎花10万法郎买一幅画!葛朗台老爹这是想干什么?” “莫非画上有所罗门宝藏的秘密地图?” “我敢担保,老爹派葛朗台小姐去巴黎一定别有所图。等着吧,用不了多久,一袋一袋的黄金就会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被运进老爹的秘密宝库!” 画上自然没有什么所罗门宝藏的秘密地图,葛朗台老爹也没有对这笔支出做过任何的预先指示。所以可以想象,当他从别人那里听说了这个消息时的反应——晴天霹雳,简直连心肝都要被摘了去了。 大为光火葛朗台赶回家中,怒气冲冲地责问欧也妮。即便欧也妮向他解释名画升值空间巨大,请他把这个举动当做一项投资,老头子还是固执地拒绝接受。他所信奉的,是那种看得见摸得着的法郎出去黄金回来的买卖,让他相信以后会有人愿意出高于10万法郎的价钱去买回这副画,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嗷——嗷——哪个蠢货肯花十万法郎去买一副画!砸在手里了!泡汤了!打了水漂了!拿来糊墙墙都嫌弃!”老头子痛苦地呻吟,仿佛就要死掉了。 “欧也妮,老爹绝对不会原谅你!绝对!” 任凭欧也妮再怎么解释,葛朗台也无法相信有人以后肯出高过十万法郎的价钱去收一副画。再联想到女儿之前对自己的种种忤逆举动,他的怒气和伤心更是加倍。 父女间的冷战再一次爆发。他再次拒绝和欧也妮说话,每天阴沉着脸,在太太心惊胆战的目光中早出晚归。当有关心时政的市民请他大胆预测拿破仑再次登陆的前景时,他就会怒气冲冲地嚷道:“这跟我的葡萄园有什么关系?让拿破仑见鬼去吧!” 见父亲因为这个原因和自己再次冷战,欧也妮禁不住也有点后悔——倒不是后悔去买画,而是后悔不该让克罗旭先生知道。不过,说老实话,比起这个,现在她更关注的还是拿破仑进军巴黎这件事,毕竟,这真的是件足以决定这个国家未来走向,进而影响到每一个人的大事。就连葛朗台,他虽然在别人面前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但欧也妮也知道,他其实曾经暗地里曾向本城消息最灵通的银行家格拉珊先生打听过局势,当得知拥护他的军队已经抵达奥尔良,奉命带着军队前去阻击的前帝国元帅、现巴黎国民自卫队司令乌迪诺也阵前倒戈之后,当天晚上,老爹在密室地板上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一直持续到了后半夜。 就这样到了八月初。也就是欧也妮巴黎归来半个月后,终于传来了最后的消息。 拿破仑占领巴黎。在此之前,国王已经带着他的亲信再次逃往英国。而阿图瓦伯爵,也就是后来原本应该继位成为波旁末代国王查理十世的那位,在逃亡路上不慎泄露行迹。鉴于此人之前种种劣迹,招致了民众的愤怒围堵。惊慌的伯爵不幸从马车坠落,摔断脖子意外身亡。 这个消息终于压过了索缪居民对女继承人巴黎行的关注,成为最近全城的焦点话题。原市长已经趁夜举家悄悄溜走。高诺瓦耶和那些与他一样的保皇党人在皇帝万岁的呼声中来到市政府前拔掉代表波旁王朝的白旗,插上了皇帝的鹰旗。克罗旭庭长立刻出面维持秩序,以保证全城在这种特殊时期里的治安。 和外头的热闹相比,葛朗台公馆却显得异常冷清。大门终日紧闭,老葛朗台也已经好几天没露面了。人人都知道他的那段红帽子历史,而皇帝最厌恶的就是这批人。所以对于老爹的低调,大家背地里都表示理解。当然了,这种理解难免夹杂了些幸灾乐祸。 真正轰动全城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八月中,也就是皇帝占领巴黎这个消息传来大约半个月后,有一天,一辆带着皇宫鹰识的豪华马车进入索缪。车夫身穿光鲜的宫廷仆人制服,谁也不知道马车里坐的是什么人。就在市民一路跟随的目光里,这辆宫廷马车最后停在了位于城墙根下的葛朗台老宅前。最后,马车里下来一个看起来似乎是宫廷随从的人,敲响了紧闭着的葛朗台公馆的门。 ☆、第31章 杜伊勒里宫 乍从阳光灿烂的外头跨进这间老旧而阴暗的房子,侍从官的眼睛一时有点看不清东西,直到片刻后,等适应了里头的光线,这才看清对面的人。除了领自己进来,这会儿站边上呆呆盯着自己的大块头女人,屋里还有三个人。 一个从头到脚灰扑扑象只地鼠的老头儿,两眼直直地盯着自己,表情戒备而严肃。 边上是位太太,神情惊慌而不安,她的旁边则是位年轻小姐,此刻站在她母亲的后头,神色平静地望着自己。 “欧也妮·葛朗台小姐?” 侍从官试着和她打招呼。 “是的。” 他听见这位小姐这样回答,枯竭松了口气。顾不得踏进这所房子后的所见给自己带来的惊讶和不解,脱下帽子,朝她弯腰施礼后,恭恭敬敬地说道:“我是皇帝陛下的侍从官米雷尔。我奉了皇帝之命,请您随我一道去往巴黎。” “什么事?” “抱歉,小姐,我不清楚。我只负责请您去往巴黎。” 米雷尔的表情更加恭敬。 “圣母玛利亚!我的女儿并没有反对皇帝,你们为什么要把她带去巴黎?” 葛朗台太太生平第一次看到穿得这么华丽的宫廷人物,吓得要命,根本就没留意对方态度到底如何,慌慌张张地站在欧也妮跟前,做出随时准备阻拦的样子。 “妈妈,别担心。他并没恶意。” 欧也妮附到葛朗台太太耳边轻语,等安抚了母亲的情绪后,问道:“我可以拒绝吗?” “您当然可以拒绝,”侍从官谨慎地说道,“但是我认为,您最好还是应邀而去。您这次倘若不去,我想紧接着,陛下还是会另派人前来的。” “看来我是无从选择了。”欧也妮耸了耸肩,看了葛朗台和母亲一眼,“父亲,母亲,我要跟随这位大人去一趟巴黎。你们不必担心,我一切都会很好。” “非常感谢您,葛朗台小姐。倘若您不介意,我希望立刻就能动身。” 侍从官的语气虽然依旧平和,但若仔细辨别,还是不难听出带了点催促之意。 “欧也妮,跟我来一下!” 一直充当背景的葛朗台老爹忽然瓮声瓮气地说一句,扭头就往外去——这也是和欧也妮冷战以来他第一次开腔和女儿说话。 欧也妮示意侍从官稍等,跟着父亲来到另一个房间。 “欧也妮,你必须老老实实给我说实话。”老箍桶匠紧紧地盯着女儿,闪烁的目光表示出他此刻的强烈怀疑和不满。 “那个科西嘉人!拿厄破仑——”他卷着舌费力地发出这个带了点贬低之意的名字,“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派他的侍从官请你去巴黎?你到底都隐瞒了我什么?” 欧也妮犹豫了下,终于把上半年自己在弗洛瓦丰时偶然遇到拿破仑的事简单提了下。但没提再早时候她救菲利普的事。 她说完,老头儿的表情像被魔法棍给点了,僵了半晌后,忽然从齿缝里蹦出一句话:“把这样的危险人物藏在葡萄园里!你竟然干出这样胆大包天的事!” “确实过于鲁莽,我承认。还好安然度过。” 老头子沉默了个几秒后,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显得十分焦躁不安。等他突然停下来时,他猛地看向女儿。 欧也妮注意到,他的眼睛里仿佛再次透出金色的光芒。 “我的小乖乖!”他压低声音,似乎想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显然不太成功,声音显得有点发抖。 “也就是说,你无意间做了一笔绝好的买卖!现在那个科西嘉人再次赶跑国王当了皇帝,他是不是要奖赏给你什么啊,我的欧也妮?一个小公国?一座连了大片土地的城堡?要是这些都没有,你就告诉他,把和弗洛瓦丰连着的那片地赏给你也成……” 欧也妮打断了老箍桶匠一厢情愿的幻想。 “父亲,您想得太远了。但我不得不打断您。在您幻想得到这些奖赏前,您应该祈祷他不会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就被英国人、俄国人和奥地利人的联合军队给打垮。” “饭桶!窝囊废!” 老箍桶匠已经完全忘记了当初是如何厌恶皇帝,猛地握拳,激动地在身前挥舞了起来,“要是这一回,他还这么不经打,那他就真的该下地狱!等等——” 他忽然象是想起来了什么,“我想起来了!那么也就是说,上次在弗洛瓦丰撞见的那个差点被我打死的小白脸,他就是皇帝的人咯?” 欧也妮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这事。只好点了点头,“他是拉纳大元帅的儿子。当时他是来向我告别的。” “那好吧,那你就跟那个穿得像只复活节火鸡的宫廷随从官去吧。去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他嘟囔着,鼻子上的肉瘤动了动,“要我说,对救命恩人不好好报答的话,那还配称得上一个正直的人吗?要是这样的话,他再次被打败,那也是活该!不过你要记住,你去之后,要是万一又传来什么坏消息,比如拿破仑的军队又吃了个败仗的话,你就赶紧回来。” 欧也妮笑了笑。“好的。父亲。” 就这样,欧也妮在几乎全部索缪人的目光注视之下,登上了那辆马车,离开索缪,朝着巴黎方向疾驰而去。 这段令人疲倦的旅程于两天后结束,马车驶过卫兵把手的广场,径直进入杜伊勒里宫后,欧也妮被带进了一个看起来象是用作起居的大房间。 杜伊勒里宫不像未被破坏前的凡尔赛那样奢侈豪华。拿破仑和复辟后的路易十八都选择把这里当做宫邸,主要就是为了摆出自己要和奢侈挥霍划清界限的作态。虽然如此,毕竟是皇宫,其恢宏豪华的程度都是难得一见的。倒是一路进来时,欧也妮注意到不少地方有被破坏过的痕迹——想必是国王逃离时留下的。但再一次成为主人的拿破仑现在应该没心思去修复这些,所以就任由它们保持着原状。 她所在的这个大房间倒似乎没遭到过掳掠,一切看起来都还保持着原状。巨大的房间金碧辉煌,巨幅油画和有着精致纹理的挂毯装饰着墙面,到处可见十七十八世纪巴洛克风格的精美家具。透过那面拱形窗户看出去,对面是座园林,园丁精心修剪过的绿荫丛中,各种形状的铜雕林立,景色美不胜收。 ———— “……先生们,我不得不打碎你们一厢情愿的美好幻想。停止做试图和敌人媾和的白日梦吧!反法的联盟军队已经再次集结。媾和无法巩固这个帝国,唯一能够主宰说话权的,就是战争,一场能够把敌人打得毫无反击能力的战争!就在四年之前,曾经降临到这个国度的那场噩梦难道还不足以振聋发聩吗?任何企图向曾与法兰西敌对之人祈求友谊的想法都是可笑而愚蠢的!唯一需要做的,就是丢掉一切幻想,与敌人一刀两断,用一场足以主宰一切的彻底胜利来开创一个新的纪元!” 这座皇宫里的某个会议厅里,菲利普·拉纳正在一场皇帝并未列席的军事会议上即席演讲,斥责那些依旧幻想能够靠着祈和度过难关的保守派。 “但是将军,倘若应战,万一再次战败,到时我们将如何自处?陛下又将如何自处?” 一个曾经经历过滑铁卢战役的老军官谨慎地发问。 “让我来告诉你们吧,和四年前不同。这一次的皇帝陛下已经做好了迎接战斗的一切准备。达武元帅快回来了,苏尔特元帅也在归来的路上。我以我父亲的名誉向你们发誓,一场战役,只需要一场!因为滑铁卢失败降临到这个伟大国度头顶上的厄运就会彻底改写!三天之后,皇帝陛下将会在巴黎郊外的五月广场向他的臣民发表为这个伟大国度服务的宣誓。战斗的号角已经吹响,你们要做的,就是紧紧跟随皇帝陛下的脚步,彻底摒弃求和的念头,牢牢管好你们的嘴和脚,然后,你们就能与皇帝陛下一起分享取得最后胜利后的荣光!” 席间沉默片刻后,开始有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被视为军中之魂的达武大元帅在数年前被剥夺贵族头衔后,监管流放至卢维耶。还有苏尔特,也被流放至塞尔多夫。没想到,这么快,这些曾经是帝国军魂的军中大人物就已经获得营救在回国的路上了。 “皇帝万岁!” 有人突然站了起来,高声呐喊。紧接着,其余人也站了起来跟着呐喊,响亮整齐的声音回荡在这个巨大的空间里,泛出阵阵的回音。 口号往往是空洞的。但很多时候,它却又是能鼓动人心,让人为之热血沸腾的绝妙灵药。 会议厅虚掩半开的门外出现一个宫廷随从官的身影。菲利普立刻朝外走去。 “拉纳将军,葛朗台小姐到了,现在正在二楼的雅典娜厅。” 米雷尔恭敬地说道。 菲利普眼睛微微一亮,但并没表露出过多情绪。 “明白了。你做得很好,米雷尔。” 谁都知道,眼前这位身穿戎装的已故拉纳元帅的儿子,年轻的蒙泰贝洛公爵,就是皇帝跟前现在最得信任的人。营救、登陆地点的选择、进攻巴黎的路线,全都离不开他的操纵——除了这些能看得到的,为了这一天,谁知道他在背后还做了些什么秘密的看不到的事? 可以预见,倘若帝国能够顺利渡过接下来的难关,毫无疑问,他将居功至伟,权势滔天。 虽然到现在还是不明白,公爵为什么派遣自己跑到索缪那种乡下地方去请一个看起来不过是个破落户人家里的年轻小姐,但能得到这样一位人物的称赞,侍从官一阵激动。 “我的荣幸,将军阁下。只要有需要,我将随时准备为您效命。” 菲利普笑了笑,回头看一眼还在会议室里讨论的众多军事将领后,沿着长廊往二楼疾步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拉纳找我们的欧也妮,会是什么事呢~~ ☆、第32章 一笔勾销 自从弗洛瓦丰那一晚老葛朗台鸣枪相送之后,这是欧也妮和菲利普·拉纳的首次碰面。 没想到的是,会在这种地方,以这样一种方式拉开序幕。 欧也妮的目光从他上身那套饰以金色肩章和流苏的墨绿笔挺军装扫到脚上的铮亮马靴,最后落回到他的脸庞,对上了他注视的目光。 “葛朗台小姐,很高兴见到您。您越来越漂亮了,”他微微地笑,“我说的是真的,每一个字都发自我的内心。” 欧也妮脸上基本没什么笑。 “拉纳先生,根据之前的经验,每次伴随您的出现,必定会有一个令我难以承重的要求。我不认为您在这种时刻用这种方式把我带到这里,仅仅就是为了称赞我的容貌。请直说吧,您这次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说到“又是为了什么”的时候,她的语气稍稍加重,略带了点嘲讽之意。 菲利普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在欧也妮的注目下,他在房间里踱了两个来回,最后停在她的面前。 “葛朗台小姐,虽然我也为此感到羞愧。但这一次,确实还是被您说中。” “我仍需要您的帮忙。” 他转身,疾步来到靠墙一张嵌金边的乳白色桌子前,打开抽屉,取出一份看起来像是合约的东西,回来摊开在她近旁的桌面上。 “如果您愿意在这上面签字,我,或者说,皇帝陛下,将会十分感激。” 欧也妮的目光在合约上扫了一遍,最后落在最末页的签名处。 除了那个极具个人鲜明特色的硕大的“N”字母开头的名字,签名档的另一侧,是她熟悉的另个名字。 她并未露出过于惊讶的表情。只是沉吟片刻。然后,她抬眼看向对面的男人。 “这种情况下,似乎该由罗启尔德先生来与我商谈更为恰当吧?”语气是冷淡的。 “是的,”菲利普立刻说道,“罗启尔德先生也如此认为。但在我看来,事由我起,所以由我出面与您商谈,更能显出对您的诚意。” 欧也妮的目光再次掠过合同上的那个数字,笑了笑。 “真是一笔不小的款项。詹姆斯居然会答应借给您和您皇帝的这个岌岌可危的政权。他对你们的信心可真不小。” “您错了,葛朗台小姐。他之所以答应借款,绝不是出于对帝国的信心。”菲利普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银行家更热爱战争了。每一次的战争,就是他们发大财的好机会。他们向战胜国提供军费,他们向战败国提供赔款,他们永远是赢家,除非他借出钱的政权消亡。正如您刚才说的,我所拥戴的这个政权岌岌可危,似乎只要一场来自反法同盟的打击,皇帝就会再次面临四年前的失败命运。既然所有人都这么认为,自然就包括巴黎那些精明的银行家。所以他们拒绝向皇帝贷款,这其中,也包括詹姆斯先生所代表的罗启尔德家族巴黎银行——它在向帝国的敌人发放贷款,正如之前它一直做的那样。但是,他却依旧同意在这份借款合同上签字。如您所看到的,他用脱离于家族外的新成立没多久的这家商人银行向皇帝陛下发放这笔贷款。” 他微微一笑。“我虽然没做过生意,但有一个道理,我也明白。真正聪明的人,不会把所有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对于詹姆斯·罗启尔德先生来说,即便皇帝陛下的政权如四年前那样被瓦解,他也就只损失合同上的这笔钱而已,不至伤筋动骨。而如果,万一让他押中宝,除了本息,他将还获得基于金钱之外的不可估量价值的无形利益。所以,他签字了。但是,想要让这份协议生效,还必须再添加您的姓名。所以,这就是您被请到这里的原因。” 欧也妮没有作声。 菲利普望着她,继续说道:“葛朗台小姐,在签署这份文件前,詹姆斯先生曾强调,发放贷款的商人银行由他与您共同持有。你们的地位是平等的。他请我转告您,他并没忘记当初他答应您的条件。他认为这次是特殊情况。但是,倘若您认为真的不适合,那么这份协议将无效,他将完全尊敬您的意愿。这是他的原话。所以——” 他凝视着欧也妮,“我非常、非常诚恳地希望您能在上面签字。在目前的情况下,获得这笔资金,对于帝国来说至关重要。” “拉纳先生,我不知道您是如何说服罗启尔德先生的,但您这样一句话,完全不能成为说服我签字的理由,”欧也妮终于开口,声音冰冷,“我承认这是特殊情况。但如您所知,我也不是慈善家。任何一笔借出去的钱,我必须要确保获得盈利,至少不能收不回来。借出去的钱,每一百法郎里,就有我投入的一部分。我与罗启尔德先生不同。商人银行倘若破产,对他来说不足为患,所以他肯冒险去博取利润最大化。但对我而言,这却几乎是我全部家当。所以,‘对您和您皇帝的帝国来说无比重要’,单单这样一个理由的话,抱歉,我拒绝签字。” “倘若我告诉您,我有极大的信心打赢接下来这场决定生死的战役了?能让您改变决定吗?”他紧紧地盯着她。 “您说吧。”她的声音依旧冰冷。 “陛下的法定继承人罗马王已经从幽禁着他的维也纳美泉宫被接走,于数日前安全抵达巴黎。并且,那位奥地利皇后也已经与她的情人分开,被带着抵达了巴黎。我无法向您解释更多的内情,但三天之后,世人将会看到皇帝陛下携着皇后和罗马王一道出现在检阅臣民与军队的广场之上。您应该不会否认,这是一种强有力的鼓舞人民和军队士气的手段吧?” 四年之前,拿破仑从厄尔巴岛归来,在媾和愿望破灭后,仓促间准备迎战。当他在出发前现身广场检阅他的臣民与军队时,身畔却没有法国人期待看到的皇后和罗马王,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的身影。那种场面,每一个亲身经历过的人恐怕都难以忘记。 “我承认用这个法子鼓舞士气还算不错,但你和你的皇帝打算如何应对一支由英国、奥地利、俄国和普鲁士人所组成的强有力的反对大军?或许您可以取得一次、两次的胜利,但我不认为,你们有实力能与整个欧洲长期对抗,法国人民也不允许你们这样。” “您说得对,这才是关键。葛朗台小姐,您知道波兰吧?这个被奥地利、普鲁士和俄国包围在中间的国家,现在已经被瓜分,彻底从欧洲版图上消失了。就在帝国横扫欧洲的那个黄金时代里,皇帝的到来,被波兰人看做救星,他们拥戴皇帝。滑铁卢失败后,忠诚者甚至为此而入狱。所以现在,已经从版图上消失的波兰就是用来对付同盟国的最好利器。” 菲利普看见欧也妮眼中露出一丝探究之色,微微一笑。 “这个时代,关于民族的固有观念已经深入人心,根本不可能消除。当年,即便皇帝从前成功占领西班牙,也永远无法把西班牙人变成法国人。波兰也一样。它的国土被瓜分了,但西斯拉夫人却永远不可能变成奥地利人、普鲁士人或者俄国人。他们对复国念念不忘。葛朗台小姐,您可能没听过卡钦科瓦这个姓氏,但在亡国的八百万波兰人心目中,这个流亡贵族的姓氏却代表着他们的民族英雄和复国的希望。很巧,在皇帝被拘禁在圣赫勒拿岛的那几年里,我正好与这个家族的人有所接触。所以很快,您就将会听到消息,卡钦科瓦家族将率领波兰人为争取复国而发动的一场声势浩大的起义。” 欧也妮终于被听到的消息震动了下。略一思索,明白过来。 什么很巧。恐怕那时候起,眼前的这位野心家就已经开始策划起今天的一切。不过是处心积虑的结果而已。 从本质上来说,眼前的这个男人,与詹姆斯·罗启尔德属于同一类人。只不过,一个玩的是资本游戏,一个玩的是政治游戏。 “你是说,法国将会在背后支持波兰人的起义?” “您非常聪明!”菲利普赞了一句,“但更确切的说,是法国策动了波兰人的这场起义,并且,只要有需要,往后就会继续支持下去。当俄国人发现本已经稳稳落入口袋的那片土地和人口即将不属于自己,您认为他还有足够精力去与法国为敌?至于奥地利,老实说,我倒赞成今天军事会议中那些保守派的看法,既然我们还需要那位来自奥地利的皇后,现在不妨暂时与她的国家讲和。葛朗台小姐,倘若您是奥地利君主,在您的女儿重新被奉为法兰西皇后的前提下,您是愿意一边继续与法国为敌,一边疲于奔命地对付波兰人,还是默认与法国结盟,以换取已经入袋的那部分波兰领土的稳妥?” 欧也妮的眉头紧紧皱起,“拉纳先生,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很好理解。我的意思是说,倘若奥地利退出反法同盟,那么,法国将会保证被它瓜分去的那部分波兰领土的拥有权。” “您未免太过自信了吧?您把波兰当成您手中的棋子,凭什么认为波兰人就会听从您的摆布?” “很简单,在卡钦科瓦家族所剩的两兄弟中,不听话的那位已经于数月前不幸死于一场意外了。” 欧也妮听见他用这样冷漠而毫不在意的语调说出这样一句话时,整个人忽然打了个寒噤。 她一直觉得,这一辈子的自己已经足够冷酷无情了。但现在,她才发现自己错了。 她终于忍不住,呵呵地冷笑。 “这就是您支持波兰人获得民族解放的方式?您太伟大了。” 对面的男人微微摇了摇头,神色是平静的。 “葛朗台小姐,我从未标榜过自己的伟大,也并不肩负解放全世界民族的神圣使命。我首要考虑的,是法国利益的最大化。正如您所知道的,现在的法国早已今非昔比,底子几乎全被掏空了。这个国家倾其国力,或许还能支持一两场的战争,但再也经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长久战。帝国所需要的,也不是泛泛层面上的某场战役的胜利,而是能够彻底决定局面的胜利。当俄国人自顾不暇,奥地利人改变立场,剩下的普鲁士人和英国人将会得到让他们永生难忘的教训!” 欧也妮依旧保持缄默。 “您可以将最不齿的评语施加在我身上。但,只要能以法国的最小代价和士兵的最少牺牲而赢得帝国的保卫战,在我看来,采取任何手段都是正当而合理的。”他扯了扯唇角,补了一句,“何况,对于波兰人来说,他们实际并没损失什么,因为除了一个称呼,他们原本就一无所有。” “明白了。所以您需要钱。” 欧也妮终于从刚才乍闻这个计划的震惊情绪中恢复过来,冷淡地说道——无法评判。面对他滔滔不绝、似是而非的自辩,她竟然觉得自己无法做出关乎对错的评判。 或许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对错与黑白。有的,只是基于不同立场而得出的不同结论。 “是的。您是除了皇帝之外,唯一一位知道这个部署的人。那么现在,您能告诉我,您是否愿意在这份协议上签字?” “可以。” 沉默一阵后,欧也妮忽然说道。 她一口答应下来的这股痛快劲,甚至让对面的菲利普感到有点难以置信。 “您……真的答应了?”他看着她,试探着问。 “为什么不,”欧也妮说道,“既然要出大头的詹姆斯都签字了。何况,听了您的这一番解说后,倘若因为我的拒绝而导致法国战败,我恐怕会成为几千万支持皇帝的法国人的公敌。” 对面的男人装作听不出她话里的讽刺之意——“那么……葛朗台小姐,您现在就可以签字吗?”他自嘲般地笑了下,“我从未像这一刻般地迫切希望自己是个有钱人。总之,再一次地,非常感谢您的理解和支持,我将铭记……” “连上这次,这已经是我第三次听到您向我说类似的话了,”欧也妮打断他,“欠人钱不好,欠别人人情的感觉一定更加不好。我不想让您总背着欠我人情的包袱,咱们还是趁着这个机会了结清楚为好。” 菲利普扬了扬眉,露出感兴趣的模样,“您说,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答应。不是玩笑,别说爵位和土地,即便您看上丹枫白露宫,我也能够到陛下面前为您争取。” 欧也妮哼了声。“不需要爵位,也不需要土地,我对丹枫白露也没兴趣。我只需要从现在开始二十年内的法国铁路开发优先权。” 菲利普一怔。看起来,似乎她提出的这个要求让他感到十分意外。 “怎么,您是不肯答应,还是做不了主,公爵大人?”欧也妮露出抵达这个地方后的第一个笑容,“在我看来,您和皇帝两个人的性命,应该远远高于我的要求的价值。” 菲利普凝视她片刻,忽然哈哈笑了起来。 “葛朗台小姐,您再次让我感到惊讶!这么说吧,陛下曾对我说,除了把杜伊勒里宫赏赐给您,对于您提出的别的任何要求,他都命令我应允下来。所以,我们成交了!并且——” 他朝她靠过来些,压低声音,“说真的,与其让罗启尔德家族控制住法国经济一手遮天,我倒宁愿希望这个人是您。” 他靠过来说话的时候,欧也妮仿佛感觉到一阵来自于他的热气,忽然觉得有点不适。 “那么,往后您不再欠我什么了。”欧也妮不动声色地稍稍往后退了一步,“我们就此一笔勾销!” 作者有话要说:上次在留言里看到有读者说波兰逗比 确实 亡国亡得够奇葩…… ☆、第33章 女勋爵 三天后那个阳光明媚的早上,巴黎郊外的广场上,第三次登上法兰西帝国皇位的拿破仑·波拿巴在阔别四年之后,再一次正式现身在巴黎的大众面前。 巴黎万人空巷。仿佛节日一样,人们纷纷簇拥聚集了过来,这里变成三色旗和三色徽章的海洋。九点钟,在数以万计民众、将近千位上下两院议员和新老军队的注目中,皇帝的车驾渐渐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 和上一次厄尔巴岛归来后为准备投入与盟国军队作战而举行的那场阅礼完全不同。这一次,没有童话景象般在前头引路的长达两百米的荣誉团、传令官和宫廷侍卫,也没有华丽的由八匹骏马所拉的加冕车,更没有金碧辉煌的加冕冠服。仅在一队身穿崭新军服的老近卫军的护卫下,皇帝身穿民众最喜爱的那身绿色军服,佩戴三色的帽徽,立在马车中现身,身边同站着他的皇后玛丽·路易莎以及他十岁的儿子罗马王。 他看起来比四年前要苍老,鬓发角即便扑过了粉,也掩盖不住花发的痕迹。但他看起来神采飞扬,面容中那种仿佛与生俱来般的庄严和威仪丝毫没有减少——就是这样一张脸孔,不但迅速唤醒了民众那段关于荣耀的熟悉记忆,也瓦解了之前流传在巴黎的一个传闻——据说,皇帝因为之前在圣赫勒拿岛的经历,健康已经被彻底毁去——现在,他用这种现身方式证明了自己的健康和精力。 他依旧还是从前的那个皇帝,依旧能够服务于伟大的法兰西帝国! 皇帝发表了振奋人心的演讲,宣布法兰西再次恢复大国地位,表示自己是法兰西的公民,号召人民与自己一道为法兰西作战。被深深感染的民众发出犹如当年奥斯特利茨和瓦格兰姆胜利的“皇帝万岁”的欢呼。在排山倒海的欢呼声中,皇帝与妻子孩子一道,面带微笑地乘坐马车离去。 ———— 这一切,其实都是欧也妮后来坐在自家客厅里经由络绎不绝登门拜访的客人口中听过来的场景。今天克罗旭说几句,明天格拉珊补充细节,零零碎碎,到了最后,终于拼出这样一副完整的印象图。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她在那个宣誓大典开始前的一天,处理好与詹姆斯之间的关于那份借款合同的事,然后,她就悄悄离开了巴黎。坐的是驿车——用皇宫马车把她接过来的那位先生太过忙碌了,也根本没想到她竟这么快就离开巴黎。所以,等他忙碌完自己的事情后,试探着派人向她发出某个宴会的邀请函时,才知道她已经于数日前离开了。 尽管回来的时候,少了去时宫廷马车和随从的张扬排场,但是当日出现的那辆气派马车和身穿华丽制服的宫廷仆人给索缪人带来的视觉与心理冲击丝毫没有减弱。等到欧也妮回来之后,有那么将近半个月的功夫,葛朗台公馆家的门槛都要快要被踏断。大家纷纷打听宫廷接葛朗台小姐去巴黎的原因。自然了,想从欧也妮这里听到什么消息,那是不可能。至于老葛朗台,当他得知居然真的上演了报恩故事,而女儿丢弃了爵位、黄金和土地,却只要了个什么铁路开发的优先权后,差点没气吐血—— 原谅我们的老爹吧。这个时候,就连巴黎那些最爱赶时髦的上流人士也还觉得传闻中的火车是头咆哮着不断往外吐黑烟的怪兽了,何况是一辈子不肯踏出索缪一步的老爹呢!不久的将来,当他看到火车取代低效的马车咆哮着奔驰于城市之间,由此带来的巨大利润也将朝铁路公司的拥有者滚滚而来的时候,他就会理解女儿今天做出这个决定的明智之处了。 玛丽·路易莎,这个来自奥地利的第二任拿破仑皇后,虽然在很久之后,她也依旧会因为她对丈夫的的背弃而遭到世人的唾弃和鄙视。人们常常用她当初生产遭遇危险时,急需继承人的皇帝却命令御医保住母亲的这件事来责备她的忘恩负义——在拿破仑失败后,她舍弃了法国,带着罗马王回到奥地利。在拿破仑从厄尔巴岛归来后,她没有回归,并且,和一个奥地利军官好上了,在拿破仑死后不久,她与情人结婚,彻底背弃拿破仑。 尽管这些都是事实,但在欧也妮看来,背叛并非一夕之间一蹴而就。 作为一个失去依靠的女人,本身又不具备在那样的乱局中掌控一个战败国的强势性格,加上父亲奥皇从中作梗,梅特涅以美男计收拢她心,她最后的背叛举动虽然令人失望,但也不至于万夫所指,更何况,作为丈夫的拿破仑又何尝对她忠贞过呢?波兰夫人甚至为她生了个私生子!而且,考虑到她后来成为帕马女公爵后,顶着压力在自己的领地上保存住拿破仑时代的一些法律和机构,确立了妇女的平等继承权,并废止旧刑法中的不人道之处。光是凭着这个,欧也妮就觉得世人没有资格去鄙视她的选择。 女人这一生的价值,并不仅仅体现在对丈夫的忠诚之上。 现在她再次回来了,与自己的丈夫一道出现在法国臣民的面前,履行自己作为皇后的职责。欧也妮敢保证,在她回来的方式上,某人一定也采取过一些无法拿到台面上说的举动,如他一贯的风格——撇去这些,仅就目前情况而言,欧也妮倒是略微有点好奇。倘若这个再次建立的帝国真的能安然存在下去的话,玛丽·露易丝又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转眼,十月了。距离帝国重新建立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和所有人预料的一样,一个月前,一支由英、奥、俄、普共同出兵的六十万大军在靠着滑铁卢战役而一举封神的威灵顿公爵的率领下,沿着四年前的那条被盟军视为幸运线的旧路,浩浩荡荡地开到了法国的边境线上,预备趁着这只怪兽还没来得及喘完气儿就彻底消灭它。与之成鲜明对比的是,法军只调集到不足20万的军队。拿破仑依然御驾亲征,但和从前不一样的是,这一次,因为不为人知的身体上的病痛,他再无法适应战场上瞬息百变的机动奔走,而曾为帝国立下汗马功劳的达武元帅也因为身体缘故无法亲临第一阵地,所以,已经获得战时元帅封号的蒙泰贝洛公爵实际获得了这支军队的临战指挥权。也就是说,当情况有变,皇帝的作战命令来不及送达的时候,他完全可以依照自己的判断去指挥军队的调动和作战。 战场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传送到巴黎,然后再发散到巴黎外的各个省份,所以,等到消息传到索缪时,难免就是半个月前的事了。 皇帝的军队和威灵顿的军队开始交战了! 第一次的会战,双方互相试探,各有进退,不分胜负! 第二次的会战,北线的七万法军在乌迪诺的率领下预备迎战15万的英、奥联军时,因为奥地利军队迟迟无法到位,致使战机贻误,最后,与法军人数持平的英国人在战术来不及调整的情况下被打得措手不及,溃不成军,迫不得已往后撤退了二十公里。事后,当怒气冲冲的威灵顿公爵指责奥地利人的时候,奥地利人十分无辜地表示,他们接到命令,奥属波兰发生了大规模的起义,必须要赶回去救火了。 在奥地利人背信弃义地单方面退出同盟军后,战局暂时停滞。接着,俄国人也遭遇到了相似的问题。波兰人一夕之间配备精良,火炮、枪支,样样不少,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冲击并夺回了十几处的俄军要塞,面对气势汹汹的起义浪潮,俄国人匆忙召回十万军队,最后剩下小部分在法国战场凑数,普鲁士也遭遇了相同问题,无视威灵顿的暴跳如雷,步俄国后尘撤掉部分军力后,最后,同盟国剩下将近30万的兵力——人数依旧占了优势。 最后的大决战开始了。20W法军在芒泰贝洛公爵的指挥下,兵分三路,朝着暂时停止主动攻击的同盟军发动了闪电般的袭击。犹如当年曾经威震战场的拉纳元帅灵魂附体,年轻的公爵在这场他所指挥的大规模处女战役中充分体现了他的指挥素养和无所畏惧的精神。在经过长达一天时间的惨烈炮火对战后,傍晚时分,一支由当年老近卫军组成的千人队伍翻过山丘,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同盟军威灵顿公爵所在的指挥中心阵地上。老近卫军在靠近敌人后,舍弃了射速有限的滑膛枪的射击作战方式,冒着枪林弹雨用手中的刺刀直接对敌方阵地发动快如闪电般的攻击,猝不及防的盟军边战边退,很快,这个拥有将近五千人的指挥阵地就被冲垮。盟国士兵畏惧于老近卫军当年的赫赫威名和眼前这种不要命般的打法,纷纷四下逃窜,威灵顿公爵在几个亲信的掩护下坐了战马逃跑。消息迅速传开,失去指挥的盟军立刻毫无斗志,被预先奉命埋伏的法军打得溃不成军,除了逃跑的,剩下纷纷投降。 最后这一役,法军以极小的代价,俘虏同盟军将近十万,缴获战备物资无数,威灵顿公爵不知去向。 非常凑巧,这场一雪前耻的战役发生的地点,也在滑铁卢的附近。命运之神再次绕回到这个地方,但这一次,它站在了法国人的一边。而指挥并率领老近卫军取得这场最后攻击战胜利的,就是蒙泰贝洛公爵菲利普·拉纳。 ———— “哎——但是可惜!” 老葛朗台家的客厅里,一生没有嫁人的老处女德·格里博古小姐满脸遗憾地叹息,“可惜啊,听说公爵大人在冲刺战的时候,一只眼睛被弹药击伤——陛下找了最好的御医,命令他们要治好公爵的眼睛——可要是万一有个差池呢……该死的英国佬!听说公爵可是个美男子呢……又够风流倜傥的,哎哟,这下不知道伤了多少巴黎漂亮女人的心……” 格里博古小姐的感叹引发了客厅里男人们的讥笑。行伍出身的银行家笑得最是厉害。 “小姐,恐怕您不知道,在男人们看来,身上带有战场的伤,那才是真正男子汉的气概!” 格里博古小姐和格拉珊太太异口同声地表示强烈反对,客厅里一片嘈杂的时候,忽然,娜农睁大眼睛,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冲着老葛朗台嚷嚷。 “老……老爷!上次那个宫廷来的人又来了!就在门口了!” 宫廷随从官米雷尔在将近四个月后,再一次来到了索缪的葛朗台公馆。 这一次,他并没有用“不清楚”去应对来自欧也妮的询问。而是脸上带笑,恭恭敬敬地说道:“葛朗台小姐,您获得了由法兰西皇帝所赐的勋爵爵位。这是一种无上的荣耀。恭喜您。请您随我入宫去接受来自皇帝陛下的册封。” 作者有话要说:提一下,当时作战中的枪支是滑膛枪,每发一发就要停下来重新操作一次。所以在近距离阵地战中,如果不怕死的话,古老的冲锋拼刺更具奇效。 法国爵位和英国不同。公爵、侯爵属于第一二等级的大贵族,第三等级伯爵,中级贵族。 接下来是小贵族等级的子爵和男爵。 第六等级是骑士和勋爵,适合中小贵族的非长子。骑士授予有军功者,勋爵授予对王室或国家有贡献者。这个等级也用于平民,算是进入贵族阶层的第一步,但这对于平民来说一般很难。 恭喜欧也妮 咱今天起也是有身份的人了,虽然属于末流~ ☆、第34章 公爵夫人的邀请 欧也妮在索缪居民的议论纷纷中再次启程登上了去往巴黎的马车。抵达巴黎后,她拒绝了米雷尔送她入住爱丽舍宫的举动——那里原名波旁大厦,第一帝国时期,成为拿破仑妹夫的住宅,改名爱丽舍宫,波旁王朝复辟时期曾改回原名。据米雷尔说,现在爱丽舍宫空置,皇帝曾有意将它赐给芒泰贝洛公爵,但他似乎兴趣不大,并没接受这个赏赐。 和前几次一样,欧也妮依然入住波丽酒店。现在,整个酒店的人,上从经理,下到门童,人人都认识欧也妮了。知道她不但和罗启尔德家族往来,还是最近巴黎社交界最炙手可热的蒙泰贝洛公爵的座上宾——几月前的上一次,倘若她能在巴黎多逗留几日的话,她就已经接到了来自芒泰贝洛公爵的宴会邀请函。 门童毕恭毕敬地为她开门,兰特一溜烟地跑过来抢着帮她拿行李,引领者她去往入住的房间。 到了巴黎之后,欧也妮知道自己来早了。皇宫里的那场授勋庆典将在一周后才举行,到时候,将有一些与她一样的人接受皇帝册封成为新晋贵族。至于为什么这么早就将她请过来,按照米雷尔的说法,那是为了给她充分准备的时间——说这话的时候,他尽量没露出什么异样表情,但目光掠过欧也妮身上那条裙子的时候,还是微微泄露出他此刻的心思。 欧也妮自然明白他的心思——她确实也没预备到时候因为自己穿什么而成为整个皇宫注目的焦点,所以,在庆典开始之前,为自己弄一身能够符合这个上流社会普遍审美趣味的行头,还是非常有必要的。 当天到达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几天来的颠簸行程也让欧也妮感到十分疲惫。她洗了个澡后,早早地躺下去睡觉。 一切都很正常,直到她在睡梦中的时候,忽然被一阵仿佛来自地下的沉闷爆炸声给惊醒了。 爆炸声传到她所住的这一楼层时,声音已经不大,但还是惊动了几乎整个旅馆的人——考虑到第一帝国时期,就曾发生过反对派在巴黎各处造成爆炸案以破坏各种庆典活动的先例,大家自然难免感到惊慌。欧也妮打开门的时候,看见楼道里有不少被惊动的住客慌乱地跑来跑去,某位先生甚至光着身子,身上只围了条床单…… 旅馆经理很快上来道歉,称不过是为整个酒店提供洗衣和热水的地下室锅炉房发生了点意外——小意外而已,他已经迅速处理好了,请大家不必惊慌,各自回自己房间就行。 在住客们的抱怨声中,欧也妮关门,回去继续睡觉。 第二天的早上,兰特往欧也妮的房间送早餐。欧也妮朝他打听了下巴黎哪家女装店比较有名,兰特立刻热情推荐,表示黎塞留街有一排的高级裁缝店,他非常乐意亲自带她过去。 “葛朗台小姐,我敢担保,有了狄德罗太太的高级定制,到时候,您一定会成为皇宫最引人注目的一位小姐——我绝不敢欺瞒您,虽然她的价钱高了点,但许多贵妇和初踏入社交界的名媛都是在她那里定制服装的。” 欧也妮对他的建议表示感谢——她知道象兰特这样的旅馆服务生,通常都和巴黎的某家时装店有联系,当他成功地把一名来自外地的渴望融入巴黎时尚的有钱乡下女人给送进裁缝店大门的时候,裁缝店通常会按照客人消费的金额支付给他一笔报酬——不过,她倒也不介意让兰特赚这点钱,毕竟,确实给自己提供了便利。 兰特高高兴兴,在旁服侍得更加殷勤,“小姐,您是不是也被昨晚的那一声爆炸给吓到了?实在是抱歉。不过我敢保证,往后绝对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那个肇事的家伙,已经被经理给解雇了!” 欧也妮哦了声,“动静确实挺大,当时怎么回事?” 见葛朗台小姐发问,兰特立刻解释起来。 原来,肇事的是个名叫贝尔纳的可怜家伙。他三十多岁了。虽然一直声称自己是个工程师,但实际情况是,除了他那堆谁也不愿意多看一眼的图纸,他一文不名,落魄到必须要同时打几份工才能维持生计的地步,在这里上晚班,照管地下室的锅炉就是他的工作之一。但是这个家伙,昨晚当班的时候,居然因为过度沉迷于自己的图纸,忘了照看锅炉,结果引发了这场爆炸,也算他命大,当时距离远,不过受了点伤而已,但工作肯定是保不住了,愤怒的经理已经让他滚蛋。 “小姐,这个家伙纯粹是个骗子!整天声称自己能造取代马车的机车,到处找人发放图纸,好让某个被他花言巧语所骗的人给他出钱,为此还遭到了几位有钱客人的投诉,经理早就看他不顺眼了。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大家都认为他是活该……”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 心不在焉的欧也妮忽然被吸引了,问了一句。 兰特一怔。 “呃,大家都认为他的解雇是咎由自取……” “不是这个,再前头的的。你刚才说他能造机车?” “哦,是的!”兰特急忙说道,“他不好好看着锅炉,好几次被人发现在工作的时候画着自己的图纸……完全就是乱七八糟的一堆东西……我们大家谁都不信他的话,都认为他是个骗子……” “他住哪里?” 欧也妮问道。 兰特啊了声。在欧也妮再次询问后,终于费解地抓了抓头发,“倘若您一定要知道,我去帮您打听。” ———— 地址很快就问了过来。 迪福吉埃街18号。 在兰特无比失望的眼神中,欧也妮暂时搁置了去裁缝店的计划,坐了辆出租马车,径直往迪福吉埃街而去。 ———— 英国人史蒂芬孙现在正在研究机车。但是,要到五年之后,他的第一辆载着客人和货物的火车才在铁轨上跑动起来。也就是说,她想发展法国铁路的话,最快也要等到那时候——没有技术,再多的钱也没有用武之地。 但是现在,兰特的那一番无心之语,却忽然触发了她的一个念头。 自瓦特发明蒸汽机以来,和史蒂芬孙一样致力于研究机车的人并不在少数。只不过,史蒂芬孙是第一个获得成功的人而已。现在,那位昨晚因肇事而被解雇的贝尔纳先生,却引起了她的兴趣。听起来,他似乎就是个到处在找投资的狂热的机车研究者。 倘若他真的象他自己宣称的那样,能够造出可投入实际运营的机车,那么,无须再等待五年,提早实现火车的问世将会变得有可能——这也是她决定去迪福吉埃街的目的,看看那位贝尔纳先生到底是兰特口中的骗子,还是一个真正有才华却没有运气的工程师。 ———— 迪福吉埃街位于贫民区。 这个时代的巴黎,还没有建成半个世纪后令巴黎人深深为之骄傲的那套下水道系统,市民随意将污水甚至粪便液体泼在任何他们觉得方便的地方。尤其在贫民区,更是黑水横流、恶臭熏天。 虽然是初冬了,但出现在眼前的这条狭窄巷子,却依旧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在朝一户住家打听到贝尔纳的房子后,欧也妮找到了门口。 这是一间常见的贫民区住所。刻满划痕的破旧木门,爬了青苔的黑色滑腻墙壁,以及门口墙边那摊黑绿色的污水,这一切,无不显示了住家生活现状的窘迫和困顿。 她敲了门,过了良久,就在她以为里头没人的时候,门终于打开,出现了一张小女孩的脸。 她有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但此刻,这双眼睛里满是惶恐和不安。 这个女孩名叫爱丽,是贝尔纳的女儿。她显然对欧也妮的来访感到十分惊慌,甚至一开始的时候,还误以为她是波丽酒店过来要她父亲赔偿昨晚造成损失的人。 欧也妮朝她递去自己预先准备好的一个食物篮,里面是她从路过的一家烘焙店里买来的面包和别的食物。 “您的父亲在吗?”她微笑着问爱丽,“我是来探望他的。” 小女孩的眼睛立刻红了,涌出泪花。 “他生病了,还受了伤,但我们没钱请医生,他可能快要死了。” 这个世界上,象葛朗台老爹那样守着金子过穷日子的人并不多。跟随小姑娘进去的时候,入目的一切都显示了这个家庭的贫困和绝望,但有一处的摆设,却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一张巨大的桌上,摆放了许多的机械零件。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一条环形的微型铁轨模型。铁轨上,停着一辆用铁皮做出的机车模型。 见客人的目光停在机车模型上头,爱丽小声说道:“我父亲说,他真的能让它跑起来的。我相信,但是我妈妈不信,所以她丢下我们跑了……” 爱丽的话并没有夸张。见到贝尔纳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床前凌乱丢了几团染满血污的毛巾,他的脸和脖子上还有昨晚爆炸过后留下的伤痕,整个人脸色苍白,目光空洞。当听到这个陌生女客人的来意是和他的机车有关时,他立刻变得兴奋起来,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让爱丽去取他的图纸。 “小姐!请您相信我,我不是骗子,也不是疯子!我从小就跟随我父亲在矿山里负责蒸汽机的维修。您看,这是我设计的机车!全部的细节,哪怕一个螺丝的位置,我都已经想好了!在我的脑子里,它已经开动过不知道多少回!我敢用性命向您担保,只要有一笔钱能支持我的研究,我就能在一年之内让它变成现实!” 可能因为生病,也可能是过于激动,他说完这段话,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在贝尔纳充满希望和惶恐的注视中,欧也妮翻了翻他的厚厚一叠图纸。 老实说,她看不大懂图纸上标示出来的机械构造。 显然,她的这种表情也被图纸的设计者觉察到了。他立刻陷入一种深深的绝望之中。 “小姐——我恳求您,发发善心,就给我一次机会吧——我发誓,我绝不会浪费您的钱——我真的可以造出能够拖载人和货物快速前进的机车——” 欧也妮放下图纸,看了眼正仰头眼巴巴望着自己的爱丽。 “贝尔纳先生,我愿意给你这个机会。但在开始之前,我认为您应当先去请个医生过来。等您恢复健康后,请到波丽酒店来找我。” 她往小女孩的手里递了一个钱袋,里面装了五个总共价值一百法郎的金路易,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后,她转身离开。 倘若贝尔纳真的能造出堪与英国人相媲美的机车,那么,毫无疑问,法国将会取代英国,造出第一条令世界为之改变的铁路。 欧也妮回到波利酒店的时候,酒店前台恭恭敬敬地递上一张散发着香水味道的烫金请帖。 “葛朗台小姐,您收到了来自瓜斯塔拉公爵夫人的邀请。” 瓜斯塔拉公爵夫人名叫柏丽娜,就是拿破仑的妹妹,曾受封法国公主。在拿破仑诸多的兄弟姐妹中,她也是他倒台后对他最好的一位。她曾嫁过两任丈夫,相貌美丽,有欧洲第一美人之称。 欧也妮接过帖子,打开看了一眼。 公爵夫人今晚将于府邸举办一场小型舞会,盛情邀请来自安茹省的欧也妮·葛朗台小姐。如果到时她能现身,对于主人来说,那将是种莫大的荣幸。 ☆、第35章 置备行头 “另外,香莉夫人已经等了您一个上午了。” 欧也妮看着手上请帖的时候,听见前台又这样说道。 她略微不解地抬眼,“香莉夫人?” “就是香莉精品店的香莉夫人。全巴黎最高级的时装定制店。香莉夫人时常出入各个贵族府邸,与很多贵妇人交好。已故的约瑟芬皇后就是香莉夫人的常客。” “但是我并没有约这位太太。你确定她没有弄错?” “不会错的!”前台用肯定的语气说,“她等的就是您。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会通知她去您的房间找您。” “好吧……” 欧也妮点头,还是有点一头雾水。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没片刻功夫,就听到敲门声。 香莉夫人来了。 这个女人长得并不好看,但穿着时髦,品位看起来也相当优雅。倘若她的脸上不像此刻这样露着可亲的笑容,而是模仿出贵族夫人们通常都会有的那种冷傲劲的话,很容易让人相信,眼前的这位太太就是社交界里的某位贵族夫人。 “见到您真是太高兴了,亲爱的葛朗台小姐,您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年轻漂亮。” “谢谢您的夸奖,但是夫人,我好像之前并不认识您,也没有和您做过预约。” “是的,”香莉夫人笑道,“但是您不知道吗?您的名字现在已经在巴黎社交界传开了。大家都在议论您,因为您将是这次庆典中唯一一位受到陛下册封的女性贵族。倘若我的消息没有错,您应该也是瓜斯塔拉公爵夫人今晚聚会中的座上宾吧?非常冒昧我这样上门打扰,但是您也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耳朵难免总要灵着点,腿脚也要跑得比别人勤快。我猜想,您现在应该需要象我这样的人来为您服务,所以过来了,听候您的指令。” 欧也妮哑然失笑。 她早也听说过那些服务于上流社会的阶层是如何的长袖善舞。现在总算见识到了。 “好吧,香莉夫人,非常感谢您的高看。您说的没错,我现在确实需要您的帮忙。”欧也妮耸了耸肩,“实话跟您说,我对此确实毫无头绪。” “太好了。”香莉夫人面露微笑,“我正是为了给您提供这方面的建议而来的。” “作为一位初入社交界的女勋爵,您在一天当中,至少需要六套衣服。包括您早起沐浴的沐浴服,吃早餐时让您觉得十分舒适的晨服、白天外出的便服、午后接待来访客人的服装、晚餐服、以及夜晚出席各种舞会和聚会的礼服。除了这些衣服,还需要准备能够搭配的手套、外套、鞋子、披风,当然,最重要的帽子绝对不能忘记——如果您不想外出时会被人误认为是平民的话。虽然您已经非常漂亮了,但除了这些,那些能增加您女性魅力的小配饰也决不能忽视。散发着东方檀香芬芳的扇子、强调您肌肤光泽的首饰、让您身体曲线更加出众的束腹……” “等等——” 犯晕的欧也妮终于打断了她的滔滔不绝。 “束腹就免了。我不需要。” 从1810年,第一执政的后期开始,督政府时期流行的女性希腊式高腰服装就被抛弃,上流社会开始推崇“丰胸、瘦腰、翘臀”为核心的女性审美观。为了让自己成为符合这种审美的“美人”,女人们不惜让自己的身体遭受酷刑。忘了是从哪里看到的,欧也妮印象深刻。据说,根据一位医生的统计,在那些从少女时期就开始长期穿束腹的女性中,百分之二十患肺病,百分之十五死于第一次生产,百分之十五在生产后体弱多病,百分之二十导致身体畸形,只有百分之三十的女性可以幸运地挺过来,但她们也要承受因为穿着束腹而带来的各种不适。 她的话让香莉夫人显得有点吃惊。要求欧也妮站起来后,她走到她身边,伸手过去掐了下她的腰身,终于勉强说道:“那好吧……幸好您的身材不错。但是老实说,大部分的女人,倘若没有束腹的帮忙,穿我店里做出来的衣服,简直就是糟蹋……” 欧也妮打断了她。 “那么香莉夫人,让我们先把一天要换五六件衣服的事放一边吧。我保证我穿不了这么多。现在先来解决另个问题。您也知道,我今天接到了来自瓜斯塔拉公爵夫人的一份邀请。倘若我接受邀请的话,晚上我应该穿什么过去?” 她确实没理由拒绝这样一份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邀请。对于把社交当成工作的上流社会来说,既然她现在被推到了这个地步,即便身不由己,哪怕再没兴趣,她也无法摆出与整个上流社会决然划清界限的姿态。 香莉夫人说道:“这是个严重的问题,小姐!您问得很好!老实说,巴黎任何一家精品店或裁缝铺都不提供现成的高级成衣。您需要的一切,在今天量了尺寸之后,最快也要三天后才能送到您的面前。只有穷人才能随时买到适合他们穿的衣服。但是……” 她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幸好!我这里有一套包括披肩的现成定制!说来也巧。原本是一位伯爵夫人的,但是还没来得及取,她就逃到英国去了……您也知道原因的……那么,现在就让我来量一下您的胸围和腰围和脚。倘若你和那位伯爵夫人的尺寸差不多,那就完全可以由您来穿了……” 香莉太太拿了皮尺,一一量过欧也妮的胸围、腰围和脚的尺寸后,用一种略带了点暧昧般的夸张语调叫起来,“居然完全吻合!简直是太巧了!” 欧也妮并未觉察到香莉太太说这话时的异样表情。听她说尺寸完全相同,那就是说,解决了自己的一个大问题。松了口气。 “那好的。请您帮我把衣服和鞋子送过来。” “我来的时候,已经带了它们过来。请您稍等。” 香莉太太出去,过了一会儿,她和一个女仆进来,打开盒盖,把那条裙子挂起来,向欧也妮展示。 这是一条玫瑰色的由锦缎、丝绢、塔夫绸和蕾丝层叠拼接起来的礼服。为了保证穿它的那位女性在舞厅中旋转起来时的身姿能够得到最大程度的彰显,光是裙摆里头的衬裙就多达十几层,每一层的下摆都有英国式的刺绣和蕾丝。与之搭配的是条有着繁复花纹的的顶级手工开司米尔羊绒披肩。这样的一身礼服,其精美程度不用多说,而且还兼具保暖的功能。 “还有鞋子,您来试试。” 在欧也妮套了套鞋,意外地发现居然真的合脚之后,香莉太太的笑容看起来更加暧昧了。 “您笑什么?” 欧也妮终于发现她有点不对,问了一句。 “哦,没什么,”香莉太太急忙恢复自己原本的表情,“小姐,您喜欢这双鞋子的款式吗?” 这是一双制作奢华的能与晚礼服相配的鞋,所幸那位伯爵夫人没有屈从于流行,鞋跟只是普通高度。 “还行。” 欧也妮穿着,在房间走了几步后,表示自己的认可。 “好的。那么现在由我替您量尺寸,然后讨论您需要定制的比的衣服……” 在与这位竭力想把欧也妮打造成社交场合第一新星的夫人结束了一场仿佛谈判般的艰难拉锯战后,最后,欧也妮终于成功地将自己需要定制的衣物缩减到最小的数量。最后,当欧也妮忍着心痛之感,询问连同这身成服在内的所有行头的价钱时,香莉夫人表示,她需要回去好好计算,等算清楚,东西也制作完成后,她会把账单寄给她。 “象您这样的客人,我们完全信任,并且非常期盼今后还能继续为您效力。” 欧也妮道谢,表示一旦收到账单,自己立刻就会付清。 “您需要有个人来帮您穿上裙子,并且,还需要有人给您梳头——”她用一种嫌弃的目光盯着欧也妮自己简单盘起来的发辫,“您不能就这样出现在公爵夫人的聚会上。” 欧也妮被她提醒,露出微微烦恼之色——老实说,对于预备如何去出席一个上流社会的聚会,她先前确实准备得不够。 “但是您放心,这些我都替您考虑好了。我有一个女孩,名叫珍,非常聪明能干,她不但能在您逗留巴黎的期间帮您这些忙,还能告诉您许多关于上流社会的秘密。有了她,您很快就能应对自如。” 欧也妮明白了过来。 就像那些到了适婚年龄从修道院刚被接回家的贵族女孩,在进入社交前,父母一定会替她找一个类似“教引”的女性陪伴在身边。现在,听这位香莉夫人的意思,这位名叫“珍”的女孩,除了可以充当自己的女侍,还能给自己接下来的巴黎社交提供行动指南。 欧也妮立刻答应下来——既然接下来不可避免要出席一些社交活动,熟悉所谓上流社会圈子里的习俗,总归是有必要的。 “珍,进来吧!”香莉太太叫那个女孩进来后,脸色显得十分严肃。 “接下来,你就要为葛朗台小姐在巴黎的这段日程提供服务。记住,要全心全意。不能砸了我的牌子。” “请您放心,夫人。” 珍是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模样清秀。若是在乡下,象她这样年纪的女孩,不过还是个懵懵懂懂帮着父母干活的丫头。但她的那双眼睛里,却已经流露出了和她这个年纪不相符合的干练与聪明劲儿。应对完自己的女上司后,她转向欧也妮,恭敬地行了个礼。“小姐,从现在开始,我就是您的女仆了。您可以吩咐我做任何事情。” ———— 香莉夫人离开后,欧也妮在珍的帮助下,试着穿上那件礼服——这种背后布满暗扣的裙子,倘若没有别人帮忙,自己一个人根本无法穿上去。 穿好裙子和鞋子后,欧也妮站在落地镜前,看着镜子里照出来的自己,竟然眼前一亮,仿佛有点认不出自己的感觉了…… “小姐,等我帮您梳完头,您一定会更加漂亮。就连瓜斯塔拉公爵夫人,我敢担保,您站在她边上的时候,她也绝不会压过您的风采…… ” 女人天生喜爱美好的一切事物。一朵沾着晨露的鲜花、一件漂亮别致的衣服,甚至是一盘精美的食物,都能轻易唤醒她们对于美的赞叹和感动。 欧也妮也未能免俗。但等这个新上任的贴身女仆说完这段恭维太过的话后,她被华服给刺激了下的脑子立刻就清醒了过来。笑了笑。 “但是还缺一副首饰。如果再有一副首饰,那就更完美了……” 珍刚刚说完这话,门口就传来敲门声。 这次的访客,居然是巴黎鼎鼎有名的御用马德莲珠宝行——当年拿破仑送给新婚妻子玛丽·露易丝皇后的用以表达爱意的三条密语宝石手链,就是出自这家珠宝店。 “葛朗台小姐,这是您预订的一套首饰,现在如约送到您的面前,希望您能喜欢。” 珠宝行的人打开首饰盒,向欧也妮展示。 这是一套镶嵌红宝石的钻石首饰。非常漂亮,而且,颜色也和欧也妮身上的玫瑰色礼服十分相配。 “但是我并没有预定过,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欧也妮再次惊讶。 “没有弄错。来自安茹省的葛朗台小姐,”伙计用肯定的语气说道,“而且,你已经付过款了。” 珠宝行的人离开后,欧也妮盯着首饰盒里的项链和两条手链,微微皱眉,陷入了沉思。 ☆、第36章 护花使者 晚上。 在索缪,到了这个钟点,除了习惯趁着夜深人静在自己那间密室里琢磨生财之道的葛朗台外,所有人都进入睡眠状态——这也是人类对造化有白天、有黑夜的恪守。但在巴黎的高尚住宅区里,这个钟点,却不过是一天重头戏的刚刚开始。香车宝马载着华服丽妆的人们去往他们各自的目的地——他们沉迷于黑夜降临所带来的享受与快感,就像鸦片酊上瘾那样无法自拔。 9点钟的时候,欧也妮出现在圣日耳曼区那条通往公爵夫人府邸的平坦马路上。 根据之前珍的说法,巴黎的上流社会人士主要聚居在两个地方,圣日耳曼区和安汀路。两者的区别就在于,前者是大贵族聚居区,后者是富豪和资产阶级住宅区。但也有例外。比如,著名的大银行家罗启尔德,他的私人住宅就位于圣日耳曼区,离公爵夫人的居所并不远。 没有私人马车,她是坐着出租马车来的,边上陪着她的,是新晋贴身女仆珍,身畔不时有带着家族标徽的库普马车在双骏的强大脚力下从她们身边奔驰而过,车上坐着的盛装女人偶尔会好奇地探出头,看一眼这辆与自己同方向的出租马车。 “小姐,您应该购置一辆属于您的私人马车,这样才配得上您的身份。并且,社交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夜间外出必须要乘库普或者贝尔利努这种能把您完全遮挡起来的箱型马车。倘若客人坐着卡拉施、兰道这种适用于在香榭丽大道散步的敞篷马车,就会被门口的仆人瞧不起,更不用说您现在的出租马车了。”珍低声说道。 “如果我是走路过去,是不是就会被仆人给轰出大门?” “完全有可能。” “也就说,如果我想被人看得起,我就必须花大钱订购两辆马车?” “是的。” “好吧——”欧也妮笑,“等我回去和我父亲商量过后再说。” 珍完全没有听懂欧也妮在说什么,认真地回复道:“不过您别担心。等下我帮您对付就行。您只要在边上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他们就会被您唬住。” “好的,谢谢你亲爱的,我会尽量照你说的做。”欧也妮笑道。 珍透过车窗,继续尽职地替她观察着身畔的动向。 “刚才过去的,是得雷侯爵夫人和她的女儿。侯爵因为战功受封于第一执政时期。国王当政时,他们投向国王,为国王服务。现在陛下回来了,他们又宣誓效忠陛下……” 珍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在欧也妮的耳朵边说话,“但是等下当您和她们见面,您就会惊奇地发现,她们身上的那股高傲劲儿完全不亚于国王当政时波旁时代的旧贵族——起码旧贵族还传承过至少百年,但她们呢?不过短短十几年的时间而已,现在却摆出一副从头到脚都高人一等的样子。不过您不用在意她们。想想吧,她们的丈夫或者父亲在受封于第一执政之前不过是个铁匠或者农民,她们对于如何拿火钳烧火、如何赶猪其实说不定比她们家里的女仆还要精通几分。” 珍毫不掩饰她话里的鄙薄和尖刻。 欧也妮耸了耸肩,“好吧——如果我受到她们的鄙视,我会尽量在脑子里想象她们烧火赶猪的样子,以此来求得心理上的优势地位。” 瓜斯塔拉公爵夫人的宅邸就在前面了。 这并不是一个小型的聚会。舞会还没正式开始,但现在至少已经有上百辆马车停在宅邸周围。马车角灯发出的灯光汇聚在一起,照亮了这座建筑的宏伟轮廓。大门前点着辉煌的灯火,把门前一片照得如同白昼,两侧各站一位穿着制服的仆人。 “另外,出席这样的场合,您的身边其实最好有位男伴。这样才不会令您在进入时受到侧目……” 马车停下来,看着仆人走过来迎接的时候,珍忽然说了一句,口气有点遗憾。 “那就为我祈祷吧。但愿我进去的时候,谁也没注意到我。” 欧也妮玩笑般地轻声说道。 仆人注意到这是辆出租马车,明显愣了下。但还是继续走了过来。但不像先前他做过无数遍的那样,先帮客人放下马车踏脚台,等客人踏上外接式阶梯进入玄关时才索要邀请函,而是打量了下车里的欧也妮,谨慎地问道:“请问您是哪位?您有接到过来自于公爵夫人的邀请函吗?”声音里明显带着质疑和冷淡。 珍看了眼欧也妮,露出“瞧,被我说中了吧”的表情。 “公爵夫人教你一向如此待客的吗?”她从车窗里钻出头,做出不耐烦的样子,厉声斥责,“现在你需要做什么,应该不用我提醒您吧?” 仆人一愣,犹豫了下,终于还是气馁,正预备替客人放下踏脚的时候,忽然,从门口快步出来一个人,张望了下四周,透过马车车窗的玻璃,他隐约似乎看到里头坐着欧也妮,但显然,一开始,他有点不确定,等欧也妮恰巧转头过来时,他终于认出了她,面露喜色,飞快地大步而来。 “葛朗台小姐!真的是您!抱歉我刚刚才知道您也会来!” “罗启尔德先生……” 仆人惊讶万分。等看到就连公爵夫人也要笑脸相迎的巴黎著名大财阀竟然毫不在意地弯腰下去,预备帮着这位坐出租马车来的女客殷勤摆放踏脚台时,终于回过神,慌忙抢着上前去做。 欧也妮从踏脚上下来,詹姆斯伸手让她搭靠,极其绅士地扶着她下了马车。然后,非常自然地,他伸出一边臂膀。 欧也妮略一犹豫后,微笑着挽住了他的胳膊。 “您今天太漂亮了。原谅我刚开始竟然没认出来。”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 欧也妮也跟着低头,看了眼自己。 “虽然我也很乐意听到这种赞美,但不得不说,我还是我。给您造成困扰的,不过是这件漂亮的衣服而已。” 詹姆斯笑着摇了摇头。两人低声说着话,联袂朝里而去。 背后的仆人目瞪口呆,珍在惊讶过后,立刻变得得意洋洋,冲仆人发出一声表示讥嘲的冷哼后,去往专门接待客人随从的偏厅等待舞会的结束。 “能在这里遇到您,我很意外,”欧也妮继续笑道,“刚才要不是您的及时出现,我大概要被仆人拦在外头了。” 詹姆斯哈哈一笑。 “我的荣幸。但是请相信,很快,整个巴黎社交圈就会以没见过您的面为耻。到时候,即便您穿着睡衣步行而来,也不会有谁敢对您表达一丝一毫的不敬。” 欧也妮被他的恭维给逗乐了,两人已经出现在玄关尽头的大厅门口。 这是一间极其豪华的双层楼大厅。高高的天花板以十二根艾奥尼亚式的浮雕大柱来支撑,悬挂巨大的枝形吊灯。地板镶嵌黑白相间的菱形大理石方块。正对大门的大厅尽头,带有典型路易十五时期加布里埃尔风格的巨大石造阶梯引领客人登上二楼。到处都是鲜花,空气里弥漫着香氛和鲜花相互交织的气味。女客身上的丝绢礼服和男人所着的法兰绒礼服的金边在辉煌灯火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发散着刺目的光芒。 舞会还没正式开始的那一段时间,大厅的入口处总是最受到场客人注目的地方。女人观察到场女客身上的礼服和首饰是否压过了自己,男人预备猎艳或者等待他们期待接下来能够进行结交的最炙手可热的权势人物。 所以,这一对的进入立刻就引起了到场几乎所有客人的注目。 詹姆斯·罗启尔德,自然不用说,自从去年拯救了法国债券后,他就一跃成为社交界的红人。无论是之前的路易王朝还是现在的波拿巴帝国,他的身影时常出现在各大贵族府邸的舞会大厅里。但是他身边那位年轻的漂亮小姐,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她是谁?竟然挽着罗启尔德的手臂进入瓜斯塔拉公爵夫人在回归巴黎后首次举办舞会的大厅里? ☆、第37章 独眼龙公爵 瓜斯塔拉公爵夫人很快就发现挽着欧也妮进来的詹姆斯,脸上立刻露出笑容,朝着他们迎了过来。 “罗启尔德先生,刚才还见你在呢,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人?我还正奇怪呢,原来是去接这位美丽的小姐了。这位是……” 和詹姆斯熟稔地说着话时,她的目光同时也投向了欧也妮。 “就是您刚才对我提及的葛朗台小姐,”詹姆斯介绍起了欧也妮,“正是经由您的口,我才得知葛朗台小姐也受邀于您,所以刚才出去看看。” “认识您非常高兴,公爵夫人,”欧也妮微笑道,“感谢您的盛情邀请,希望我没有迟到。” 公爵夫人露出仿佛非常惊喜的表情,立刻上前挽住了欧也妮的胳膊,仿佛两人就是许久没有见面的老朋友一样。 “太好了。看到您应约而来,我总算松了口气,”她亲亲热热地说道,“原本我还有点担心,您会拒绝我的邀请呢!不过说真的,葛朗台小姐,您真的比我想象中得要年轻许多!又年轻,又漂亮,我对您真的是一见如故。” “公爵夫人,我也一样。并且,您和我想象中的一样漂亮。” 欧也妮这句话,倒也不全是出于对对方恭维自己的回赞。 公爵夫人身穿纯白色丝绢礼服,腰束金色腰带,金发巧妙编织盘于脑后,不似别的女客那样浑身闪闪发亮,仅在发间戴了枚钻石的蛇形发饰。虽然已经年近四十,但举手投足却极具风情,确实无愧于“欧洲第一美人”的称号。 “来吧——作为即将要在庆典上接受陛下封爵的唯一一位女勋爵,我们大家都够好奇的,刚才一直都在期待您的出现。既然您现在到了,那我就必须负责要把您介绍给我那一群期待已久的朋友们,否则他们一定会认为是我这个主人的失职——”挽着欧也妮的胳膊预备要往里去的时候,她笑容满面地转向詹姆斯,“罗启尔德先生,您不会责备我占用了您与葛朗台小姐单独相处的美好时光吧?” “自然不会了,”詹姆斯同样笑着回应时,略微靠近了些欧也妮,低声说道,“葛朗台小姐,希望等下我能有机会与您共舞一曲——正好有点事,想要与您商量下。” 欧也妮朝他点了下头。 很快,欧也妮就被一一介绍给了当晚那些想要认识她的客人们。他们当中,大部分都是靠着拿破仑而跻身上流社会的新贵族,也有一些宣誓效忠帝国的波旁旧贵族,当然,也少不了象詹姆斯·罗启尔德这样的财阀。总之,今晚这里汇聚了全巴黎几乎所有的社交头面人物。就像珍说的那样,不少夫人和小姐,虽然看似客客气气,但微微翘起来的下巴却泄露了她们的心思——对于眼前这位即将要从平民晋升低等贵族的年轻小姐,她们并不欢迎。 在巴黎上流社会的这种聚会里,倘若您以为一位如花朵般娇嫩的初踏入社交圈的年轻小姐比夫人们更受男士的关注,那就完全错了——少女们的婚前性行为被严厉禁止,倘若谁敢越线,必将身败名裂,但却几乎没有人会去指责已婚女人在这方面的越轨。她们甚至将此看作自己魅力指数的标识。倘若谁能成功搭上某位权势煊赫的男人,谁就必定会成为社交圈里出尽风头的一位。而且,事实也是,夫人们,尤其是那些有着地位和身家的贵妇人们,她们也更容易引起年轻男人追逐的兴趣。和她们裸露在外的圆润胳膊与身家相比,站在她们身边的年轻女儿简直就像陪衬。 据说,目下巴黎社交圈最能引发大家兴趣的一件事,就是打赌哪位夫人能将年轻的芒泰贝洛公爵收归裙下。大家暗地猜测,热门人选除了今晚的女主人瓜斯塔拉公爵夫人外,还有一位著名的交际花夏多夫人。 所以,等不知道哪里传出的消息,说这位来自安茹省的年轻小姐不仅非常有钱,而且与刚才挽着她进来的詹姆斯·罗启尔德也有生意上的往来后,场面立刻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亟需娶个有钱太太的男人和巴黎有名的花花公子们不断通过女主人被带到她的面前大献殷勤,于是女人们变得更加冷淡——欧也妮现身后没多久,除了公爵夫人,今晚,几乎没哪个女人愿意再与欧也妮靠近了。 欧也妮脸上挂着社交场的微笑,目光却十分冷淡。她很快就坐到了墙边摆着的一张椅子上——这里是女性专用座位,在场的男士是绝对不能坐的。打发掉一位上来搭讪的鳏夫伯爵后,她唇边的微笑显得更加冷漠了。 这种被别有用心的男人追逐的感觉太熟悉了。 除了厌恶和麻木,没有别的词汇可以描述她的感受。 “拉纳公爵呢?他怎么还没来?” 片刻后,附近一堆夫人和小姐们的谈话飘入了她的耳朵。 “他应该会来的吧?要是他不来,那今晚就太遗憾了……” 欧也妮瞥了一眼,见说话的是位年轻小姐。她说完这句话,立刻被边上一位看似是她母亲的妇人以扇敲了敲胳膊,小姐在边上几个女人各带意味的目光中立刻住了口。 “雷吉纳小姐说得没错,”另一个打扮得艳光四射的夫人掩嘴笑,“大家都热切盼着他来呢。可怜的公爵大人,一想到他有可能会为了法国人民而失去他健康的视力,我的心就无比疼痛——”她露出心痛的表情,“不过,即便如此,也丝毫不损公爵大人作为男子汉的魅力,相反,这反而令他更具魅力,我敢说,现在这个大厅里几乎所有的年轻小姐都渴望能得到他的关注……” 她朝红着脸的雷吉纳小姐丢了个笑容,“现在,还是由我去做做好事,问问我们的公爵夫人吧,……” 倘若珍也在这里,一定会告诉欧也妮,这位谈吐老练又不失雅趣的漂亮夫人就是巴黎著名的交际花夏多夫人。拜倒在她裙下的臣子无数,据说,她还曾是那位之前在逃亡路上不幸死去的阿鲁瓦伯爵的情妇。 公爵夫人很快过来了,笑着说道,“我是多么不忍心让我的客人们感到失望啊——但是我又不得不狠心地告诉你们,公爵今晚可能无法出席了。就在舞会开始之前,我还听说,御医正在替他进行治疗,建议他不要出席任何这种聚会……” 正当女人们集体为这个消息而感到遗憾的时候,忽然,门口发生一阵轻微骚动,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扭头看过去时,发现刚才大家议论的那位焦点人物居然现身了——只不过,他的左眼处戴了只用以保护眼睛的黑色眼罩——倘若你们觉得这会令他看起来有损仪容,那就完全错了,这样的一个亮相,配合他套在身上的日常款戎装,竟然显得异常有型有款,立刻引发了全场太太小姐们的惊呼,而附近的男人也纷纷围上去寒暄——这位年轻的芒泰贝洛公爵,现在已经是帝国最炙手可热的大人物了,没有哪个人不想与之结交。 公爵夫人略微一怔,随即迎了上去,用一种略带责备的口气说道:“亲爱的菲利普,虽然我也非常高兴能够在这里见到您,但您真的出现,我还是非常惊讶……” 菲利普朝公爵夫人弯了弯腰,两人显然非常熟悉,“亲爱的柏丽娜,别说我还能走路,即便是断了一条腿,我也一定会来。倘若我竟然不来参加您是女主人的这个舞会,连我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 他说这话的时候,往公爵夫人的身后梭巡一圈,很快就发现坐在椅子上的欧也妮,剩下的那只独眼立刻露出喜色——他似乎丝毫不加掩饰自己的表情,以致于公爵夫人很快都发现了他的注意力所在,回头看了看欧也妮,低声吃吃地笑了起来,“算了,知道真相会令我感到十分伤心,所以我选择相信您的话。” 菲利普扬了扬眉,低声道谢,一边和上来与自己搭话的先生们简短应酬,一边往墙边去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因为詹姆斯·罗启尔德已经比他更早一步地来到了她的身边,俯身下去向她邀舞。她立刻就接受了,于是,两人步入舞池,身影很快就被在舞池里翩翩起舞的一对对男女给隐没了。 按照惯例,舞会最先奏响的舞曲,一般都是仅有手指部分相互接触的夸得里尔舞。在索缪,虽然舞会不常有,但拜格拉珊太太所赐,一年里也会有个两三次的舞会。而在那种地方,保守的夸得里尔舞就是上佳的舞会曲目,所以欧也妮对这种舞蹈不算太过陌生。 詹姆斯先谈了些关于有意在家族银行和商人银行推广支票支付的事情——支票其实很早以前就出现了,但基本没怎么流通,现在,他希望向全巴黎的两百家高级会所、饭店和旅馆推广VIP客户的支票支付业务。 其实关于这个决定,之前两人意见已经差不多统一,欧也妮自然支持。所以现在谈话进行得非常顺利。谈完之后,詹姆斯显得心情非常愉快,接着说道,“葛朗台小姐,我还有个想法。我打算尽快举办一场舞会,邀请全巴黎所有的头面人物前来。到时候,我将向大家宣布我们共同经营这家新银行的消息,以此作为我们共同合作的正式开幕。您觉得怎么样?” 不得不说,詹姆斯真的是个非常善于挖掘一切机会的精明合作伙伴。趁着她现在引发了巴黎社交圈注意的契机宣布他们的合作关系,对于打响商人银行的知名度,绝对是一个好主意。 当然,她也没理由反对。 “没问题,我很期待。” 欧也妮笑道。 关于贝尔纳先生和自己关于铁路的那个大胆构想,她并没打算透漏给詹姆斯。 在商言商。她没有义务把自己所有的想法都告诉对方。可以肯定,詹姆斯对她,肯定也是有所保留的。 詹姆斯其实算是个很贴心的男伴。谈完公事后,他没中止了任何枯燥的生意方面的话题,而是与欧也妮谈起了巴黎值得一去的赏景之地,表示她若赏脸,自己非常乐意带她去自己位于郊外的别墅里划船或者骑马,欧也妮表示期待,倘若有时间,她一定会去叨扰他这个主人。 一曲舞曲结束。就在巴黎某位早已盯上这张社交界新面孔的著名花花公子打算上前邀舞时,侧旁里,有人已经抢上一步,挡在了他的面前。 “修律先生,非常抱歉,我和这位小姐已经有约了。” 菲利普说了一句。 花花公子耸了耸肩,只好退了下来。 “葛朗台小姐,肯赏脸接受我的诚恳邀请吗?” 面对眼前这位独眼龙先生自以为极具绅士风度的邀舞举动和来自周围无数道灼灼逼人的注视目光,欧也妮沉默片刻后,把手轻轻搭上了他停在半空那只摊开的手掌上。 她的指尖刚碰上他的手掌,立刻就被他紧紧握住,转身带着她往舞池去。 现在,舞曲已经变成了几年前从华沙流传而入的华尔兹。 “您今晚真的非常漂亮。” 带着她在舞池里快速转圈的时候,他一直在用剩下的那只凝视着她,终于低声这样说了一句。 “谢谢。” 欧也妮面无表情,随口应了一句。 “今天天气真是不错,是吧?” “还行。” “我觉得这里挺热的,您有感觉吗,葛朗台小姐?” “没感觉。” 公爵终于觉察到了来自舞伴于的冷淡和不耐烦。犹豫了下,决定抛弃刚才那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傻瓜似的无聊话题,换个显得比较有魅力的新话题。 “您注意到我的样子吗?”他示意她看自己,“您觉得如何?希望我现在的样子不会让您感到厌恶。” 舞池里已经转了好几圈,到了这会儿,欧也妮才终于抬起眼皮,看了眼他的脸,没发表评论。 “您是怎么想的?”他追问。随后大概觉察到了有点不妥,于是解嘲般地幽了自己一默,“我自己倒觉得没什么。射击时还省了闭上一只眼的功夫。” 欧也妮再次抬起眼皮,冷冷说道:“是您非逼我说的。那么我就说了。老实说,我讨厌独眼龙。” 他明显愣了下,但还是不死心地继续撑着。 “……但是大家都认为我这样更具男子气概。” “请把我排除在外,谢谢。”欧也妮的声音更加冷淡,撇了撇嘴,“另外,我还想告诉您,倘若您是我的儿子,我会立刻揪着您的耳朵让您回去好好记住医生是怎么说的,而不是任由您在这里卖弄您自以为是的风流和不羁。” ☆、第38章 丢脸 “儿……儿子?” 菲利普的脸瞬间僵掉了。 “‘倘若’。您好像没听清楚我的话。”欧也妮眨了下眼睛。 缄默。 两人继续在舞池里又转了整整两圈之后,正好,詹姆斯和一位舞伴从他们的身边旋转而过。 “好吧……谈点别的吧。” 他仿佛终于调整回情绪了。笑容重新挂回在脸上。 “听说您今晚是以罗启尔德先生女伴的身份过来的?”他用剩下的一只眼睛盯着她。口气是非常随意的,态度是带了点试探的。 “葛朗台小姐,我知道你们在生意上有合作往来。冒昧地问一句,您觉得他怎么样?” 欧也妮瞥他一眼。 “这好像和您无关。” 菲利普抬了抬眉,“那么就说说和我有关的好了。我们认识的时间应该也不算短了,是吧?在您心里,您觉得我怎么样?比如,您讨厌我吗?坦白说,我对此非常好奇。您能发扬您一向慷慨的风格好满足我的这个好奇吗?” 欧也妮望着他。 “您想听真话吗?” “当然。” 他的语调很平静。但隐藏在竖立起来的军装领口里的喉结却有点绷紧。 “好吧,既然您这样明确要求了。” 欧也妮笑了笑。 “老实说吧,我并不讨厌您。” 他被领口挡住的喉结微微动了下。 “就只这样吗?” 他用带了点期待的目光凝视着她。 “唔……这么说吧。倘若我以后的儿子能像您这么优秀,我将感到十分欣慰。当然,如果您愿意改正一些阻碍让您成为更优秀的人的小缺点,那就更好了。” 菲利普的脸彻底黑了。 良久。 “谢谢您的夸——奖,您真的太仁——慈了。” 他终于从齿缝里,几乎一个词儿一个词儿地挤出这么一句话。 正好这时,隐藏在二楼角落里的交响乐团收起了它发出的最后一个震颤音符。 这支舞曲结束了。 “我觉得我有必要再问得清楚点。” 就在舞池里的男伴们纷纷朝自己的女伴鞠躬道谢,并负责将她们送回她们的位子上时,菲利普忽然倾身靠近她,凑到她耳畔飞快说了这样一句。然后,并没松开她的手,而是顺势紧紧反握住,强行带着她穿过拥挤而嘈杂的舞池,很快从大厅一侧喷水池旁的一扇小门里出去,进入一间到处垂着厚厚银红色天鹅绒帐幕的小房间。 进入这个装饰得奢靡无比的小房间后,他终于松开欧也妮的手。 仿佛情绪还没平定下来,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皮靴后跟踏在打蜡打得油亮照人的地板上,发出沉重而清晰的脚步声。 欧也妮揉了揉自己刚才被他抓得有点疼的手,冷冷开口道:“您还想再问什么?问吧。” 回答她的,依旧是一下下的脚步声。 她哼了声。扭头往门口去。刚走两步,他几个箭步跨过去。 轻微的咔哒一声,门被反锁了。 欧也妮不怒反笑。 “很好——菲利普先生。您到底还想问什么,我一一回答就是。” 她朝离自己最近的一张线条流畅的半卧式洛可可风格躺椅走去。椅上铺了张饰有华丽流苏的软垫。刚要坐下去,他忽然走近,抬脚一脚踹开了椅子。 一阵刺耳的怪异声中,沉重的躺椅飞了出去。椅腿和地板摩擦,在打了蜡的地板上刮出几道长长的刮痕,最后仰翻在地,倒在了房间的中央。 “您这是什么意思?” 忍无可忍,欧也妮终于怒了。 他皱着眉,目光阴郁地看着她。 “没什么意思。您大概不知道,在陛下回来之前,这座房子一度曾是威斯特法伦伯爵的住所。这个伯爵的最大爱好就是趁着客人在外面大厅里的时候,带着自己看中的女人到这个房间里纵情享乐。你准备坐的这张椅子,不知道他在这上头睡过多少情妇。您不觉得脏吗?” 欧也妮环顾了下四周。发现房间里的摆设确实不像是最近刚换上去的——也就是说,瓜斯塔拉公爵夫人保留了这座房子里来自前主人的几乎全部家具和装饰。 他的话让她觉得有点不舒服。 现在再看这个小房间,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无论是金色的天花板,墙上的那面巨大镜子,还是低垂着的厚厚帐幕,甚至刚才被他一脚踹飞的那张椅子,确实到处透着暧昧和欲望的味道。 “您既然知道,那就不该来这里。” 她盯着他,声音更加冷漠。站得笔直,肩背绷得几乎成了一条直线。 “这里最近。”他不耐烦地说了一句。 “现在让我们把注意力转回到刚才的话题上,可以吗?小姐,您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您令我太震惊了。您听着,我并不缺伟大的母爱,您也比我小。您必须要解释清楚您的话。” 欧也妮耸了耸肩,“我觉得这是对您的一种赞美。当然了,如果让您觉得是种侮辱,那么我收回我的话,并且向您诚挚道歉。我的解释仅此而已。现在我必须要走了。” 她再次朝门口走去,手碰上锁扣的时候,脚步声忽然靠近,她的手被一只从后伸来的手紧紧抓住,她不悦地扭头,发现他的那张脸已经朝自己压了下来。 两人靠得如此近,甚至,她都能清晰感觉到来自于他身体的温度和他此刻略微急促的呼吸热气。裸,露在外的后颈和大片的肩膀、乃至胸口皮肤立刻紧缩,冒出一粒一粒的细细鸡皮疙瘩。 “您在干什么?” 欧也妮并没闪躲,依然保持着自己的姿势,冷冰冰地问。 “您觉得冷吗?还是觉得紧张?” 一声轻笑从她背后传来。 倘若感觉没错,他的笑声里仿佛带了点小小的得意。 “儿子能对母亲这样吗?” 她感觉到他的鼻尖轻轻蹭过自己的头发,仿佛在使劲闻她发间的香气。 “并且,您对一个被您看做儿子的男人产生这样的反应,难道您不觉得这是羞耻和罪恶的吗?”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尾音有点发颤,仿佛处于一种难以言明的兴奋情绪之中。 短暂沉默过后,欧也妮忽然笑了起来。 “公爵大人,您最近的财务是否碰到了点困难?”她的语调非常轻松,仿佛是在闲聊。 “我听说,您一直在资助欧仁·博内阿尔主持的伤残军人疗养院,为此甚至把自己弄得入不敷出。倘若我猜得没错,您之所以拒绝了陛下赏赐给您的爱丽舍宫,恐怕也是负担不起一年至少十万法郎的保养维修费用吧?” 身后的男人仿佛一僵。 不等他回答,欧也妮哼了声,轻而易举地甩开他那只刚才还紧紧钳住自己的手,然后,抬手用自己的一根食指,点了下他撑在门上用力围住自己的另只胳膊。 那只胳膊坚持了片刻后,终于乖乖地垂了下来。 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到刚才的得意劲了。只是盯着她,紧紧地皱着眉头。 “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的,可不止这些,”欧也妮悠闲地靠在门上,笑得更欢,“事实上,我也知道,您其实还欠着马德莲珠宝行四万法郎——因为您在那里买了一套镶嵌红宝石的钻石首饰,总共价值五万法郎,您才支付了一半。鉴于您的地位和声望,珠宝行自然会同意您在一个月后还清欠款的要求。” “我说得对吗,公爵大人?” 望着对面男人已经变了的脸色,欧也妮微笑着问道。 一阵令人感觉到无比尴尬的沉默中,欧也妮脸上的笑更加灿烂了。 “菲利普先生,我还没时间去找香莉夫人问个清楚。但要是猜得没错,她也是照了您的吩咐来找我的吧?” “……葛……葛朗台小姐,”公爵的声音已经变得磕磕巴巴起来,“非……非常抱歉,我只是想给您一个惊喜而已……毕竟,您之前帮了我许多的忙……” 欧也妮哼了声。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位香莉夫人在发现衣服尺寸,尤其是鞋子大小也和自己完全吻合时,会露出那样的暧昧表情了。 在当下,上流社会对于女性上半身的裸露持着非常宽容的态度。即便是最善于妒忌的丈夫,也不得不容忍自己的妻子几乎半裸着上身出现在别人的视线里。但与此相反,对于下肢,却有着严格的遮蔽要求。倘若哪位女性胆敢公然穿着显露腿部线条的筒裤露面,那将被视为极大的道德败坏。既然双腿被层层长裙遮挡住无法示人,那么,偶尔有可能显露出来的一双纤足就成了男性目光争相追逐的焦点——这也是为什么时下鞋子会被设计得如此奢华美丽的缘故。有时候,装作无意般地朝自己心仪的男士露一下穿着漂亮鞋子的脚,这也是贵妇人调情的一个法宝。 基于这样的社会风尚,自然就不难理解,当香莉夫人发现自己的脚竟然与鞋子尺寸完全吻合时会产生什么想法了。 “现在,尊敬的公爵大人,请您能发扬您仁慈的品格,告诉我您是怎么知道我的衣服和鞋子尺寸的吗?” 欧也妮脸上的笑倏然消失。再次冷冷地发问。 仿佛快要溺毙的人终于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我们的菲利普先生急忙解释起来:“您千万不要误会!并不是您想象中的那样。事实上,我精于计算,对看到的任何物体都能估量出它的尺寸,误差不会超过几个毫米。您可以认为这是一种天赋……” 见欧也妮撇了撇嘴,他急忙指着刚才那张被他踹翻的椅子,“它的长度是1.5米,宽80个公分。您不信的话,可以自己拿尺子量一下。” 欧也妮盯着他,见他似乎不像是在说谎。脸色终于渐渐有点缓了下来。 “您现在相信我吧?”他几乎是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我对您真的没有半点恶意。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博得您的……” “您不必说了!”欧也妮打断了他的话,站直身子,“菲利普先生,这么说吧。我很感谢您的设想周到。毕竟,确实让我省了不少事。但是……”她盯着他,语气严肃,“我非常不赞同您这种不考虑自己实际情况的盲目举动。比起花在我身上的这笔钱,您支持伤残军人福利事业的举动更令我觉得有价值。” 菲利普扶额,“我向您保证,我遇到的困难只是暂时的。我有封地,等一切稳定后,很快就能解决……” 欧也妮笑了笑。 “公爵大人,您的心意我领了。出于维护您在外人面前的脸面,珠宝行或者香莉夫人那里的欠款,我就不替您垫付了。” 她从裙子的一个暗兜里拿出遇险准备好的一张支票。 “这是商人银行很快就要发行的支票。我已经帮您填了您所有花费的数目。您随时可以叫人过去兑付。” 她把支票递给他。 菲利普僵立,神情怪异无比。 正在这时,门被敲响。 欧也妮顺势把支票塞到他军装上衣的一个衣兜里,过去开门。 是公爵夫人府里的一个仆人。 “公爵大人,有人找您。” “那我先走了,再见,公爵大人。” 她飘然而去。 菲利普先生终于转过身来,“谁?什么事?” 仆人被他阴沉的脸色吓了一跳。溜了眼他身后房间里那张仰翻在地的躺椅,惶恐地鞠躬,“巴士底狱狱长派来的人,仿佛那里出了事。请您尽快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将军该怎样找回场子……嘛 是个大问题 ☆、第39章 无题 关于前役俘获的战俘,半数均为英国人。虽然英国已经上蹿下跳地通过政坛不倒翁列日朗在斡旋递话,要求尽快释放战俘。鉴于俄、普现在正忙着对付波兰人,法国也并不急着进行谈判,所以战俘现在还被分散关押在不同的战俘营里。在巴士底狱,如今就关着一批重要的英军战俘。如果是巴士底狱出事,那就是战俘营出事。 维护巴黎治安,包括监狱治安在内,在取代富察兼任法国警务大臣后,这也是菲利普·拉纳的一项职责所在。 和他猜测得一样,确实是英军战俘在闹事——从被投入战俘营中的第一天起,近千名的英国人就一直没安生。数日之前,他们以绝食抗议,要求得到立刻释放。到了今天,情势已经发展成暴力对抗。就在今晚,在一个名叫萨克森的上校的鼓动下,战俘集体冲击监狱禁区,冲突造成一名看守士兵的死亡,数人受伤。 “……将军,这个萨克森十分狂傲,自从被关进来后,时常对陛下和将军您本人口出不逊。但他是贵族,据说曾参加过上一次的滑铁卢战役,所以在战俘中威望很高,很难对付。” 菲利普赶到巴士底狱,沿着被放下来的吊桥穿过防护壕沟往战俘营走去的时候,狱长跟随在他身边,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解释着里头发生的一切。 刚才发生的那场暴力冲突已经被暂时镇压了下去。现在,狱堡前的大半个广场被照明照亮,原本用来隔离的铁丝栅栏已经被掀翻在地,近千名英军战俘和临时被调来维持监狱秩序的一排荷枪士兵正对峙着。地上,躺了一具蒙着布的尸体。 见到菲利普·拉纳的出现,战俘营里起了一阵骚动。 菲利普恍若未闻,径直大步走到尸体旁,蹲下去后,掀开白布的一角。 死去的是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年轻士兵。一侧太阳穴破了个大洞,污血凝固在他的脸上。他的双目圆睁。虽然已经死去,但眼睛里似乎依然充满恐惧和痛苦。 “怎么回事?” 菲利普阴沉着脸发问。 “这帮英国人集体冲击禁区。照军部之前的命令,我不敢让他们开枪,混乱中他的枪被夺,可能是被枪托砸到了……” 狱长低声解释。 “我们的士兵在与敌人作战的战场上活了下来,你却让他牺牲在这种地方。” 菲利普盖回白布,遮挡住死去的年轻面孔后,从地上站了起来,声音更加森冷,“狱长先生,你严重渎职了!” “是,是……是我的失职,没想到情况会突然失控……”狱长额头的汗绽得更密,认错之后,试图再为自己再辩解,“但是将军,事发确实突然,当时的场面,实在太乱了……” 菲利普的目光投向对面的人群。或许因为戴了眼罩的缘故,仅剩的一边的目光显得愈发阴鸷。扫视一圈后,他的音量蓦地提高,“现在,必须有人对这个士兵的死负责。倘若没有人肯站出来承认是自己杀的,我将下令枪决你们中的任意十人。现在执行!” 人群里再次起了阵骚动。 见对面这个法国人的阴鸷目光投了过来,站在前排的几个英国士兵面露畏惧,情不自禁地往后退缩。突然,随着一声响亮的“大不列颠万岁!”高呼声,一个身穿校官制服的中年男人昂首阔步走到前面,倨傲地打量了一眼菲利普后,从鼻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 “我抗议!你无权这样对待我们这些来自大不列颠的英勇战士!这个法国人的死不过是个意外!我们要求立刻得到释放!” 菲利普的独目盯着他,忽然笑了起来。 “想必,您就是尊敬的子爵大人吧?听说您参加过1815年的那场滑铁卢战役?” “大不列颠万岁!”子爵高呼,神色更加倨傲,“当年我随威灵顿大人把你们那个来自科西嘉的矮子打得狼狈逃窜的时候,你还不知道躲在哪个角落里颤抖着祈求上帝保佑吧?大不列颠是不可战胜的!这次只是被你施展诡计侥幸得逞而已!你是不可能得到我们的佩服的!我们心里也都清楚,伟大的大不列颠从不会抛弃我们!我强烈要求,我们必须立刻得到释放!” “您弄错了,子爵大人。胜利就是胜利,失败就是失败。正如你们曾经做过的,集几乎整个欧洲的兵力终于赢得一次对于法国的胜利,所以,战争从来只看结果,不问过程。而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失败者是没有权利提出什么要求的……” 菲利普不疾不徐地说,朝站自己身边的一个士兵伸出胳膊。士兵一怔,随即就明白过来,递上了长枪。 菲利普接过,低头,不紧不慢地上好枪栓。 子爵脸色微变,“你想干什么?” “我说过,你们当中,必须要有人为这个躺在地上的士兵的死而负责。既然您站出来了,那么,我是否可以认为,您愿意替您身后的这些英国人担负起这个责任?” “你没有权利这样对待我!这是不人道的!”子爵终于嗅到了来自对面这个独目年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种交织着冷酷和危险的死亡气息。惊怒交加之下,嘶声地嚷着,“你不敢开枪的!你也不能对我开枪!根据从前在维也纳达成的共识,任何一个国家都有义务保证战俘在关押期间的生命和尊严!这还是你们的拿破仑皇帝首先提出来的!” 菲利普充耳未闻,端起枪,朝着子爵瞄准。 子爵往后退了两步,脸色发白。 “我要求决斗!一场公平的决斗!” “记住,失败者是没有资格要求公平对待的。” 随着这一句冰冷话声,“砰”地一声,扳机被扣动,空气里飘出一股火药的微微焦臭味。子爵捂住胸口心脏处不断涌出的鲜血,大睁一双满是不可置信的眼睛,终于一头栽倒在地。 菲利普把枪还给身边的士兵。 “狱长,现在请告诉我,这位子爵大人是怎么丢掉性命的?” 满头大汗的狱长终于清醒过来,啊了声后,突然明白过来。 “报告将军,在今晚的俘虏暴动中,他企图抢夺我们的枪支行凶,过程中发生走火,子爵因此身亡。” “从现在开始,任何人,只要胆敢试图继续制造事端,下场就和这位英勇的子爵一样。” 菲利普的阴沉目光再次梭巡过立于他对面的英国人。 全场鸦雀无声。 “是,将军!” 狱长大声应道。 ———— 位于巴黎城东的巴士底狱里发生这一幕的时候,公爵夫人家中的舞会正进入宾主尽欢的高潮。 通常,这样的舞会都会持续到凌晨两三点才结束。没有合适的理由,比如,像那位芒泰贝洛公爵一样有人来叫的话,提前告辞会被认为是对主人的不恭。欧也妮坚持到凌晨时,终于无法忍受仿佛苍蝇般围着自己不住打转的各色男人,借口刚才跳舞时不慎扭到了脚,请求主人原谅自己不得不提早告辞的无礼举动。公爵夫人立刻表示出关心和自责。就这样,坐着詹姆斯的马车被他送回旅馆。 托不慎扭了脚的谎话的福,欧也妮继续用这个借口拒绝了接下来的几场舞会邀请和应酬,其中,也包括拉纳公爵派人邀请她去参观卢浮宫未开放的艺术品陈列馆的好意——在之前的帝国鼎盛时期,拿破仑曾从别的国家运来无数作为战利品的艺术品收藏其中。后来的波旁王朝里,虽然有部分被原主要了回去,但还是有相当可观的艺术品,靠着法国人的花言巧语继续被保留了下来。 就这样,很快到了拿破仑授勋的日子。 那一天,欧也妮盛装出席了在宫中举行的授勋仪式。在巨大的宫殿里,在近千双目光的注视之下,欧也妮成为了贵族中的一员。 虽然爵位是最低的,但在同时获得爵位的十几人中,作为唯一的一名女性,她受到的瞩目却超过了任何其他的人。授勋仪式结束,按照惯例,宫中会有一场大型的舞会——虽然在授勋仪式中,宫廷礼仪官已经拖着声调宣读了她得以获得爵位的理由:“为帝国做出不可磨灭的巨大贡献”,但这就是个套词,今天所有得以授勋的人都获得了这么一句赞美。所以,人人都在猜测,这位年轻小姐,到底凭了什么样的“不可磨灭的巨大贡献”而得到皇帝青眼,竟然能够在这一刻和那些为帝国出生入死的男人们一样,享受着今天这样的无上荣耀。 来自安茹省的欧也妮·葛朗台女勋爵,她的名声也从这一刻开始,真正传遍巴黎的上流社交圈。 欧也妮并没有在舞会中停留多久——在这种宫廷舞会里,根本无需担心主人会介意客人是否提早离开,何况,皇帝本人在授勋仪式结束后没多久就带着他的帝国核心成员离去了,据说,维也纳方面的大使最快明天就要抵达巴黎,与法国商谈关于战后欧洲格局的重新拟定。在对方到来之前,法国人自己必须先取得一致认识。 欧也妮回到旅馆,出租马车停了下来——她大概也是全巴黎唯一一位敢于坐着出租马车去皇宫而不感觉羞耻的人。因为这一点,这几天里,她也被珍吐槽过多次。见女上司完全听不进去自己的建议,只说等真的需要了,她自然会购置——珍这才终于绝望地屈服。 门童远远看见,脸上露出笑容,急忙殷勤地跑来服务,替她放下垫脚。欧也妮和珍下来,朝着门口去的时候,忽然,身后急匆匆跑来一个人,朝她背影叫了一声,声音不高,带着明显的不确定和不安。 “是你!”门童认出了来人,立刻过去推他,出声呵斥,“贝尔纳先生!您已经被经理解雇了!您还回来做什么?赶快走开!不要打扰了客人!” “抱歉……抱歉……我是来找这位小姐的……是她允许我到这里来找她……” 贝尔纳不住朝门童鞠躬,焦急地看向前头的欧也妮。 欧也妮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留意身后的动静。还是珍提醒,说后头有人找她,她才惊觉,扭头。 “是您!贝尔纳先生!我以为您至少还要几天后才能来找我!” 她立刻朝他走了过去,对着门童说道,“请您放开他吧。他现在是我的客人。” 门童呃了声,只好停止推搡。 “您的伤好了?” 欧也妮看向他,关切地问,“倘若没好,您完全可以多休息几天后再来。我并不急。而且,这次我估计要在巴黎停留一段时间。” “我的伤完全好了!”贝尔纳先生立刻说道,“我迫不及待地想与您商谈我们上次谈过的事情。” 他看起来虽然比之前要好得多,但脸色还是有点苍白,脸上和脖子上的疤痕也依旧没有消退。估计是害怕自己随时可能改变主意,所以一旦可以起来了,他就立刻跑过来找自己。 欧也妮理解他的心情。 现在让他回去继续养伤,对他来说可能更是一种折磨。所以笑了笑,点头说道:“行。既然您觉得没问题了,那么请随我来。” ☆、第40章 求婚 如果说,就在一周之前,欧也妮关于制造机车和修建铁路的那个设想还仅仅只是个“设想”的话,那么现在,在与贝尔纳先生进行过一番详细的长谈之后,一个初具轮廓的计划已经渐渐地浮出了水面。 贝尔纳先生思路清晰,对专业非常精通,执着于梦想。无论是性格还是行事作风,正符合所有最后取得成功的科技人士的所有特点。 所以最后,当贝尔纳阐述完毕,用他期待而紧张的目光望着欧也妮时,欧也妮立刻决定相信他——即便最后,证实他的设想不过只是空想的话,她的损失也不过就是初期投入实验项目的那一笔数目并不至于到了惊人地步的投资。 而倘若他的想法变成现实,也就意味着她可以提早几年启动世界上第一个铁路开发项目——从被动等待别人的技术转让到自己去掌控主动权,这其中的经济效益,自然不言而喻。 “贝尔纳先生,倘若您真的能在约定时间内造出可以投入实际运营的机车,到时候,是以现金方式一次性买断您的技术专利还是让您享有铁路公司的股份,您自己决定,我充分尊重您的选择。现在,最重要的是先让您有机会把自己的想法付诸现实。倘若您愿意,在您彻底养好伤之后,我希望您就能投入到研究中去。” 贝尔纳从椅子上猛地站了起来,双目闪闪,显得异常激动。 “啊,尊敬的小姐!毫不夸张地说,能遇到您,对我而言,完全就像得到来自天国的福音!我的身体已经完全没有问题了!只要有条件,我甚至现在就可以投入到工作中去!您不知道,我为了这一天,已经不知道等待了多久!” 欧也妮笑了笑。 “贝尔纳先生,我理解您迫不及待的心情。但是第一,您必须要先痊愈。在这之后,才能更好地投入工作。这不但是对您自己和您女儿的负责,对我的先期投资,也是一种负责。第二,我相信您应该需要几个助手。另外,关于您接下来工作地点的选择,倘若您没别的想法,可以去我的故乡索缪,距离这里大约一百法里。在索缪附近,我的父亲有一个不算小的庄园,附近是片荒地,无论是铺设铁轨还是搭建厂房,都十分适合。” “我听您的,葛朗台小姐!”贝尔纳说道,“我的家境原本就贫寒,为了造出我理想中的机车,我已倾家荡产,我的妻子也离开了我,除了女儿和我的图纸,我现在一无所有。” “那么就这么说定,”欧也妮说道,“我在巴黎大约还要停留一段时间。到时候,您和您的女儿可以一道随我回去。” ———— 送走贝尔纳之后,欧也妮信步来到窗口向外眺望的时候,心情微微有点起伏。 她知道刚才,自己做了一件正确的事。 是的,现在一切进行得都十分完美——她最早的投资或者盈了大利,或者潜力无限,商人银行的几个项目现在正有条不紊地进行。当初做决定时,就考虑到了时局变动的因素,所以选择了与时局变化没有必然因果关系的项目,比如,投资到外省的几个新兴工厂,以后,它们就会是法国纺织业和钢铁业里的巨头。就连那笔冒着极大风险的发放给拿破仑的贷款,现在看起来,似乎也无需担心——除非哪一天,这个帝国的政权被人以暴力的方式彻底摧毁——当然,这就不是她所能掌控的了,一切只能交给上帝。 世上的人,尤其是那些有着出类拔萃能力的人,欲望往往可以无穷无尽。但是,她却清楚自己。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她的聪明和才智,其实并不足以睥睨天下。 所以,她不贪心。 人这一辈子,能真正做好一件事情,把这件事情做到极致,这就足够了。 ———— 一周之后,罗启尔德位于圣尔曼区的宅邸里,举行了一场盛大的舞会。 当天晚上,这座豪宅里贵客盈门。包括巴黎商界、官场、贵族乃至于军界的几乎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收到了邀请,舞会开始时,停在宅邸外的将近千辆马车发出的角灯灯光照亮了整幢的房子——第二天,巴黎商报的撰稿人如此撰文描述这场聚会,称它“是一场令人印象深刻的盛大聚会,足以被列入本年度的社交年鉴”。当然,这场舞会的高潮,是主人詹姆斯·罗启尔德携手最近巴黎社交圈正冉冉升起的新星——来自安茹省的葛朗台小姐一道现身,宣布他们合作经营的商人银行正式挂牌。 在香槟和管弦乐队的助兴之下,詹姆斯携手他的合作伙伴,年轻的葛朗台小姐滑下舞池,在周围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翩翩起舞。 “葛朗台小姐,今晚我很激动,出乎意料地激动,您知道为什么吗?” 一支舞曲快结束的时候,詹姆斯望着欧也妮,忽然这样说道。 身边这个正在和自己跳舞的男人目光闪闪,表情显得十分愉快,欧也妮自然看得出来。 “我也一样,罗启尔德先生,”她笑着回答,“但愿我们今后合作愉快。” “一定会的。” 舞曲声止住了。在掌声中,詹姆斯忽然倾身靠向欧也妮,低声说道:“葛朗台小姐,能请您单独随我来一下吗,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想和您谈一下。” “可以。” 欧也妮立刻说道。 “谢谢,请随我来。” 欧也妮跟随詹姆斯离开人声喧沸的大厅,穿过长廊,在侍立于长廊侧的仆人的不断鞠躬中前行,最后来到一个小厅前,停下了脚步。 小厅仿佛预先布置过。正中的巨大桌面上铺了雪白的桌布,桌面上装饰了球形的玫瑰花束,在花束边,静静矗立着两座金色的枝形烛台,几十只蜡烛已经被齐齐点燃,发出温暖而朦胧的橘色光芒。 欧也妮愣了下,脚步随之停了下来。 “罗启尔德先生,您有什么事?” 她微笑着问道。 前头的詹姆斯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仿佛在犹豫,他在桌边走了个来回后,象是终于下定决心,快步朝她走了过来。 “葛朗台小姐,您觉得我怎么样?” 他停在她的面前,飞快问道。 欧也妮扬了扬眉。 “您精明,能干,具有敏锐的商业头脑。” “除了这些呢?” “您还是个极其难得的合作伙伴。” “我是说……” 他停顿了下,接着说道,“我是说,除了生意上的这些印象,您对于我个人还有别的什么看法吗?” 欧也妮耸了耸肩,“比如?\" “比如说,倘若我向您求婚,您会答应我的求婚吗?” 这一次,他问得非常坚定,一如他平时所表现出来的自信和果决。 虽然,刚才欧也妮也已经觉得有点反常了。但说真的,听到他居然开口向自己求婚,她还是吃了一惊。 “抱歉……詹姆斯……您……” “我知道,我的这个举动让您感到莫大的吃惊。”求婚者接过她没说完的话,继续飞快地解释起来,“毕竟,我们之前的话题,一直只局限于生意、投资、工厂、合作诸如此类听起来干巴巴又丝毫不带感情的词汇。但是,请您一定要相信,我对您的求婚是出自真心实意的。这么说吧,葛朗台小姐,我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就对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接下来的接触中,您与众不同的风度和表现出来的才能更是令我感到仰慕——这不仅仅是出于生意合作者的仰慕,而是一个男人对于女人的仰慕之情。我需要一个妻子……” “等等——” 错愕的欧也妮终于有机会打断他的话,“詹姆斯先生,倘若我没说错,对于联姻对象,您的家族似乎有着成员必须要遵守的准则吧?” 詹姆斯笑了起来。 “您说得没错,但不是很确切。准确地说,这只是指导原则,但并非必须要遵守的命令。况且,作为家族五兄弟中最小的一个,在我们的父亲去世后,大家对我的希望,就只剩下我能尽快结婚。至于我的新娘是否与我有相同血统,这已经完全无关紧要了。” 詹姆斯的解释令欧也妮一时说不出话。就在她沉默的空隙,他又继续说道:“所以,我对您的求婚完全出自真心实意,而且,没有半点障碍——唯一令我感到忐忑的,就是您的想法。我不知道在您眼中,我是否符合您未来丈夫的要求?我这样的唐突求婚,会不会令您感到不适,甚至是厌恶?” “您言重了!”欧也妮立刻打断他,“坦白说,您刚才的话确实令我感到有点不适,但绝不可能是厌恶。能得到您这样的嘉许,对我是一种溢美……” “那么,您是否愿意考虑我的求婚请求?”他立刻说道,“我不敢指望能得到您迅速的答复。今晚趁着这个机会向您告白,就是想让您知道我的心情,希望您能予以考虑。” “非常抱歉,詹姆斯,”欧也妮摇了摇头,歉然地说道,“我恐怕无法接受您的好意,希望您能谅解。” 她拒绝得这么果断,这让詹姆斯感到有点意外。仿佛受了打击,怔了片刻后,他试图再次说服,“您真的不必这么快就拒绝,只要您肯给我一个机会,我可以等下去的……” “詹姆斯,我知道这样非常不礼貌,但既然不可能,那就没必要吊着您。我认为那样才是对您的最大不尊重。”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带着微笑,语气非常温柔,但话里的那种坚决,却是显而易见的。 一阵沉默之后,詹姆斯终于露出一丝自我解嘲般的苦笑。 “好吧——”他望着欧也妮,“那么,您能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告诉我为什么您连个机会也不愿给我吗?是您已经有了意中人,还是您认为我完全不符合您理想中的丈夫的要求?” “两者皆不是,”欧也妮说道,“我曾听过神父布道。神父说,女人接受一个男人的求婚,就意味着在神的指引下,女人已经做好成为对方妻子,并为神圣婚姻奉献上自己一切的准备,这也是女性伟大之美的体现。但我很自私。对于我来说,这一辈子我可能都做不到这一点。我更多考虑的是自己。所以我只能拒绝您的好意。” 再次沉默后,终于,詹姆斯笑道:“那么,往后我们还能愉快合作吧?上帝,我可不希望因为我的这个举动而影响了我们之间的合作关系。” “我说过,这是我的荣幸,”欧也妮笑道,“我会更加感激您对我的高看。我们依旧是好伙伴。” ☆、第41章 歌剧院的包厢 对于这样拒绝詹姆斯求婚的举动,欧也妮并未感到什么深刻的歉疚。她也看得出来,对于詹姆斯来说,求婚被拒,同样应该也算不上什么深刻的打击。以她对他的判断,一部分的好感,加一部分基于志同道合基础上的顺势而为,这大概就是促成他向自己求婚的原因而已。 所以,虽然刚刚经历过一场过程意外、结局遗憾的求婚,但回到客人中间的时候,无论是今晚的主人,还是欧也妮,两人的表现都和之前完全无异。十二点钟,舞会暂时告一段落,客人们站着享用过精致的自助餐点后,舞会被推展进入一个新的高潮。当最后,凌晨两点结束的时候,所有人似乎都还显得意犹未尽。 欧也妮在将近凌晨三点的时候回到旅馆,刚进房间,门就被敲响,兰特捧着一束鲜花出现在门口。 “葛朗台小姐,非常抱歉打扰您。这是今晚有人送来的。吩咐说,等您一回来,就要献给您。” 欧也妮接过花束。关门转身,拿出插在花束中的那张小卡片,打开。 最上头是两行诗:“火炬远不及她的明亮,她皎然悬在暮夜的碧海之上。”——仿佛出自罗密欧与朱丽叶。 下面是一行稍小字体的留言:“今晚您想必光彩照人。想到您犹如女王般地现身,我却无法前去觐见,心中万分遗憾。” 再下面,是一行更小的字。仿佛写字人在写这一行时,心里其实不大乐意想让她看清似的:“又及,这几天我都在深刻反省自己,为什么您从来不吝赐我一个笑容。得出的结论,必定是我对您有所冒犯。倘若真的如此,但愿等我回来之后,您能接受来自于我的诚恳道歉。” 署名处,只有一个简单的P开头字母。 作为拿破仑的新晋宠臣,今晚这个舞会发散出去的邀请函里,自然不会遗漏掉菲利普公爵。 但他今晚没来。 他现在,应该正与来自维也纳的使团一道在丹枫白露。 欧也妮盯着那个硕大的P字母,片刻后,连同那束花一道,随手投在墙角的垃圾桶里。 ———— 授勋典礼结束了,与詹姆斯一起出席的舞会十分成功,和居里雅先生进行了一次愉快的见面,这趟巴黎之行的账单也全部结清。既然她接下来无意在这里开展社交活动,那么自然也没必要去参加一个接一个的舞会,更没必要继续留在这个地方了。以后,倘若没有意外的话,她只需要保持一两月过来一趟的频率就可以了。 有钱就好办事。几天之后,贝尔纳先生的助手就到位了。他们都是从前在矿山里曾与他共事过的工程技师。贝尔纳的女儿爱丽得知就要和上次到过家里来的那位年轻小姐一道去往一个新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后,显得十分期待。 就在预备离开前一天的早上,欧也妮收到了来自瓜斯塔拉公爵夫人的一封信。 在巴黎的这些天,她认识了不少的人。唯一给她留下不错印象的,就是这位公爵夫人了。公爵夫人对她似乎也另眼看待,时不时会派仆人给她送来一些小礼物,比如,一盒家中厨子刚烤出来的小点心,或者一块来自东方的丝帕。东西并不值钱,重在心意而已。 欧也妮不大清楚公爵夫人为什么对自己格外关照。或许因为她兄长拿破仑的缘故?她并没问原因。但对于来自对方的示好,她自然不能无动于衷。就在昨天下午,既是告别,也是为了表达自己的谢意,欧也妮去拜访了公爵夫人。公爵夫人对听到她要离开巴黎的消息感到十分遗憾。欧也妮答应,等下次过来的时候,她会带上几瓶产自自己酒庄的葡萄酒。公爵夫人表示非常期待。 “亲爱的葛朗台小姐,虽然昨天已经和您说了再见,但我还是期待能与您一道去欣赏今晚将于巴黎歌剧院上演的《奥菲欧与尤丽狄茜》。我已经预定了包厢。时间是今晚八点。希望能带给您一个愉快的夜晚,以此作为我送给您的告别巴黎的最后礼物。” 欧也妮想了下,最后还是决定接受邀请,坐下来给公爵夫人写了封回信。 这是海顿的作品,值得一去。 ———— 到了晚上,欧也妮换过衣服后,按时抵达了歌剧院。 公爵夫人的包厢位置是最贵的,在二楼的正中两侧。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为了彰显身份,象这样的包厢,通常会被某些客人做出整年的提前预定。而事实上,这两侧的包厢,不见得就是观看舞台的最好位置。所谓的“位置很好”,指的其实是最适合被全场观众关注的位置——坐在这里的人,他们的服饰打扮、身边坐着谁,和谁说话最多,全都一目了然。 可以这么说,对于一个初到巴黎的外来者,想要尽快融入巴黎上流圈的话,那么,剧院这两侧的包厢就是一个可以让他快速窥到巴黎风尚和权势人物的最佳窗口。 欧也妮来到包厢的时候,公爵夫人已经就坐了。 见她被仆人引领者现身在包厢门口,她的脸上露出笑容,亲自起身来迎接。 “亲爱的,你可真漂亮。你还这么年轻,就该每天都打扮得这么漂漂亮亮才对。”两人落座后,公爵夫人含笑打量了下欧也妮,“你大概不知道吧,这些天里,我不知道打发掉了多少个想要通过我邀请到您参加聚会的热情主人。每次看到像你这样的年轻小姐,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我年轻时的时光。那时候可真美好,每天需要考虑的就是下一场舞会需要穿什么,哦,对了,还有英俊而多情的年轻军官。” 公爵夫人听起来虽然只在随口感叹,但不知道为什么,欧也妮总觉得她今晚和平时仿佛有点不一样。而且,听她说到最后一句“英俊而多情的年轻军官”时,总觉得仿佛意有所指。 所以她笑了笑,看向楼下已经坐满了人的大厅,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晚上来的人可真不少。非常感谢您的邀请。相信会是一场非常精彩的演出。” “是的,”公爵夫人显得兴致勃勃,“我个人非常喜欢海顿的歌剧作品。每次上演他的剧目,我必定会去欣赏。这部奥菲欧与尤丽狄茜,我已经看过了不下四五遍。但是一听到今晚再次上演,我就忍不住又来了。相信你也会跟我一样喜欢上它的。” 公爵夫人现在的言谈,又毫无可疑之处。欧也妮很快就打消疑虑,开始暗笑自己的多心。 帷幕拉开,在管弦乐队的伴奏之下,演员开始一一出场。 “亲爱的,我去补个妆。” 第一幕完毕,舞台上的表演进入第二幕的时候,公爵夫人凑到欧也妮的耳边说了一句,随即带了侍女离开包厢,剩下欧也妮一个人坐在位置上。 从落座的第一时间起,欧也妮就留意到从四面八方不断投来的关注目光。就在几分钟前,公爵夫人起身离开的时候,对面甚至有包厢里的客人在用小型望远镜观察这边的动向。但她始终未加理睬。 这里既然是歌剧院,那就好好欣赏歌剧。况且,舞台上的表演也确实值得欣赏。无论是咏叹调还是男女演员的表演,都堪称引人入胜。 就在欧也妮全神贯注于舞台表演的时候,身后传来包厢门被开启的声音。 她以为是公爵夫人回来了,并未留意。等身边的那个位置上坐下一个人后,这才觉得有点不对劲。稍稍扭脸看了下,一怔。 坐在她边上的,居然是菲利普·拉纳。 他正看着她。发现她扭脸过来,立刻冲她呲牙一笑。 和他的表情相反。 欧也妮原本因为舞台表演而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愉悦表情瞬间凝固。 很快,她脸上的笑容消失,神情里露出一丝不快。 “晚上好,葛朗台小姐!” 他立刻轻声和她打招呼,身体朝她微微靠过了来些,“请您千万不要生气。大家都正看着这里。如果您不想成为明天大家议论的焦点的话。” 不用他提醒,欧也妮知道。因为身边这个人的突然现身,现在,剧场里至少三分之一的观众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这个包厢。 这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公爵夫人忽然又临时起意地邀请她来这里观看歌剧。 想必,她的反常举动和刚才的借故离开,都是应他的要求所为的吧? 仿佛猜到了她的心思,他接着解释,“请您不要责怪公爵夫人。是我再三请求,她才迫不得已答应帮我的。” 欧也妮一动不动,眼睛盯着舞台上正在纵情高歌的那位女演员。 “拉纳先生,您有什么事?”她压低声,几乎是一个词一个词地从嘴里说出这一句话。 “非常抱歉。我知道这样会让您感到意外。是这样的,我今天才回来,知道您明天就要离开巴黎了。除了这样,我好像没什么别的机会可以与您见上面……” “您有什么事。”她打断他的解释,重复一遍自己刚才的话。 “不知道您是否看到过我之前送给您的花和便条?我说过,我在反省自己。倘若是我得罪过您,希望您能谅解我。请务必相信……” “您误会了。”欧也妮再次打断他,“您没有得罪我,我对您也没丝毫不满。” “那么您能告诉我,您为什么始终对我这么冷淡吗?我对此感到非常困惑。” 欧也妮皱眉,终于转过脸,盯着对面的年轻男人。他的表情看起来居然非常认真,一副不弄清楚就绝不罢休的架势。 “拉纳先生,这不是我第一次试图向您表达我的想法,但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您听好了。就像我之前对你说过的那样,我们两清了。既不是敌人,也不是朋友。不是朋友,那就没必要对您笑脸相迎。我希望您能停止您这种毫无意义的幼稚举动。我更希望您把您的全部心思都放在如何保证法国国土安全上来。法国政府还欠我的钱!我可不想我借出去的钱到最后打了水漂……” ☆、第42章 欧也妮正在说话的时候,包厢的门被轻轻叩响,剧院的一个侍者进来,手里捧着个装饰着彩纸和鲜花的漂亮匣子。 “葛朗台小姐,非常抱歉,打扰您了,但是有位先生吩咐我务必要把这份礼物送到您的面前,希望能给您的这个夜晚增添一份美妙的惊喜。”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盒子,放到欧也妮身边的桌面上。 欧也妮皱了皱眉,“是谁?” “我不知道。但他说,您只要打开便条,就会知道他是谁了。” “我没兴趣玩这种游戏。请您帮我把它退回去,谢谢。” 大约是第一回碰到这样的事儿,侍者显得有点为难,“非常抱歉,小姐,但是……刚才的那位先生已经走了……我可能找不到他了……” 短暂的沉默后,欧也妮说道:“好的,我知道了。谢谢您。您可以走了。” 侍者松了口气,急忙朝小姐和包厢里的另位公爵先生各鞠了个躬,转身离开。 欧也妮停止说话,菲利普也沉默了下来。 和她一样,他的目光也落在了这个装饰得异常精美的盒子上。 会是谁送的? 鳏夫伯爵热朗姆? 急需娶个有钱妻子的歇攸男爵? 还是最近对她一直展开追求的花花公子福尔? 在边上这个男人的目光注视之下,欧也妮不想表现出自己过多的内心情绪。注意到盒子上方的花朵中插了张折起来的卡片,她伸手过去,想拿出卡片的时候,边上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挡住了她的动作。 “您先别动它。可以让我先看看这个东西吗?” 接着,她听到他非常突兀地这样问自己。不禁惊讶地看向他。 他并不像是在开玩笑,说完这句话后,眼睛就紧紧盯着这个盒子,脸色显得十分凝重。 老实说,她对他的不满真的要彻底被勾出来了。 他以为他是她的什么人? “您别误会,”他继续盯着盒子,为自己的举动进行辩白,“我并非有意侵犯您的隐私,而是觉得有点奇怪。侍者托着它进来的时候,不知道您注意到没有,他的手腕是绷着的,也就是说,这个盒子有点分量,这与我认知中的男人通常送给女人想讨好她的礼物有点不相符合——当然,不排除这位先生送了您一盒子的金币去讨您的喜欢。另外,倘若我的记忆没出错,这个侍者在这里工作多年了,他应该认识经常出入这里的社交界男士,但他却说他不认得委托他转交礼物的那位先生……” “葛朗台小姐,您最近受到过什么新进入社交界的男士的追求吗?” 最后,他看向欧也妮,径直这样问。 欧也妮没好气地看他一眼,“拉纳先生,您通常都习惯这样分析您遇到的任何事情?您不会是想告诉我,这是个潘多拉盒子,打开就会有灾祸临头吧?” “倘若不这样,现在我大概也没机会还能这样坐这里和您说话,”他仿佛没听懂她话里的讽刺意味,表情依然郑重,“何况现在是非常时期,多留个心眼,总是没错的。现在,能让我闻下这个东西吗?” 这么说吧,倘若刚才,欧也妮还觉得他的行为十分惹人厌烦的话,现在就觉得十分可笑了。 “您随意吧。能让您放心就好。” 她挑了挑眉,同意了他的请求,然后,看着他朝盒子凑了过去,靠近后,象猎犬一样地闻了几下。忽然,他迅速直起身。 “非常抱歉,您不能动这个盒子。这不是送给您的。应该说,它是送给我的。” 他小心地端起盒子,飞快走出了包厢。 ———— 半个小时后,剧院经理那间清空了人的办公室里,紧急赶到的制弹专家小心地拆解开盒子,剪断引绳后,松了口气。 “将军,这是个伪装得非常巧妙的微型炸弹。引爆绳就与插在外面的那张卡片相连,一旦抽出卡片,炸弹立刻就会爆炸。幸好您刚才及早发现。倘若引发了爆炸,后果不堪设想。” 菲利普神色平静地命令闻讯赶来的巴黎警务局长将剧院侍者带走问话后,离开经理办公室。 剧场的表演还在继续。女高音高亢的激昂歌声穿过隔了几层的墙壁,回旋在整座建筑的每一个角落。 快步往通往二楼包厢的通道走去。一脚跨上几级楼梯的时候,他的步子停了下来。 欧也妮正站在楼梯上方的拐角处,一只手扶着楼梯,俯视着下面的他。 菲利普愣了下,随即几个大步跨了上去,最后停在了她的身前。 “您不必担心。已经没事了。”他微笑着说道,“我送您回包厢,看完这场精彩的剧目吧。” 欧也妮瞥了眼他身后通道尽头还在心惊胆战的剧院经理和步伐匆匆的警察,语气显得十分平静:“您觉得我还有心情去欣赏歌剧吗?因为您的到来,这个原本还算美妙的夜晚被破坏殆尽。您欠我一个解释。” 菲利普犹豫片刻,“是的,确实应该给您一个解释。您请跟我来。”他转身,步伐飞快地下了楼梯。欧也妮跟着他下去,来到剧院经理办公室的门口。 “我和这位小姐有事要谈。没有允许,任何人都不许进来。” 他对门口的两个帝国警察下令。 “明白!将军!我会牢牢守住通道,不放任何人进来!” 警察朝他敬了个礼,响亮地回答。 桌子上的炸弹已经被清理走了。门关上后,菲利普示意欧也妮坐下。 欧也妮没有动,依然站着。 菲利普的表情和刚才截然不同。显得十分歉疚。并且,是发自内心的歉疚。 “非常抱歉,那是一个炸弹。有人想要我的命,却把您也牵扯进去了……” 他看着欧也妮,非常小心地说,仿佛生怕会吓到了她。 “是谁?谁想要您的命?” 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冷冰冰地这样问了一句。 菲利普听她这么问,苦笑,摊了摊手。 “很多。保王党、英国人,九月党人,甚至是帝国里与我持不同政见的同僚。谁都有可能。现在还无法确定。” 沉默片刻后,欧也妮望着他,轻声说道:“也就是说,倘若刚才在包厢里,你没有阻拦我的话,我现在可能已经和一道,被炸弹炸得粉身碎骨了?” “我很抱歉——”他显得既内疚,又有点焦急,情不自禁地朝她走了过去,“但是请您一定要相信我,我会保护您的,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您错了,菲利普先生,”欧也妮凝视着他,慢慢说道,“难道您没有意识到,对于我来说,您其实才是最大的危险吗?不管今晚送来炸弹的人是谁,他们的目标并不是我,而是您身边的那个人。这个人可以是任何人。” “是的,是的……” 菲利普显得非常尴尬,“确实非常非常抱歉。但是,就像我刚才说过的那样,我一定会更加注意去保护您的。您放心,我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请您以后不要再靠近我,这就是对我的最大保护。”欧也妮说道,“我不想再经历这样一次潜在的危险。如果您真的为此感到抱歉的话,请您正视我的请求。我会非常感激您的。我的话说完了,现在,我该走了。” 欧也妮迈步朝门口走去,快要与他擦肩而过时,手腕一紧,竟然被他一把抓住。 “您还想干什么?我必须要走了!” 她用力甩了几下,发现甩不开,他反而抓得更紧,气恼地扭头责问。 “放心吧,我的人守在外面,谁也进不来!”他回答,语气有点怪异,欧也妮还没来得及弄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下一刻,发现自己已经被他拽着,强行拖到了他的面前,跟着,后腰一紧,他的手臂就像一个铁箍似的,把她紧紧地固定在了他的胸前。 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和心脏的部位,欧也妮的脸立刻涨得通红,胸口心跳加速。 “你太无礼了!立刻放开我!” 她极力保持着镇定,压低声命令她放开自己。但是来自她身体的那种无法作假的紧张还是通过两人相触的肌肤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了对方。 他盯着她,既没别的动作,也没放开她。但是,渐渐地,他原本紧绷的表情开始放松下来。 “您对我总是习惯发号施令,高高在上……” 他箍着她腰肢的手臂并没有丝毫放松,但声音听起来却非常温柔,也非常耐心,就像是在哄着她一样。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他甚至还叹了口气,注视着她颤抖得更加厉害的一双睫毛,“但是很奇怪,我好像也习惯了您这样的态度。所以刚才您说了什么,我其实都没在意……我只知道我喜欢您,是的,我的心不会说谎,它告诉我,我喜欢您。您大概不会相信,昨天在丹枫白露,听着外交大臣冗长又啰嗦的辩论,我甚至一度出神地在想你。想起我第一次遇到您时的情景。是的,您的眼睛,那时候起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我今天就迫不及待地跑了过来。现在我只想知道,被我这样对待,您现在是什么感觉?” “拉纳先生,我警告你,你再这样无礼,我……” 欧也妮愤怒地嚷了起来。 她的脸已经红得快要滴血了,不止她的脸,现在,她的脖子,连同裸露在外的肩膀和胸脯肌肤,现在也开始泛出浅浅的粉红,整个人象是喝了酒一样。 “啊——您不说我也知道,”他继续用那种做梦般的温柔语气打断了她的威胁,“愤怒。我知道您很愤怒。您的心跳也很快……”他瞥了眼她的胸口,随即飞快挪开视线,“但是除了愤怒,现在难道您真的没有任何别的感觉吗……” 大概是太过惊怒,现在听到他这样的发问,欧也妮反而有点冷静了下来。 同时她也发现,自己刚才的表现有点失控。 她决定立刻予以纠正。 长长吸了口气,等那种仿佛因为透不过气而袭来的微微晕眩感消失后,她脸上的红潮虽然还没褪去,但比起刚才,语气已经冷静了许多。 “别的感觉?您指的是什么感觉?厌恶吗?如果是这个,告诉您,您不会失望的。” “葛朗台小姐,以前有人吻过您吗?” 他依然凝视着她,忽然柔声问了一句。 欧也妮还没反应过来,忽然眼前一黑,呼吸停滞之间,他的脸已经猝不及防地压了下来,跟着,两片温热的唇瓣就贴上了她的唇。 她挣扎了下,试图摆脱他的双唇,但后脑被他的另只手掌固定住,她无法脱离他的掌控。 一瞬间,她的脑子仿佛轰然一声炸裂。许多原本觉得已经彻底埋葬的旧日片段,忽然争先恐后地从记忆深处涌现了出来。 索缪的旧宅……昏暗的阁楼通道……那堵长满野草的旧墙下……被唤醒春心的少女毫无保留地爱上了一个来自巴黎的花花公子……她献上了自己的初吻…… 原本以为,那会是个甜蜜的开端。 最后却不过证明,那其实是她用一辈子的时光也无法赎清的罪。 这一辈子,她依旧在赎罪。 ———— 她的身体是那么柔软,她的唇是那么香软…… 就和他之前曾幻想过的那种感觉一模一样。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想用自己的热吻去证明她并不是她表现出来得那么冷冰冰毫无感情。但是从前一直没有机会。他太忙了。忙于奔波筹谋,忙于对付自己的敌人,忙于维持现有的秩序。现在终于得到机会。 老实说,这并不在他的预料之内。就在前一秒,他也没想到过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但是就这样发生了,对于他来说,自然而然。 他被一种极端的兴奋感给控制住了——类似那种长期受到打压,一朝突然得到爆发的快感。不满足于仅仅这样的接触,当他把怀里的身子抱得更紧,试图用自己的唇舌撬开她的唇齿,希冀她能借此与自己感同身受,体会到他此刻内心的淋漓和沸腾时,忽然,他觉到了自己面颊上的冰凉。 他很快就惊觉过来。 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猛地放开了她。 她的眼睛潮湿,神情略微惨淡,但两颊的绯红和刚才因为被吮咬而变得鲜红的唇色却依然没有褪尽。 这样的一张脸,带了种令人惊心动魄的奇异之美。 他怔怔地望着她,眼神是困惑而歉然的。 “非常……抱歉……”他试图伸手替她擦掉脸上的泪痕,发现她依旧那样盯着自己,手举在半空后,终于讪讪地收了回去,“您怎么了……我……不是有意的……” 欧也妮转过身,背对着他。 沉默片刻后,就在他犹豫着,想再次开口的时候,她忽然说道:“拉纳先生,您不必道歉,刚才的事,我也不会放在心上。您之所以对我做出这样的事,是为了证明我其实对您并非不是没有心动,是吗?您说您喜欢我,您喜欢我什么?您根本就不了解我。为爱情慨然赴死的罗密欧和朱丽叶、月光下的情人私会、晕倒在情人怀里的贵妇、漆黑丛林中瑟瑟发抖等待英勇骑士现身救赎的女孩、啜泣、眼泪、接吻和誓言……让这些都见鬼去吧,我不相信这些老套得叫人想笑的爱情故事。所以,停止您的靠近。因为您对于我来说,毫无意义。” 欧也妮用力擦去脸上的湿意后,走去开门,在伫立于走廊边的帝国警察的目光注视之下,快步离去。 舞台上的剧目已经接近尾声,观众依旧忙着自己的事。谁也不知道,就在片刻之前,这里差一点就上演了一场爆炸血案。 公爵夫人刚才终于回来了。显然,包厢里空无一人的场面让她感到有点诧异。她正犹豫着想去找一下时,看到欧也妮回来了,脸上立刻露出笑容。 “亲爱的,非常抱歉,我去得有点久。刚才碰到了位熟人……呃,您怎么了?” 欧也妮拿过自己的外套后,站起来,平静地说道:“公爵夫人,非常感谢您的关照。但刚才,您不该这样做的。坦白说,我感到失望。希望不会再有下次。” 她朝面露尴尬的公爵夫人笑了笑,转身离去。 ———— “菲利普!你必须对我老实交代,你都对她做了什么?上帝,我可真后悔帮了你。刚才可真够尴尬的。我早就该知道,你是个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家伙!往后,你休想我再帮你的忙!” 不等散场,终于找到菲利普的公爵夫人连声质问。 菲利普仿佛没有留意到公爵夫人的质问,沉默半晌后,忽然问道:“柏丽娜,我很困惑,请您再帮我一个忙,告诉我答案。倘若您被一个男人亲吻,您却流泪,这是为什么?是不是表示您非常憎恨他?” 公爵夫人惊讶地睁大眼睛,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叹。“您太无耻了!居然做出这样的事!” “我是诚心向您求助的。”菲利普说道,“您尽管讥笑我吧。但是在讥笑完后,请您务必告诉我一个答案。” 公爵夫人露出促狭的笑。 “那是因为你的接吻技巧不足以打动她的心肠。” 菲利普盯着她,一脸郁闷。 “好吧,好吧,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公爵夫人想了下,终于说道,“倘若非常憎恨,反应不该是流泪,而是奉上狠狠的一巴掌。伤感,应该是某段伤感的往事吧。或许是您的举动令她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往事?” ☆、第43章 甜菜涨价 三天之后,欧也妮回到索缪的时候,恰逢葛朗台老爹心情不错。 老爹心情之所以不错,和欧也妮被辆宫廷马车风风光光接去巴黎接受皇帝授勋摇身变成贵族倒没有什么大的干系。虽然老爹现在提起拿破仑,没再像从前那样冷讽热嘲的,但对女儿跻身贵族圈,并没表现得太过热络。说来说去,女勋爵的头衔除了让索缪人觉得了不起之外,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实质的好处。别说他指望的实实在在能出产地产的封地,连笔像样的赏金都没有,这对于一辈子习惯闷声发财、视“名”为浮云的老爹来说,实在没什么吸引力。所以,当欧也妮回来,得知她除了一个头衔,确实两手空空地回来后,老头儿就忍不住鄙视了一下此刻远在皇宫里的拿破仑——当皇帝当到这种抠门的地步,实在是叫人瞧不起。 能让他心情不错,甚至露出笑脸的,是年初时听了欧也妮的话,种下的那一大片甜菜地。 是这样的。虽然,时局的发展出人意料之外,并没有像欧也妮起先预测的那样,英国通过贸易限制去威胁路易国王满足自己的要求,但结果却是一样的。因为国内政局的巨变和接下来的那场战争,导致了包括食糖在内的一系列生活物资的价格狂涨。虽然,拿破仑已经命令他的财政大臣和经济学家一道紧急磋商去制定对策好稳住生活物资的价格水平。但,根据之前每次政变之后国内经济受到的影响来看,短期,至少一年之内,恐怕效果不大。 糖的价格上涨是发生在几个月前的事。老葛朗台一直密切关注。现在,上涨的势头终于延到了甜菜上头,而且更妙的是,今年种甜菜的人不多,导致更加走俏。就在几天之前,葛朗台才打发掉两个陆续上门想要提前下定金收购的制糖商。他决定再捂一捂,等价格涨到顶点,估计也就是地里甜菜可以收成的那个时候,再一笔给卖出去——完全不必担心老爹会因为捂着不卖而踏空机会。对于手里的货,什么时候该捂着,什么时候该出手,他绝对是算计精密的专家。在他从前的葡萄酒交易里,迄今,还没有一次瞧不准的买卖。 正是因为这件高兴事儿,所以,当看到欧也妮带了几个陌生人回来,听说了目的之后,虽然有点不大乐意,但看在女儿的面子上,还是勉强听取了贝尔纳给他做的即兴演讲。 “嗷……你说……说什么……比……比马车要跑得快的玩意……” 每当遇到不感兴趣的话题时,老爹的结巴病就一定会准时发作。大概是装得久了,习惯成自然,有时候,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了。 “是的!在我的设计里,它的时速可以达到每小时四十公里!” 对着初次见面的老箍桶匠时,被他眼睛里发出的那种算计猎物般的光芒有点吓住了。生怕他会予以阻挠,工程师卖力地进行游说。 “也就是说,以后,巴黎和索缪之间的铁路架通的话,您早上还在索缪,晚上,您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巴黎的某家餐馆里享用晚餐了!这比起您坐马车辛辛苦苦三个日夜才能去一趟巴黎,难道不是一件非常值得期待的事吗?” “一天就能到了!” 站在墙角边听得津津有味的娜农忍不住嚷出声,“圣母啊!这到底是什么,跑得这么快!要喂它吃什么?和马一样的干豆草料?” “它不吃干豆和草料,”工程师耐心地解释,试图让这位看起来非常支持自己的女士明白自己的构想,“它是燃烧煤炭,产生蒸汽作为动力来推进的。” “蒸汽是什么?甜的,还是咸的?” “得了吧娜农!你个蠢货!我才不会为了吃顿什么晚餐特意跑去巴黎一趟!” 葛朗台打断自家女仆的丢丑后,小声嘀咕一句,显得不大感兴趣。 “运货!这对您一定有用!”工程师急忙改变游说策略,“机车不但能运人,而且能载大量的货!我听说您有大片的葡萄庄园,每年至少出产一千桶的酒。有了机车,您的葡萄酒就可以轻轻松松地运到任何您想运过去的地方……” “那就更没必要了!” 葛朗台不客气地打断工程师的话,甚至打了个哈欠,表示他对这个话题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我只要坐在家里,来自荷兰和比利时的酒商就会自己上门收购。” 贝尔纳擦了擦汗,尴尬地看向欧也妮。 “您先去休息下吧,让娜农带着爱丽也去吃点东西,她肚子一定饿了。” 打发走显得有点沮丧的工程师后,欧也妮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父亲,刚才贝尔纳先生已经跟您解释了很多。不管您相不相信,我对他所描绘的前景还是充满期待的。我决定投资这个项目——请您务必相信,一旦成功的话,和您辛辛苦苦种葡萄、种甜菜的所得相比,它带来的收益绝对是您所无法想象的。所以,请您不要反对。您也阻止不了我的!” 葛朗台沉默了片刻。 “种葡萄,种甜菜!” 他忽然模仿女儿的腔调重复了一遍,眼睛一瞪,“种葡萄种甜菜怎么了!欧也妮,你是不是去巴黎转了两圈,出入一趟皇宫,你就看不起你家这个种葡萄的老大了?” 父亲居然用这种仿佛受伤的不满语气和自己说话,这让欧也妮觉得十分意外,怔了怔,心里忽然涌出一丝奇异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难用言语形容。 老父亲象是在抱怨,又有点象是伤感。 仔细想想,他会产生这样的反应,也是正常。一个习惯了一辈子都说一不二的铁腕老爹,现在因为自己的强势和坚持,他不得不一寸寸地退让。每一次自己的胜利,对于他来说,应该都是一个难以接受,但最后却不得不接受的艰难心理历程吧? 现在,他应该在自己又一次斩钉截铁般的先斩后奏中感觉到了受伤。 倘若和从前一样的话,再过个四五年,不过四五年的时间而已,这个对自己一生性格影响深刻的老父亲也就要离开人世了……想起他虚弱下去时的无助样子,欧也妮忽然觉得心软了下来。 她立刻走到他的面前,蹲了下去,双手握住他糙硬得像老树皮的手,仰视着他,改用一种柔和的口气说道:“父亲,请您支持我吧。我知道您是爱我的。我也爱着您。所以,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希望能得到您的支持。机车一旦问世,它对世界和人们生活方式的改变就是深刻而巨大的。当然,这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也不是我们的目的。但是您想想,一旦有了速度更快、更舒适,而价钱也更具竞争力的新式交通工具,谁还会乐意继续花着大价钱去坐颠簸不堪又慢腾腾的马车呢?就只算法国的账目吧。法国有四千万人口,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人光顾,那也是四十万的客户,每人每年平均花费五十法郎的话,就是两千万法郎。除了乘客,载货也是一项大的进账。而且我敢说,百分之一的这个比率太过保守。除去成本和分给给政府的,每年能赚多少钱,父亲您算算看。” 低头一阵噼噼啪啪的心算过后,愣了片刻,老葛朗台的眼睛一下被火苗点燃。他腾地站了起来,搓着双手,激动不安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欧也妮!我的乖女儿!你说得确实有道理!那位贝……贝什么来着的工程师,他真的能造出你所说的这玩意儿吗?” 欧也妮笑了。 “父亲,我不敢担保,谁也不敢担保。但是他自己很有信心。我所能做的,就是全力支持他。” “好的,好的,全力支持!” 老头子在屋子里继续来回踱了几圈后,停了下来。 “先去把公证人请来吧!在你决定投给那个家伙一个铜板之前,你也必须先要和他订立好合同。免得以后变卦。听老爹的没错,金钱面前,人人都为自己打算。这是你老爹做一辈子生意得出的金句!” 这一点,欧也妮也非常赞同。不论结果如何,一切先以法律文件的形式确定下来,这样可以避免以后的纷争。 ———— 得知了葛朗台家新动向的克罗旭公证人被吓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了过来。 “好……好的……”现在轮到他成结巴了,“但是您是说,您要投资在那个工程师的身上,让他给您造……造……” 他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去称呼才好。 “机车!长长的,能载人,也能拉货物的机车!”老葛朗台用一种鄙视的目光看着对面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土包子老朋友,“以后,您早上还在自家门口闲逛呢,晚上就能抵达巴黎去干您想干的事。老朋友,您想想,这难道不是一件叫人期待的事吗?” “啊——” 公证人发出一声惊叹。在打听了更多内情,在心里偷偷帮着葛朗台小姐算了下以后可能增加的年收入后,他激动得不停打着哆嗦,一口答应下来,转身就匆匆忙忙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了自己的侄儿克罗旭庭长。 第二天,在公证人在场的情况下,欧也妮与贝尔纳进行一番详细的讨论后,最后订立了一份具有法律效力的合同。当然,即便工程师完全处于弱势的现状下,她也不是那种昧着良心趁机订立不平等条约的商人。在充分尊重投资人和知识产权人的双方权益的前提下,欧也妮和贝尔纳订立了一份双方都觉得满意的合同。签字生效后,欧也妮的那一份合同,被葛朗台收了起来,牢牢锁进了他的那个百宝箱。 第三天,在葛朗台的催促下,贝尔纳一行人就抵达了弗洛瓦丰庄园,开始了梦想之旅。 作者有话要说:老爹好久没出场了 怪想念的…… ☆、第44章 机车试运行 在弗洛瓦丰庄园的边上,一座原本被用作马厩的房子经过改造后,变成了一个适合开展研究工作的工厂,接着,各种设备和原材料也陆续被搬运了进来,贝尔纳开始以极大的热情投入研究工作。与此同时,洛林的一家冶炼厂也接到了一份试订单。客户要求他们生产按照图纸标注尺寸的各种配件和铁轨轨道。 这家冶炼厂的规模在当时来说,并不算洛林和阿尔萨斯地区最大的一家,但向来注重声誉,对客户的要求十分重视。就是凭着这一点,若干年后,这家冶炼厂成为该地区首屈一指的大工厂。接到这个试订单后,工厂主十分重视,立刻安排冶炼生产。 很快,三个月过去了。在充足的阳光里,卢瓦尔河畔大片大片的葡萄园结束了今年的葡萄采收,家家户户开始忙着酿酒。这一天,在弗洛瓦丰庄园外延伸出去的那片荒地里,贝尔纳正在进行他人生中的第一个重要实验。 一段长达五百米的铁轨已经铺好,他制造出来的第一个机车车头揭开了神秘面纱,沿着制造车间的铁轨被牵引出来,停置在了预定的出发点上。为了迎接机车试运行的日子,昨夜,他和他的助手再一次检查过机车的每一个部位,以确保今天运行无碍。然后,他几乎一夜无眠,在激动和忐忑中等到了天明。 等葛朗台小姐在预定的时间抵达后,他将亲自驾驶机车开动,以验证自己之前那些构想的合理和现实性。 索缪城里,人人都知道,葛朗台小姐是贝尔纳先生的投资人,而老葛朗台,他是绝不会做亏本的生意,所以,对于这个工程师和他埋头做的那件事,虽然大家都觉得不大现实,但更加好奇了。这几个月里,不时有人来到这里想窥探究竟。回去后只鳞片爪的描述只会让大家对即将出现的这种新式玩意感到更加神秘。等了好几个月,终于等到今天,听说那位工程师将亲自开动那个模样古怪的巨大铁皮家伙,不但弗洛瓦丰镇上跑来了围观的人,就连索缪,也有不少人不嫌路远,特意赶了过来看热闹。 下午两点,欧也妮来到了实验场。不止她,老葛朗台、葛朗台太太、娜农和小帮佣露易丝也来了。全家要在庄园里停留至少半个月,等今年新收成的葡萄被酿成酒,装进橡木桶,一桶桶地贮存进酒窖里后,葛朗台才会放心地回去。 和兴高采烈满怀期待的观众们不同,老葛朗台显得很低调,也很平静。过来后,他就双手背后地绕着静静趴在铁轨上的机车头走了两圈,伸手敲了敲坚硬的铁皮,再俯下,身察看一番大铁轮子和车底的构造,过程中始终十分淡定。只在回到欧也妮身边的时候,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嘀咕了一句:“乖乖,这个铁皮怪,它真的能跑起来?” 欧也妮笑了。 “您看着,就知道了。” ———— 在全体观众热切的期盼目光中,结果却是令人大失所望。 虽然,贝尔纳驾驶着机车头,成功地开完了五百米的路程,但是,机车的速度却很慢,时速连五公里都达不到,观众们失望之后,纷纷不遗余力地讥笑,有人说,自己从起点跑到终点的时候,这玩意儿还慢吞吞地在后头追。并且,它发出的巨大的轰隆轰隆响声和不住往外喷的烟火惊吓到了靠得过于近的不少人。当老葛朗台面无表情地转身走开后,大家议论得更是肆无忌惮,最后不无幸灾乐祸地一致认定,葛朗台老爹一定是年纪大了,居然做了一笔铁定是要赔本的买卖。 当围观人群渐渐散去后,贝尔纳满面羞惭地来到欧也妮的面前,不安地望着她。 欧也妮看了眼他身后那个静静卧在铁轨上的机车头,微微笑道:“您知不知道,您刚才已经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让它靠着蒸汽动力成功地跑完了五百米的路程。” 贝尔纳露出感激之色,原本的不安一扫而光。 “葛朗台小姐,非常感谢您。我原本以为您会对今天的结果感到失望,没想到却得到了您的鼓励。请您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根据这次实验结果找出不足之处继续改进,一定要让它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交通工具。” 他朝欧也妮深深鞠了个躬后,转身招呼助手和工人,把机车头沿着铁轨牵引回车间。 目送贝尔纳和工人们牵引着机车头进入工厂后,欧也妮仰头,对着阳光灿烂的天空深深呼吸一口气后,望着面前延伸出去,最后仿佛消失在地平线尽头的两道笔直铁轨,忍不住提着裙,跨过铁轨,踩着铺在铁轨上的枕木,数着脚步,朝前一步步而去。快走到终点的时候,她停了下来。 铁轨的尽头处,站了一个人。 詹姆斯。 他仿佛留意她很久了。见她终于抬起眼,立刻朝她扬了扬手,大步来到她的面前。 “我听说,您的机车要在今天试着开动,所以过来看看,顺便说声恭喜。” 两人沿着铁轨往回走的时候,詹姆斯笑道。 欧也妮也笑了,跟着说道:“谢谢您。但是有点遗憾。您应该也看到了,结果并不尽如人意。” 詹姆斯耸了耸肩:“恰恰相反,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或者说,我相信您的判决力。倘若这是一个完全不具备投资价值的项目,我想您也不会投入这么大的精力去认真对待。” 欧也妮扬了扬眉,笑而不语。 上个月的时候,在寄送一些相关文件资料的时候,欧也妮在信件中顺便提了句自己现在正在做的这件事情。以他向来的敏锐和精明,现在亲自过来看个究竟,本来也在她的预料之中。 在欧也妮的规划中,等到真正可以运行的机车问世后,她将成立一个铁路公司。对于起步时期需要的资金,可以出让部分股票面向社会公众筹集。或者,詹姆斯应该也有兴趣加入。 当然,一切取决于他自己的意愿。倘若他无意,她是绝不会勉强的。 詹姆斯果然无愧于他的姓氏。欧也妮刚在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他便开口了:“葛朗台小姐,正如我刚才说的,我对您的判断力一向信服。关于这项事业,我相信,一旦投入真正的运营,您或许在资金上会有缺口。如果到时候您有任何困难,请不要犹豫,我很乐意提供我所能做到的任何帮忙。” 这番话,不但说得漂亮,而且也确实解决了她的一个问题。 对于这样的詹姆斯,欧也妮觉得简直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比他更适合当自己的生意伙伴了。 “您放心,到时候,我一定会麻烦您的。” 她笑着说道,詹姆斯也跟着笑了,目光微微闪动,显得十分兴奋。 两人渐渐走回到铁轨的原点,终于停下了脚步。 “葛朗台小姐,这是我第二次来到这里。上一次来得太过匆忙,来没得及欣赏卢瓦尔河两岸的美景就回去了。这一次有机会再次到来,不知道您是否欢迎我逗留几天?是作为朋友的我,而不是生意伙伴的我——我应该也算您的朋友吧?” 刚才一路散步回来的时候,欧也妮其实也留意到了,他不时地看一眼自己,有点欲言又止。她装作没看见而已。现在听他这么说,略微一怔。 “当然!”她立刻说道,“您当然是我的朋友。这里非常欢迎您的到来。葡萄刚收成,我父亲最近正忙着酿酒。如果您能多留几天,说不定就能尝到今年新酿出来的酒。虽然在别人看来,这里的葡萄酒可能没有波尔多出产的有名气,但在我看来,哪里的酒也比不上这里所出产的佳酿。” “太好了!”他显得喜笑颜开,“我非常期待看到葡萄酒的酿造过程。这对于我来说,应该会是一种非常美妙的体验。”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愉快地往那栋宅子里去。刚进去,就见娜农一脸兴奋地跑了出来。 “小姐!您可回来了!我正想去找您呢。家里来了个我之前没见过的客人,是个别提有多帅气的小哥儿……呃……” 她忽然留意到跟随欧也妮进来的詹姆斯,愣了愣,“是您?我想起来了!您之前来过一次!” “是的,您看起来和从前一样健康!见到您非常高兴。” 詹姆斯若无其事地朝她打招呼。 “今天这是怎么了,可真是个好日子!客人一个接一个地上门!” 娜农高高兴兴地嚷着。 欧也妮朝詹姆斯歉然地笑了笑后,朝娜农走近了些,压低声问:“是谁来了?” “哦,他说他叫菲利普,多可爱的名字,就和他人一样!就在刚刚,老爷陪着他一道去逛庄园了……” 欧也妮心里咯噔一跳,忽然涌上一阵不祥的预感。 时隔数月,就在他淡出视野,她也觉得他终于不会再来烦扰自己的时候,他居然又突然冒了出来。 他到底又想干什么? ☆、第45章 二十五个弗洛瓦丰 平坦的葡萄园一望无际。葡萄采摘已经接近尾声,现在,老弗朗克和高诺瓦耶正带着工人在地里做最后的收尾活儿——绝不会让一颗葡萄留在地里,这是弗洛瓦丰庄园向来的传统。 葛朗台戴着他那顶自1810年以来就没有换过的栗壳色教士帽,把帽檐压得很低,不但挡住他密布皱纹的额头,而且,也几乎挡住了他的眼睛。他就是透过帽檐的那道缝隙,站在身后,用别人捉摸不透的暗沉目光悄悄打量着此刻站在自己前头的这个年轻人,仿佛在估量着对方从头到脚那身行头,或者说,他这个人,到底值多少个拿破仑金币似的。 田野里的风有点大,把高诺瓦耶和工人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吹飘了过来。过了好一会儿,对方始终一动不动的,仿佛沉浸自己思绪中似的。 倘若刚才这个来自巴黎的拿破仑的将军不是一开口就说有重要事要谈,他是绝对不会有兴趣浪费时间带他来到自己的这片葡萄园的。有这个功夫,他还不如去收拾自己的葡萄园呢。但既然来了,他就能沉下气,看他究竟想要说什么。 果然,这个巴黎人终于转过身,冲着葛朗台微笑,用索缪人惯常称呼的“老爹”来称呼他。 老葛朗台不动声色,只从鼻孔里发出一声淡淡的唔。 “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这件事,”他继续说话,态度显得很恭敬,“有一次,就是在这附近,我来找您的女儿说话,您却突然出现,并且,差一点就开枪打中了我。” 事实上,在他登门,并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老葛朗台那双比猎犬还敏锐的耳朵就被唤出记忆,并且,凭着声音,立刻记起了那个人。但现在,他却显出十分惊讶的样子,用一种惶恐的声音说道:“居……居然是您!倘……倘若那时候就知道的话,我怎么会拿枪去打……打您呢?您……您没事吧?” 他说完,特意推高帽檐,用一种关切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最后,目光落在了他一侧的脸颊上。 恰在他的左眼眼角处,留有一个伤痕,仿佛曾被削去掉一块皮肉——这个瑕疵令这张原本英俊的脸庞不再完美,但未必就是坏事。至少,初次见面的人,不会再根据这张显得过于漂亮的脸而轻而易举地做出对方就是花花公子的主观判断。 葛朗台于是显得更加不安:“先……先生,您今天过来,不……不会是想找我算账,因……因为您脸上的这个伤痕就是被我从前打出来?” 菲利普哑然失笑,摸了下自己的眼角,急忙安慰这个看起来仿佛被吓到了的乡下老头子。 “您误会了!这是我在战场中受的伤。” 老头子仿佛松了口气。 “那么,您找我,是想说什么事呢?” 他问完,就仔细地盯着对面的这个年轻人。很快就发现了对方的异常。 他显得有点心神不宁,目光漂浮,并且,为了掩饰他的这种情绪,他开始来回踱步——精明的人,总是善于观察对方不经意间表现出来的细节,并且从这些细节中捕捉到对方此刻的情绪。 而葛朗台,就是这方面的高手。 这个巴黎来的拿破仑的宠臣,他有求于自己。 虽然还不大清楚,他到底想求自己什么。但这个认知,让老头儿变得更加笃定。 “咳咳!” 见对方还是不开口,葛朗台咳嗽两声,看了看远处正在干活的工人,假意要走,“乡下和城里不一样。听说你们城里人什么都不干,整天东游西荡。要是哪个乡下人敢放着地里活计不管却净扯些没用的闲话,那他一定是不想好好过日子了……” “请您稍等!我还有话说!” 菲利普急忙叫住他,“葛朗台老爹,我这趟过来,是为了您的女儿欧也妮·葛朗台。” “我的欧也妮!” 葛朗台太过惊讶了,猛地停住了脚步,扭头狐疑地盯着对方——这一次绝不是装的。 “是的!”仿佛突然获得了勇气,菲利普飞快地说道,“事实上,很早以前,我就爱上了您的女儿。我希望她能成为我的妻子。但是很遗憾,在我向她表白之后,她无情地拒绝了我。您可以嘲笑我自作多情,但我的感觉告诉我,她并非像她表现出来得那样无情——至少,倘若没有当初来自于她的怜悯,我现在不知已经流落何方。她现在对我越是无情,我心中燃出的对她的爱慕之火便越猛烈……” 老葛朗台原本一直在冷耳旁听,但听到这里的时候,实在忍不住了,打了个哆嗦。 “圣母啊!”效仿着家里老婆子和娜农遇到震惊事时的口头禅,葛朗台也这样嚷了一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出他此刻的震惊和不适。 “听听吧,他都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嚷嚷完了,他低声嘟囔着,这样说了一句。 菲利普听到了来自老爹的不以为然的自言自语,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情绪。 “葛朗台老爹,我索性都跟您说了吧。就在三个月之前,葛朗台小姐在巴黎作短暂停留的时候,我曾试图向她再次表白,期待能得到她的再次怜悯,但结局还是一样。她用一种决绝的态度拒绝了我。但是,也正是那次拒绝,让我原本丧失了的信心再次得以重拾。倘若我的猜想没错,葛朗台小姐从前是否曾经受到过什么伤害?鉴于她本人绝不可能透漏给我,所以我想请求您的帮忙——您是她的父亲,对她一定非常了解。三个月前,我就决定来拜访您了。但当时,鉴于帝国局势还没稳定,所以不得不推迟计划。就在半个月前,一份关于欧洲新秩序的条约在维也纳达成了一致——可以这么说,倘若没有大的变故,这个新秩序的稳定在未来是能够得到保证的。所以现在,我过来了,为的是能获得您女儿的芳心。” 老葛朗台听完他的这一番话,露出惊讶、甚至是厌恶的表情。 “伤害?年轻人,你是怎么得出这种奇怪结论的?”他嚷道,“我的女儿能受到什么伤害?她在家说一不二!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追求她的人络绎不绝,但她一个也看不上眼!谁能给她带来什么伤害!” 菲利普露出困惑之色。但很快,他露出了笑容。 “那就是我想错了!这样更好!那么就剩一件事了。您觉得我配得上您的女儿吗?倘若有幸能得到您的帮助,我将感激不尽。” 葛朗台生平第一次,开始正视起自己女儿的婚姻大事。 这确实是件严重的事情。 虽然,克罗旭庭长和格拉珊家的儿子一直都在追求欧也妮,并且,几乎所有的索缪人也都认定,未来葛朗台小姐的夫姓也必定是在这两家做个二选一,但在老葛朗台的心里,他可从来没想过要把女儿嫁给他们中的哪一个——女儿一旦结婚,就意味着原本属于自己的一部分财产要分割出去,这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割肉之痛!所以在前世,哪怕直到自己临死,他也没记起要替女儿找个丈夫,念念不忘的只是让女儿替自己守住这份家业,以后到了“那边”好向自己交账。 但是现在,他的眼前,却突然冒出来一个想娶走自己女儿的活生生的年轻人。 哪怕他位再高,权再重,就算他是拿破仑本人,想要借娶走女儿好分走他的财产,休想! 他立刻恢复了老糊涂的模样,腰佝偻下去,说话时舌头也大了起来。 “您……您说什么?想……想娶我的女儿?您大概不……不知道吧,我……我家虽然有这么一……一块葡萄园,但……但地产贫瘠,我就是个种……种了一辈子葡萄的穷老大!我们家真的没什么钱!我女儿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嫁……嫁妆……” “倘若我能娶到葛朗台小姐,我非但不要她的任何财产,而且,我也立刻会签订一份法律文书,将我名下的所有财产都转让给我的妻子。” 老葛朗台停住,悄悄竖起了耳朵。 “您……您都有什么财产?” “非常惭愧,我并没有多少钱。但在芒泰贝洛,我有一块封地,不是很大,面积大概五千公顷。” 老格朗愣了愣。 从前,属于他的葡萄园面积是七十公顷,后来他买了一块一百三十公顷的林地,然后,就是这个弗洛瓦丰庄园,两百公顷。 现在,这个在他眼中因为头脑发热,原本显得有点愚蠢可笑的年轻人,一开口,就说要把一块五千公顷面积的土地转给他的妻子…… 相当于二十五个弗洛瓦丰庄园! 老箍桶匠的心脏猛地跳了一跳。 “拉纳先生,我看您穿得少,您不觉得冷吗?这里的风可够大的!” 他的表情依然纹丝不动,但搓了搓手,凑到嘴边哈口热气,表示自己突然觉得冷了,“我们还是回去坐坐吧。欧也妮现在说不定已经回来了。” ☆、第46章 齐聚一堂 当今天这两位先生终于碰到一起的时候,场面就变得有点耐人寻味了。 大概谁也没有想到这么巧,对方竟也会和自已一样,选了同一天登葛朗台小姐家的门。两人见面的时候,虽然表面上客客气气,甚至亲亲热热地相互握了手,看着对方时的目光里,却难免带了点防备之色。 客人现在心情如何,老葛朗台完全没放在心上,反正,他自己现在心情不错。 看到两位客人握手致意的时候,破天荒地,他终于表示出了作为一个主人该有的热情和好客。 “原来你们早就认识了?”他嚷道,“这简直太好了!对于你们来说,这趟偶遇在一起的弗洛瓦丰之行一定非常美妙,是吧!娜农!晚上去做几个好菜,我要好好招待这两位来自巴黎的贵客。厨房里不是有格拉珊先生今天带来的鹅肝和蘑菇吗?那可是顶级美味的佳肴。你好好地给我做出来待客,可不要糟蹋了好东西!” 这是这么多年以来,娜农第一次听到老地主嘴里吐出这样的话,一时反应不过来,只呆呆地站着不动,直到老地主再次重复了一遍,她才终于醒悟。 “知道啦,老爷!娜农会做一桌好菜出来,保管让客人吃了赞不绝口!” ———— 毫无悬念,想靠吃了半辈子干面包和临期变质牛奶的娜农做出什么滋味上佳的好菜,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任务。但这无关紧要,反正,即便她化身御厨做出一桌足以媲美皇宫御膳的好菜,晚餐桌上的几个人也不会对放进自己嘴里的东西予以多大的关注——可以这么说,这是一顿看起来融洽,实则充满古怪气氛的晚餐,除了一无所知的葛朗台太太发自内心地殷勤待客,并为自己吃到的每一道菜而感到幸福,其余人全都有点心不在焉。 两位客人,除了出于礼貌地相互攀谈几句之外,几乎就不怎么说话了。他们的注意力似乎更多地落在坐他们对面的葛朗台小姐的身上,并且,大部分的时间里,都是罗启尔德先生在侃侃而谈。 葛朗台小姐看起来和平时仿佛没什么两样,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但倘若有人在旁细心观察,就会发现,她说过的十句话里,有九句是对罗启尔德先生说的,而剩下的可怜的一句,才是对来自拉纳先生的努力搭话的冷淡回应,并且,做回应的时候,她的目光几乎也没和他对视过。 至于老葛朗台,可以这么说,整顿饭从头至尾,他几乎就没说过一句话。除了埋头吃自己盘子里的东西,剩下的时间,他就竖着耳朵听客人和女儿的谈话,或者眯着眼睛,悄悄打量着自己女儿和两位客人之间的互动。 这顿晚餐结束后没多久,陆续又加入了几位新的来客——克罗旭神父、克罗旭公证人和克罗旭庭长,此外,还有格拉珊一家三口。原来他们今天全都来到弗洛瓦丰观看机车实验,预备给葛朗台捧场,并奉上自己准备好的庆贺辞,没想到结果令人失望,预先准备好的话就失去了用武之地。反正也不可能指望老葛朗台会招待他们过夜,两家人正准备回索缪的时候,先后得到消息,说弗洛瓦丰庄园来了两位来自巴黎的年轻客人,全都是最近一年里如雷贯耳的大人物,一个是某某,另个是某某。这个消息犹如给两家人敲响警钟,他们敏感地嗅到了一丝不妙的气息,立刻决定改变计划,于是等到这个时候,陆续登门做客,好去探个虚实。 葛朗台家的客厅从没有像今晚这样高朋满座。但后到的客人,却并不是抱着结交贵人的目的来的。在起头一阵久仰久仰的寒暄过后,因为人人都各怀心思,所以气氛难免低落。且主人一家三口,老葛朗台坐在角落仿佛瞌睡,葛朗台太太非得别人问一声,她才会应一声,而剩下的葛朗台小姐,坐在那里也不说话,所以更是冷场。好在还有活泼动人的格拉珊太太自告奋勇地出来暖场。在分别与两位巴黎贵客结交了一番后,她就提议玩摸彩游戏——五角钱的摸彩游戏,这也是索缪人的客厅里经常出现的流行小游戏。论到既小赌怡情、又增进彼此友情,借机又能炫耀自己的计算能力,还有什么会是比这更好的方式呢? 两位来自巴黎的先生都是头回听说这个游戏,一开始,显得有点茫然。等格拉珊太太演示一番后,立刻就明白了。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葛朗台小姐,发现她还保持着原来的表情,既不反对,也没露出感兴趣的样子,为了表示自己入乡随俗的美德,便答应了下来。娜农高高兴兴地收拾出一张方桌,于是,葛朗台家有史以来赌客来头最大的一场赌局横空出世了——这个国家里,除了拿破仑外,名字最为人熟知的两个大人物,现在和来自索缪的地方法庭庭长,以及索缪头号银行家的公子,四人对对坐,玩起了五角钱一局的摸彩小游戏! 这么说吧,对于克罗旭和格拉珊来说,在今天这两个巴黎人出现之前,毫无疑问,他们之间是对立的竞争者。但现在,因为局势突变,敌情复杂,原本相互算计的竞争对手在面临比自己更加强大的共同敌人时,他们就结成了共同联盟,一致对外,并且,这种联盟的结成是自发的,完全不用预先商量。所以在开始游戏后,为了表示自己两家与葛朗台家的深厚情谊,克罗旭和格拉珊开始不停地讲述两家人从前与葛朗台老爹的深厚渊源,他们是如何无条件地支持老爹,跟着老爹的脚步向前走,并且若有似无地暗示,老爹非常看好前途无量的庭长和年轻有为的法律大学生阿尔道夫。 “老爹常说,出了安茹,外省人就不让人省心。至于巴黎人……”格拉珊太太意味深长地停了停,等两位客人都听到了自己的话,坐角落里的老爹也没有吭声予以否认,她才接了下去,“当然啦,我都知道,这绝对不包括您二位!” 她的话刚说完,接下来,公证人就开始满怀感情地回忆自己多年以来与老爹结下的牢不可破的深情厚谊,最后,用一种仿佛不经意间说漏嘴的方式透漏,象他们家侄儿德·蓬丰庭长这样的稳重可靠青年,才是老爹最爱的那一款。 诸位想象一下,边上一众本地人齐心协力地干扰,桌上的那对临时盟友,庭长和大学生又暗中相互照应,两位初来乍到的外来客在赌桌上会落得一个什么样的下场,也就不难得知了。詹姆斯还好,在起头输了多次之后,渐渐地,他天生的精于计算的本性便发挥了作用,很快,这种能力不但帮他挽回败局,而且开始倒赢了,搞得庭长和大学生到了最后,脸色显得有点难看了。但剩下的那位拉纳先生,可就没这么幸运了。或者说,从第一把开始,他就基本处于心不在焉的状态,眼睛频频落在葛朗台小姐的方向,到了最后,几乎成了他一家独输的局面,连边上围观的娜农都看不下去了,站他身后摩拳擦掌地要帮他搬救兵好挽回颜面。 “可怜的拉纳先生!今晚一直在输!已经输了这么多!”她朝坐在壁炉前的欧也妮嚷嚷,“小姐,您可是个高手,您快来帮他,教教他怎么算才能赢!” 今晚的大输家朝着热心女仆露出感激涕零的笑,然后满怀希望地把目光投向救兵,看到她从椅上站起来,那一瞬间,他的眼睛里露出几乎不敢置信般的微微欢喜之色,但很快,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明白了,原来葛朗台小姐这是要提早告退了。 “父亲,我今天有点累,先回房间了,”说完,她朝全扭头盯着自己的一客厅客人露出个歉意的笑,“抱歉我失陪了,你们继续玩。” 葛朗台小姐一走,大家也全都无心再玩牌了,没一会儿,便跟着纷纷起身告退。在送走两拨老相熟,让娜农带着两位巴黎来的客人去临时收拾出来的房间里落脚后,瞌睡了一晚上的葛朗台在这会儿仿佛终于睡醒了,眼睛里精光闪动。 “老爷!客人房间里的柴火不够,我再送些过去?他们都是巴黎来的贵人,我怕会冻着他们。” 在欧也妮不在场的情况下,老葛朗台在这个家中的威信依旧挺立不倒,娜农也保持着凡事必要先请示的传统作风。 这会儿,天气已经冷了,葛朗台家也开始生起壁炉取暖。庄园里,尤其是半夜,温度下降得尤其厉害。 “得了吧!少把他们当小娘们来养!又不是我请他们上门的!”老头子毫不留情地说道,“他们结实着呢!生了壁炉也是浪费柴火!说不定他们还要打开窗子透透风,好让发热的脑袋清醒清醒呢!” 拒绝了女仆的要求后,他就迈开大步去敲女儿的房门。 欧也妮还是住在那个窗外有片玫瑰圃的房间。当然现在,那扇窗子外不复从前的荒芜。葛朗台过来的时候,她正坐在窗边的桌子前,就着蜡烛在看账。窗户半开着,风钻了进来,半幅窗帘随风微微摆动。 “简直是浪费柴火!” 葛朗台一进来,急忙就去关上窗,嘴里小声嘀咕着,埋怨女儿开着窗子的举动。 欧也妮放下手里的账本,转个身。 “父亲,您还不去睡觉?不早了。”欧也妮说道。 “睡觉?”葛朗台压低声,用一种古怪的语调嚷了起来,“家里突然来了个犹太人,又来了一个干出过半夜偷偷摸摸溜进来想拐走我女儿的巴黎浪荡货,叫我怎么睡得着觉?” ☆、第47章 老爹的算计 “那么您来是想说什么?” 欧也妮略微有点无奈地问。 听女儿这样问自己,葛朗台反倒不说话了。背着手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后,忽然停下来,扭头问道:“欧也妮,不要瞒着你老爹了。那个犹太人……” “罗启尔德,詹姆斯·罗启尔德先生!” 欧也妮出声打断,纠正老头子带着强烈个人偏见的不礼貌称呼。 “好吧,詹姆斯·罗启尔德先生!如果这样叫,能让你感到满意的话!” 老头子从喉咙里含含糊糊地发出这个名字的发音,显得非常不情愿。 “他过来,是想干什么?” “他知道了今天将试着开动机车,所以过来看看,另外,我们谈了谈以后可能的有关于此的一些投资事项。” “除了这些呢?” 老头子继续盘问,瞅着欧也妮的目光仿佛带了点狡黠。 “他大概会留个几天吧,毕竟,卢瓦河的风光对他来说还是很新鲜的。” “得啦!” 仿佛因为抓到女儿话里的语病而骄傲,老头子得意洋洋地说,“一个犹太人中的犹太人,他会从巴黎坐上三天三夜的马车跑到索缪、弗洛瓦丰这种地方停上个几天,目的就仅仅是为了欣赏卢瓦尔河的景色?昨晚我都看在眼里啦!我的女儿,他是不是也相中了你,要向你求婚哪?” 欧也妮既惊讶于老父亲的狡猾,又有点尴尬,但表面上,依然十分淡定地说道:“全是您在凭空臆想。父亲,您最近是不是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所以比从前更爱胡思乱想?” “好吧,好吧……” 被女儿下了这样的论断,葛朗台并没有生气,反而露出神秘的笑容。 “那么我们再来讨论下关于这个犹太人的最后一个问题好了,”他依然固执地用自己喜欢的称谓去称呼来自巴黎的大银行家,“欧也妮,假如你们结婚了,你会因此赚到更多的钱吗?比如说,他会把原本属于他的财产、股份什么的转给你?” “父亲!我和他是不会结婚的!” “只是假设,假设……”葛朗台紧咬着不放。 “不会。” “那么假如你们不结婚,你会因此少赚钱吗?比如,他会拒绝和你合作?” 欧也妮吐出一口气,“也不会!” “和我想的一样!” 老葛朗台的目光愉快地闪了闪,为自己的明智感到骄傲。 “也就是说,不结婚,你不会少赚钱,结婚了,你也不能多赚钱。嫁给他,你们之间还会公事公办。唯一能获得好处的,就是你们以后的继承人……好家伙,生下来就躺金山银山里了……”声音骤然低了下去,他嘟囔了一句,“但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欧也妮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父亲,如果这就是您现在过来的目的,那么您可以回去了。我再次告诉您,我是不会嫁给他的。” “是的!我完全赞同!” 葛朗台高高兴兴地嚷了起来,“但是另个年轻人就不一样啦!我是说,那个小白脸公爵!” 欧也妮发现他说这话的时候,居然露出了一丝罕见的笑容。心中不禁警铃大作,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父亲,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你们今天出去谈了一会儿的话,你们都说了什么?不管他说什么,请您都不要当真。事实上,我和他连朋友都算不上!” 可惜的是,女儿这番口气极其严肃的话似乎并没起到它应该的作用。老葛朗台听完之后,浑不在意。 “好啦,好啦!”他兴高采烈地沉浸在自己幻想的世界里,“是不是朋友有什么关系?老爹和你妈妈当初结婚的时候,不也一样?可是现在,一切都证明老爹当初的决定是多么的正确!我们不但生了你这个继承人,还挣出了一份在索缪排得上号的产业!” “父亲,您不会是想让我嫁给他?”欧也妮惊讶无比,“他到底跟您说了什么?” “二十五个弗洛瓦丰!” 老箍桶匠再也忍不住了,情不自禁地嚷了出来。 “他今天说,你们结婚后,他就会他的土地全部转让给你!我的孩子,想想吧,二十五个弗洛瓦丰!一年该有多少地产!” 欧也妮怔了片刻,忽然冷笑起来。老葛朗台却因为沉浸在自己兴奋的情绪里,并没觉察女儿的异样,还以为她和自己一样,为听到的二十五个弗洛瓦丰而感到高兴。 “欧也妮我的孩子!想想吧,一旦你们结婚,你就可以凭空得到这样一大块的地产!你骑马,即便从早上跑到晚上,也未必了能绕上一圈呢!芒泰贝洛可是个好地方啊!那一带有最肥沃的土地,最肥美的草场,还有一望无际的林子。只要你们结婚,这一切就都是你的了……” “应该说,这一切就都是您的了吧?父亲,”欧也妮打断了老爹的美好幻想,“恐怕要让您失望了,”她说道,“我不会嫁给他的。”语气是毫无商议余地的坚决。 老箍桶匠终于从美好的幻想中苏醒了过来,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盯着自己的女儿。 “二十五个弗洛瓦丰!爷爷的刀!欧也妮!这么好的买卖,你居然不做?” “父亲,我知道在您的眼里,什么都可以成为交易,所以听到这样的话从您嘴里说出来,我丝毫不会感到意外,更不会感到伤心。”欧也妮说道,“如果可以,为了让您高兴,我会照您说的做。但这件事,抱歉,我不能答应。” “得!得!得!得!” 葛朗台发出久违了的可怕声音。等确认女儿是说真的后,气恼地绕着屋子走来走去。 欧也妮知道,对于他来说,让他放弃原本认为可以轻而易举入袋的“二十五个弗洛瓦丰”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所以想了想,放缓语气安慰道:“父亲,相信我,我能挣给您绝对不比这少的钱!” “但是我们原本可以挣得更多!”老头儿苦苦劝导,“那个小白脸我也不中意。但又有什么关系呢?谁规定夫妻就一定要中意对方呢?处着处着,也就顺眼了。何况还有二十五个弗洛瓦丰,难道这也不能增加他在你眼中的价值吗?” “丝毫不能。” 欧也妮斩钉截铁地说道,走到门边,打开了门。 “父亲,我累了,要休息。您也回去睡觉吧。” 做父亲的用一种伤心欲绝的眼神瞅着自己的女儿。 要是从前,做女儿的敢违背他的心意,阻碍他的发财计划,他一定暴跳如雷,但现在,在女儿的拒绝面前,他显得有点力不从心了。但,倘若您以为,他会这么轻易就屈服,那就错了。 他决定改变方式。 “啊——啊——” 他露出衰老的模样,自怜自艾,希冀借此来博得女儿的同情心,“可怜的老头,你在世上活得也够久了,辛辛苦苦拨拉大女儿,现在也蹦跶不了几天了……要是有良心的儿女,她就应该知道怎样才能报答自己可怜的老父亲……” 欧也妮翻了个白眼,扭脸不去看,把门开得更大。 “算了,算了……狠心的子女,从来就是这样对待年迈老父亲的……她根本就不在意他的心里有多伤心失望……” 老葛朗台耷拉着脑袋,嘴里嘟嘟囔囔满心不甘地离开了女儿的房间。当他双眉紧锁、心事重重地沿着走廊往前去的时候,停住了脚步。 “年轻人,要是挨不住冻,想叫仆人给你添柴火的话,我劝你忍忍!”他没好气地冲着站在那里仿佛徘徊不停的公爵先生嚷嚷,“我家的女仆又懒又贪睡,这会儿你就算拿针扎她,她也不会醒来听你差遣!” 菲利普快步来到他的面前。 “葛朗台老爹,您想必已经代我向您女儿转达我的诚意了吧?她怎么说?” 他把充满希冀的目光投向老葛朗台。 刚才在女儿面前的种种颓丧和失望现在已经彻底从葛朗台的脸上消失。 “年轻人,”他瞳孔灰白得近乎透明的一双眼睛射出狡猾的暗芒,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年轻人,表情非常严肃,“我已经把你的诚意转达给她了。她感动了。但是结婚,不是一件可以仓促间做出决定的事,所以还需要时间考虑。但是——” 他用力扯动有点僵硬的嘴角,露出一丝看起来应该是鼓励的笑意。 “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他凑到对方耳畔,低声说道,“我女儿是绝对不会嫁给那个犹太人的。让我接受一个犹太人女婿,不如把我丢进卢瓦尔河里去喂鱼!” 拉纳先生的眼中掠过一丝兴奋之色。他用感激的眼神望着仁慈的葛朗台老爹,简直恨不得握住他那只粗得像葡萄老藤皮的手亲吻个够,如此,才能表达他此刻那种发自内心的感激之情。 “对待年轻又别扭的小姐,和上战场打英国佬不同,需要耐心。” 老爹慈爱地拍了拍拉纳先生的肩,扭头走掉。 ———— 这一晚上,弗洛瓦丰的这座房子里,除了蒙主恩宠毫无心机的葛朗台太太和娜农外,无论是主人,还是客人,大概没有谁能睡得着觉。 第二天一早,欧也妮去了弗洛瓦丰镇。是和詹姆斯一起的。 她在镇上资助了一所类似教会学堂的小学,聘请一位女教师义务教穷人家的孩子认字,并掌握简单的计算能力。贝尔纳的女儿爱丽也在学堂里上学。给孩子们发放了带过去的食物,感受了他们的笑脸,回来的时候,因为被庄园河边一带野趣盎然的景色所吸引,在客人的提议下,欧也妮履行起主人的职责,带着他沿河边散步,一边欣赏着景色,一边愉快地闲谈。两人先是谈了些关于今天所见的感想。詹姆斯对她慷慨助学的行为感到非常敬佩,并且表示,倘若有机会,自己也将乐于效仿她的善举。 “这真的是个让人觉得非常高兴的消息,”欧也妮笑道,“因为您的加入,将会有更多相对处于弱势的人们得到更好的帮助。” “我的荣幸,”詹姆斯说道,“当然,我必须要承认,这是受了您的感染和启发,才会令我产生这种即便在教堂圣诗氛围中也无法获得的仿佛受到洗礼般的心灵感动。葛朗台小姐,请允许我再次认真地发问,在往后的生命里,您愿意继续充当引领我心灵感动的那个重要的人吗?” ☆、第48章 原点 他以这样一种突然又巧妙的方式,把谈话重新带回到了之前他曾被拒绝过一次的那个话题上。 欧也妮微微一怔。 “您或许还记得上次在舞会上,我曾向您表达过的心意吧?我的心意依旧没有改变,甚至……” 他停顿了下,那双平日显得总是过于高深和冷静的暗灰色眼眸,在这一刻仿佛忽然被注入了新鲜活力,闪闪发亮,甚至连带着,让他的脸庞也变得生动了起来。 仿佛下了莫大决心,他终于接着说道:”甚至,在经过这几个月的慎重思考之后,我认为我可能已经真正爱上你了!如果说,上一次的求婚,更多的还是出于您是适合成为我妻子的那一位女人的考虑的话,那么这一次,已经不同了。因为我发现,我对您已经怀着一种别样的与众不同的感情,这是一种想到您,或者想到往后能和您一起生活,就会让我心灵中觉得充满期待和幸福的感觉。” “葛朗台小姐,我们一旦结合,不但能成为最成功的一对商业上的伴侣,而且,请相信我,我会对您奉献上我毫无保留的忠诚和爱意,与此同时,我也热切期盼您所能带给我的崭新的感动和幸福。” “但是詹姆斯……” 欧也妮压住心里因为听到他这一番告白而带给自己的无比惊讶,仓促地打断了他。 “听到您刚才的话,我很惊讶,非常惊讶……”她望着他,略微困难地解释,“我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会让您对我产生这样的感情……我也很感动,感动于您的真挚……但是坦白说,除了感动,我感到更多的,还是惶恐。詹姆斯,我们可以成为最好的伙伴,成为很好的朋友,但是说到能成为给您带来感动和幸福的妻子,非常抱歉,我大约真的没有这个能力……” “圣母啊!多么真挚的告白!多么令人感动的一幕!” 正在这时,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欧也妮吓一跳,扭头,看见娜农竟然从河边葡萄地那一垄一垄还没完全落光叶子的葡萄丛里走了出来,眼睛里含着闪闪的泪花,表情里满满全都是感动。 “哦,小姐!听到这样一位高贵先生向您这样诚恳地求婚,您居然还不答应?娜农都快感动死了……” 欧也妮仿佛根本没有留意到突然冒出来的家中女仆发表的这番不合时宜、不伦不类的感叹,她的视线停留在娜农身后的一个人身上。 菲利普·拉纳,双手随意地插在裤兜里,此刻正慢吞吞地跟着娜农从葡萄地里踱步而出,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微笑,仿佛,他确实只是临时路过,然后无意听到了刚才她和詹姆斯谈话内容的样子。 “您怎么会在这里?” 欧也妮盯着他,语气已经不是询问,而是质问了。 菲利普耸了耸肩,显得很轻松。 “就在刚才,我央求娜农小姐带我到附近走走,热情的娜农小姐十分慷慨地答应了我的请求。然后,就是这样,和你们碰到了一起,非常凑巧。” 他说完,看向詹姆斯,朝他礼貌地打招呼。詹姆斯也已经迅速地从刚才的错愕中恢复了过来,回复了他的问候。 “先生!您是在向我们家小姐求婚,是吗?” 还没从刚才的感动中清醒过来的娜农抹着眼泪对着詹姆斯继续嚷道,“您的决定真是太明智了!我们家小姐又漂亮,又有钱,心地又善良!娜农就常常和太太说,谁要能娶到我们就的小姐,那就真是天大的福气!您虽然让人觉得难以亲近,不像拉纳先生那么讨人喜欢……” 她回头,用充满赞赏的目光瞅了眼有幸被她点名的菲利普·拉纳,而后者立刻报以微笑,表示自己深感荣幸。 “……但是,您也是一位非常尊贵的先生,”她扭回头,继续说,“所以我觉得您和我们家的小姐很相配!刚才听到您向小姐求婚,我简直太感动了!老实说,我认为以前追求小姐的克罗旭先生和格拉珊先生都不怎么样,完全配不上我们家的小姐……” 娜农滔滔不绝地发表自己感想的时候,可想而知,詹姆斯是有多么的尴尬。他勉强保持着笑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面前这个突然钻出来的显得热心过度,也明显僭越了本分的女仆——事实上,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仆人。 幸好,欧也妮及时制止了濒临失控的局面。 “娜农,既然这位先生请你带他参观庄园,为什么不继续下去呢?” “不不,庄园很迷人,但——” 菲利普的双手从兜里抽了出来,改成军队里的挺拔的站姿,目光笔直地注视着詹姆斯。刚才脸上那种漫不经心的笑容已经消失,改成一种严肃的表情。 “……罗启尔德先生,能允许我单独和葛朗台小姐说几句话吗?我忽然想了起来,我也有件重要的事情,需要和她谈一下,非常紧急。” 詹姆斯浅灰色的瞳仁对上了对方那双绿得近乎墨色的眼珠。 两双眼睛都是一动不动,连睫毛都没有抖动一下。 气氛忽然变得微妙了起来,就连娜农也觉得有点不对劲,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茫然地看向欧也妮。 欧也妮皱眉。 “拉纳先生,我好像并没有什么需要与您交谈的事情……” “不,您有。” 菲利普盯着对面的詹姆斯,从嘴里吐出这句话后,忽然转身,来到欧也妮的身边,在娜农的惊呼声里,拉住欧也妮的手,带着她朝前大步走去。 被他带着身不由己朝前迈步的欧也妮觉到了一种深深的愤懑,她用力挣动自己那只被他紧紧握住的手,但他抓得很紧,始终挣脱不开。 回过神来的詹姆斯迅速赶了上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拉纳先生,葛朗台小姐仿佛并不愿意跟你走。” 他盯着欧也妮那只被菲利普紧紧握住的手,用一种克制的语调提醒着对方。 菲利普扭脸,低头凑到欧也妮的耳畔。 “我确实有话要跟您说。倘若遭到这位先生的阻挠,我不介意当着他们的面抱着你去个可以让我们单独说话的地方。” 欧也妮觉得自己的肺部简直就快爆炸了。 但他真的会这样做,她知道他。 她深深呼吸了几口气,等在胸腔间沸腾的那种阻碍着她畅快呼吸的感觉终于勉强消减了些后,她看向詹姆斯。 “谢谢你,詹姆斯,我没事。” 说完,她看向菲利普那只还紧紧握住自己手的手,用一种带了厌恶的冷淡语气说道:“您可以放开了吗?” 菲利普松开了她的手。 她朝詹姆斯点了点头,迈步朝前走去。 她的脚步迈得很大,也很快,裙裾摩擦着拖过地上的荒草,发出轻微的窸窸窣窣声。仿佛显示出她此刻内心的不平静。 菲利普一直跟在她的身后。和刚才表现出来的强势相比,现在的他,显得异常沉默,看着她背影的目光,甚至还带了点温顺的温柔。他既没出声,也没试图和她靠近,只保持着跟在她身后几步之外的距离,步伐迈得不紧不慢。 欧也妮突然停了下来,猛地转身。 “拉纳先生,我认为我们之间可以说的,早在巴黎的时候就已经全部说完。” 菲利普停在了她的面前,注视着她。 野地的风从河岸边吹来,掀拂着她从编好的发辫里掉落出来的几绺细碎散发。 她的头发是棕黑色的,和她的眼睛一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觉得,只有长着这样颜色头发和眼睛的女人,才能称得上是迷人的美人。 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这让他脸部的线条变得温柔了许多,冲淡了因为眼角那个疤痕而多出来的狰狞气息。 “但在我看来,还远远没有完。或者说,永远都不会有说完的一天。” 老葛朗台把詹姆斯称为“犹太人中的犹太人”,同理,在欧也妮看来,眼前的这个人,则是无赖中的无赖。 对着这样一个赶也赶不走的无赖,有那么一瞬间,欧也妮觉到了一丝无力之感。 她的神情更加冷漠。 “您到底还有什么话?” “您看,我的伤已经好了。” 他仿佛根本没在意她的态度,指着自己的眼角处的那处伤疤,“我一直记着您当初说过的话,所以非常配合医生,现在已经好了,您不用为我担心了。事实上,当时受伤的是眼角部位,但大家都以讹传讹,我也就懒得纠正——不过现在留下这样一个疤痕,但愿您不要觉得可怕。” “您好像误会了。我对您从来没有过担心。” “但是您毕竟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我觉得我有必要让您知道我最新的情况。” “那么恭喜你了,如果这就是你要说的。”她不耐烦地看了眼四周,“现在我要走了。” “葛朗台小姐,”他叫住她,语气带了点小心翼翼,“昨晚,您父亲已经转告您一些话了吧?” 欧也妮瞥了他一眼。 “我爱着您,希望您能成为我的妻子,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一直无视我的情感,但我猜想,这大概也是因为我并没有向您表达清楚我向您求婚的全部诚意,所以我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但愿能让您知道,我深深地爱着您,只要您肯答应成为我的妻子,我愿意为您奉献上我所拥有的一切。” “拉纳先生!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欧也妮平静地看着他,“您的这个决定,非但无法让我感到丝毫的感动,相反,它让我不得不怀疑您的险恶用心。哪怕您在我面前用再动听的理由去为您的这个行为做出解释,在我看来,这也不过是您在充分知悉了我父亲爱财如命的弱点后而利用他来向我施加压力的一个预谋。我对您的封地没有兴趣,我父亲也不能左右我的决定。如果这就是您这次特意过来的原因,那么现在您可以回去了。老实说,您并不受欢迎。” 她说话的时候,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当听到她说完最后一个字,然后,立刻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墨绿的眼珠盯着她丝毫不见犹豫的背影,有那么一刻,竟然觉得呼吸仿佛有点不顺畅了。 “是的!我承认,确实带了点私心。在您对我这样冷酷无情的前提下,我想先获得来自您父亲的认可!这有什么错吗?” 当她走出去十几步远的时候,风中传来了来自身后的他的大喊声。 “您完全无视我的一片诚意,只固执地认定您自己愿意认定的真相,毫不留情地对我下这样的论断,您绝对对我是一种公平吗?” 欧也妮的脚步缓了缓,但很快,继续朝前走去。 身后传来大步大步的马靴踩踏过野草的脚步声,他很快就追了上来,从后抓住她的一边胳膊,近乎粗暴地将她整个人转了过来,让她面对着他。 “您太荒唐了!” 欧也妮对上他那双失去平静,仿佛隐隐开始有火苗跳跃的墨绿色眼睛,自己心头已经隐忍了许久的火气也蹿了上来。 “菲利普·拉纳,什么是公平?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对你不公?我曾经对你许诺过什么吗?没有!一直以来,反而是你无视我的拒绝,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于我,强迫我去接受你对我的所谓的情感!我倒想问问您,您这样,对我公平吗?” 欧也妮冲着他怒声嚷道。 他抓着她胳膊的手愈发用力,她已经开始感觉到疼痛,但没有挣扎,也没有动,任由他抓着,只微微抬着下巴,愤怒地望着对面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 短暂的沉默里,在她这样愤怒的目光注视下,他刚才的气势渐渐仿佛又消减了下去。 他缓缓松开了她的胳膊。 “欧也妮——” 他忽然叫她的名字,声音有点颤抖,凸出的喉结在他军装的竖领里微微上下起伏。 “欧也妮——” 他再次叫她,这次,那双原本时刻充满坚毅和自大神气的眼睛里已经带出了难以掩饰的颓败和丧气。 “求您告诉我,对着上帝发誓您不会说谎,我的感情对您而言,真的那么令您感到厌烦?” 欧也妮望着他。 一阵缄默后。 “是的。” 冷酷无情的声音从她的喉咙里发了出来。 他呼了口气。 “那么,求您务必再告诉我,您为什么那么讨厌我?” “讨厌和喜欢一样,是没有理由的。如果您非要追问,我可以告诉您一个理由,您只强调自己的感受,却从不去尊重别人的想法。拉纳先生,如果您稍微懂得一点如何去尊重别人,或许我对您还能保留最后一点好感。” 菲利普沉默了片刻,忽然撇了撇嘴,带了点他惯常的讥嘲神色。 “这可真不是个什么有说服力的理由。喜欢一个人,自然是有缘由的。当初在我最落魄时,是您救了我,那时候我就有一种预感,我这一生都将会和您产生无法割舍的联系。现在,我的生命不但属于您,我知道我也爱上了您,深深地,无可自拔。希望获得您的怜悯,甚至也能爱上我,这就是我做一切的出发点。您刚才指责我不尊重您。是的,我承认,在很多时候,我确实过于自大了。但是如果所谓的尊重,意味着我要接受您的拒绝,彻底熄灭我心里的感情,从此让我和您成为两个毫无关联的陌生人的话,对不起,我做不到。我是一个绝不轻易言败的人。别的事这样,关于我的感情,更不会轻易放弃!从你救了我的那一刻起,你就无法摆脱掉我了!而且——我的感觉一直在告诉我,您对我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感觉!否则您也不会数次帮我!我记得清清楚楚,您原本都是不愿的,但最后,您依然还是没有拒绝我的请求。您告诉我,您为什么总是对我狠不下心肠?” “您为什么这么厚颜无耻?”欧也妮脸庞涨红了,愤怒地嚷了起来,“我对您的每一次帮助,在我看来,都是一场潜在的能获得利益的买卖,如此而已!你的自作多情实在可笑无比!我告诉你,我不相信爱情,我也不需要爱情,带着你可笑无比的念头立刻自己离开弗洛瓦丰!如果你不想被人赶出去的话!” “您终于说出来了!” 他忽然用力抓住她的手,在她惊骇的注视下,单膝跪了下来。 “欧也妮!”他仰头望着她,神情无比真挚,“您为什么不相信爱情?是因为您曾经遭遇到来自爱情的伤害吗?所以您害怕我的热情,您拒绝我的感情,觉得这样,您就可以把自己装进永远不用再次受伤的安全牢笼里了吗?我很抱歉从前我的表现无法让您找到信任感。我向您起誓,我对您的感情出乎我的本心,现在这样,以后也绝对不会更改。倘若我背叛了您……” 他伸手,从自己长靴靴筒的暗袋里抽出一把匕首——从前他曾留下给她却被她拒绝的那一把,用快得猝不及防的方式,猛地划过自己左手。 等欧也妮看清是怎么回事时,匕首的匕刃上已经染上了血痕,而他左手小拇指的一节指节也被削断,落到了草丛里。 他把染了血的匕首插回靴袋里,压住正在不住往外冒血的手指,苍白着脸,却用一种微笑而镇定的表情,接着说完刚才的那句话。 “我的下场就和这截手指一样。” 欧也妮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他那只突然就断了一截指节的左手,脸色越来越白,到最后,连牙齿都微微抖动了起来。 “您……太可怕了!” 最后,她咬着牙,说完这一句话,转头飞奔离去。 ———— 晚上的时候,葛朗台家的客厅里依旧像昨晚那么热闹。客人再次悉数到齐。但和昨晚相比,却又有点不同。 首先,坐在角落里的老葛朗台脸色更加莫测,几乎漠然地看着客厅里那群自己找着话题说话的客人,时不时地仰头看一眼头顶的天花板,仿佛那里有什么真理随时可能掉落砸到他的脑袋。其次,詹姆斯·罗启尔德先生和昨晚相比,情绪显得也低落了许多。但克罗旭和格拉珊都知道,他明天一早就会离开,所以和他相反,他们的心情十分愉快,开始正视起和这位著名的大银行家结交的好处,开始殷勤地围着他打转,说着奉承话。当然,最反常的就是菲利普·拉纳了。这位最近一年因为在战场上的杰出表现而迅速崛起的年轻将军,现在,左手的小指上却缠了纱布。据说是白天不小心被刀给伤到了。 大家都对他的皮肉之伤表示慰问。他笑了笑,目光一直看着客厅的进口处,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事实上,不止他一个人,剩下的客人,现在也是心不在焉——因为葛朗台小姐并没有出现。据葛朗台太太说,她是有点头疼,所以不能过来陪客,只能慢待大家。 没有葛朗台小姐的这个晚上,注定是索然无味,而且毫无意义的。谁有兴趣去对着老葛朗台那张木然的老脸? 草草地玩了几局摸彩游戏,当墙上的时钟走到八点半,大家也决定起身告辞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大家都停了下来。 这是欧也妮·葛朗台小姐的脚步声,随着她的走近,衣裙褶皱处摩擦时发出的窸窸窣窣声也越来越清晰了。 她很快就出现了客厅的门口。 大家已经习惯了她平时不大爱笑的样子,所以对她此刻的冷漠表情,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 庭长和格拉珊太太立刻迎了上去。 “欧也妮,你母亲说你头疼,那就不该下来的。我想大家都不会因此觉得你无礼。” 在庭长表达过对女继承人的关切后,格拉珊太太也满面笑容地说道。 “谢谢。” 欧也妮说道,冷淡的目光扫了一圈客厅里的客人,落到菲利普·拉纳身上的时候,在他那只受伤的手上稍稍停留了片刻。 仿佛预感到了一丝不祥的征兆,菲利普·拉纳慢慢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她收回与他对视的目光,最后漠然地重新落到了庭长的身上。 “德·蓬丰先生,请您留下,我有话要跟您说。” ☆、第49章 领悟 客厅顿时陷入了沉寂。 片刻之后,所有的目光都聚在了被女继承人点到名的德·蓬丰庭长身上。 庭长的脸膛瞬间唰得褪尽了血色,接着又仿佛隐隐悟到了什么,因为激动,瞬间涨得通红。 他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欧也妮,脸颊旁的两块肌肉微微抽动。就在他狠狠吞咽一口唾沫,润润干燥的喉咙,试着移动脚步朝女继承人走去的时候,先前一直缩坐在角落里的老葛朗台仿佛一只睡醒的老虎,忽然窜了起来。 他的动作敏捷,几步走到欧也妮的身前,挡住了试图靠近的庭长。 老头子的眼睛闪着夜狼般的凶狠之光,幽幽地盯了一眼庭长,庭长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恐惧的哆嗦,脚步停了下来。 制止庭长后,葛朗台转过脸,用一种冰冷的语调发号施令:“我的女儿,你跟我来。” 他说完,朝外走去,沉重脚步踏过地板,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 欧也妮跟着他,两人前后进入老头儿的房间。 门刚关上,葛朗台用刚才吓退了庭长的同样目光望着自己的女儿,等发现她完全无动于衷之后,终于气恼地开始在屋子里走动,开口质问。 “欧也妮,你刚才叫克罗旭先生单独留下来,是什么意思?” “您知道的,父亲。”欧也妮说道。 “吓!竟然用这种毫不在意的口气和我说话!“葛朗台停下脚步,气愤地说道,“你不会是想告诉我,你决定选择这个人成为你的丈夫?” “您想的没错。” “除非是你疯了!否则,你怎么会选中他成为你的丈夫?” “克罗旭先生稳重,顺服、知根知底,一个非常适合的丈夫人选,”在老父亲近乎咆哮的叫声中,欧也妮平静地说,“父亲,虽然我这样说,会显得非常无情,但我们都知道,您迟早也是会离开我的。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逃脱得过来自天国的蒙召。一辈子倘若不至少结婚一次,这会受到社会道德和宗教教义的双重谴责。所以在您之后,我需要一个丈夫,能象您一样继续出面替我处置一些我自己不方便或者不想处置的事务。您知道的,克罗旭先生就是最好的人选。” “该死的天国!见鬼去吧!”葛朗台继续咆哮,“说到你的丈夫,没错,但你完全可以嫁给那个菲利普·拉纳!昨晚我不是让你嫁给他了吗?比起克罗旭那个蠢货,他不知道要好多少!” “您需要的,是我嫁给二十五个弗洛瓦丰吧?父亲,我再次提醒您,我会替您赚钱,赚够二十五个,甚至是五十个弗洛瓦丰的钱。您完全不必拿我去换这么微不足道的一块土地。并且,容我问一声,难道您就真的这么信任拿破仑和他第三次建立起来的这个帝国?您可别忘了,他的第二帝国不过维持了百日。这一次,他们虽然第三次进驻杜伊勒里宫,并且靠着侥幸打赢了一场战争而存活了下来,但是谁知道往后会怎样?说不定很快,一切就又会轰然坍塌呢?如果这样的话,父亲,到时候,那二十五个弗洛瓦丰,您觉得还会属于您吗?” 事实上,欧也妮的这个提醒,老葛朗台也不是没考虑过。但和一切一心钻进铜钱眼的守财奴一样,当面前突然从天降落一笔巨大财富,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不顾一切地先把它们据为己有。至于以后的事,所有的守财奴都固执地相信,东西一旦吞进了自己的肚子,他们的运气就绝不会差到有朝一日被迫要吐出已经吃进去的东西的一天。 所以现在被女儿这样毫不留情地戳破,老葛朗台显得更加气愤。 “欧也妮,你是故意来气你老爹的是吧?好的,好的……” 他绕着女儿气急败坏地走了两圈,哀嚎个不停。 “生儿育女什么用!不过是拿刀子在心头扎而已!这次可说真的,欧也妮,你要是不听你老父亲的话,真的和克罗旭结婚了,我就和你断绝关系!取消你的继承权!” “父亲,我很抱歉我的决定让你感到失望了。但我可以向您保证,在结婚之前,我会和克罗旭先生订立一份法律文件。也就是说,我有没有结婚,对您的财产现状完全不会造成影响。您绝不会蒙受任何的损失,除非我早于克罗旭先生死去。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您应该也已经看不到了。所以,您现在需要做的,不是威胁我,或者反对我的决定,而是祈祷我能比我的丈夫活得更长久。” “听听!这么冷酷的话,居然是从我的女儿嘴里说出来的!” 老葛朗台盯着已经转身过去的女儿的背影,发出一声绝望又愤怒的哀号。 欧也妮充耳未闻,径直走到门前,打开的时候,微微抬起下巴,脸上的冷漠更甚。 菲利普正立在门外,仿佛已经站了许久。 风从突然打开的门缝里扑进来,吹得桌上烛火明灭不定。火光投在他的脸上,照得他一张脸半明半暗,有点看不清表情。 “葛朗台老爹,请容许我与和葛朗台小姐说几句话。” 注视欧也妮片刻后,他的目光抬起,掠过她的头顶,落在了她身后的葛朗台身上。 “说吧!说吧!想说什么就尽管说好了!”葛朗台气愤地嚷道,“她已经不是我的女儿了!死活与我无关!” “谢谢!” 他的目光重新落到欧也妮的脸上。 “我心里非常清楚,您之所以做这样的决定,原因在于我。所以,如果您不想看到您的愿望落空,那么,请给我一次说话的机会。”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低沉而压抑。但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却显得异常冷静。和白天遇到时的样子,判若两人。说完最后一句话,他甚至极其绅士地朝她弯了弯腰,跟着,转身迅速朝外走去。 欧也妮没有犹豫,立刻跟了上去。 他们之间,确实需要最后一场对话。 这也是她的意愿。 对话之后,世界将会重新获得安宁。 他走得急,步伐迈得很大。一步几乎相当于她的两步,而他看起来,似乎也没有缓下脚步等她的意思。所以当他出了这所房子,最后停在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干草堆旁的那块葡萄地时,她已经被他落下很远的距离。 他转过身,看着她在月光下朝自己走来,脚步不疾不徐。胸口正在剧烈心脏跳动的那块地方,忽然竟生出一丝如同断指处那样的绞痛之感。等她终于停在距离自己差不多一个人远的身前,用一种冷淡而平静的目光看着自己时,这种绞痛之感忽然更甚。 就在这一秒之前,他还觉得仿佛有无数的话喷涌着要出口,但是现在,他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甚至,面对这样的她,他甚至生出了一种怯惧。 他想起刚才站在门外时,听到的来自于她父亲的哀号——指责她的冷酷和无情。 就在今晚之前,他还一直固执地认定,那只是她可以表现出来的一种伪装。 但现在,他忽然有点不那么确定了。 “欧也妮……原本我还希望,只是我想错了……” 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终于开口了,“但是刚才,我听到了您和您父亲的对话……”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直至消失。 “是的。所以,难道您不应该祝福我吗?” 他凝视着她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庞。缄默片刻后,苦笑了下,显得神情倍加惨淡。 “您就真的这么不屑我对您的感情,甚至到了深痛恶觉的地步,以致于您不惜用这样的仓促决定来拒绝我的靠近?上帝!克罗旭先生!” 他念了一遍这个称呼,声音略微刺耳,“您究竟是下了怎样的决心,才能做出这样的一个决定?” “拉纳先生,关于您的这句话,有两点,我必须予以纠正。第一,这个决定并非如您所想,是在今天一天之内做出的。事实上,倘若我需要一个丈夫,那么,克罗旭先生将会是最适合我的结婚对象,这一点,在很久以前,我就如此认定了。第二,我听出了您刚才语气中对克罗旭先生的鄙视。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优越感。仅仅是因为他长年居于索缪,和你们巴黎人有着截然不同的生活习惯和穿衣打扮?如果是这样,这就更显出您的偏见和浅薄。既然您刚才一直在门外,想必也听到我与我父亲的对话了。我向我父亲解释了我为什么选择克罗旭先生。除了那几个理由,他也具备我欣赏的正派的生活作风。所以,选择这样一个认识了多年的正派男人做我的丈夫,这有什么值得你去质疑的地方?” “好的……我为我刚才的对克罗旭先生的蔑视向您,也向他道歉!”菲利普深吸口气,“但是无论你怎么说,我都无法接受你的这个决定!我还是那句话,欧也妮,我不相信你真的那么厌恶我!别问我理由。这就是我的直觉。我的直觉曾令我在战场上数次捡回性命,我的直觉不会出错!这一次,我的直觉告诉我,哪怕那个克罗旭先生再好,你的这个决定,也完全是出于对我的逃避。我承认,今天白天,或者是之前,我的一些举动对您确实是种冒犯——尽管我在我自己看来,那些全都是发乎我内心情感的流露。但既然您不喜欢,我也可以学着去克制,去改变自己。就从现在开始。所以,现在我也请求你,请你先改变你的决定……您要我怎样做,我就怎样做。我只希望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朝她走得近了些,停住。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白天时他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狂热已经消失殆尽。此刻,他的眉头紧紧皱着,神情显得痛楚和茫然,仿佛一个突然迷失了前路方向的孩子。 欧也妮凝视着他。 或许是月光下的幻象,这一次,和之前的冷漠不同,她的眉眼渐渐竟也显出几分柔和之色。 “菲利普,”她慢慢地说——这也是这么长久以来,她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 “既然您终于愿意学习什么是克制了,那么,我们就有了谈话的基础。所以,请您不要打断我下面的话,我愿意告诉您,我为什么无法接受您的感情。” “您一再强调您的直觉,认为我对您并非毫无感情。您说得没错。但如果您非要说,那就是男女之情,我也不会费口舌和您争辩,虽然在我自己看来,与其说是类似爱恋之类的情感,倒不如说是怜悯。但是有一点,我非常清楚,无论我对您怀了怎样的一种情感,比起您,我更爱惜我自己。坦白说吧,您表达感情的方式令我感到不安,甚至是恐惧。倘若我服从了您的这种感情,我不知道明天会怎样。我习惯自己能够掌控一切的局面,决不允许我的生活出现任何打破平衡的人和事。而您,就是这个很有可能破坏平衡的人。是的,您是拿破仑的宠臣,您对帝国再造居功至伟,您也可以运筹帷幄,以武力压服四境。但您职业军人的身份和现状,却令我无法对您产生任何的安定感。除了这个,更重要的,还是您的性格和您表达感情的方式。您或许还记得在巴黎公爵夫人府舞会的那个晚上吧。我说,倘若我以后的儿子能像您一样,我会感到十分高兴。您当时好像不大乐意。但事实是,在我眼里,您的感情和表达感情的方式,确实像个孩子。您的感情就像一团火,在来临时,燃烧得仿佛滚滚火球,但是您忘了,烧得越旺,熄得也越快。有一天,当您对我情松爱驰,不再爱我了——请不要插嘴。未来是看不见的,任何誓言都是空洞的——” 她打断了他想要分辨的意图,这才接着说道,“到了那时候,以您的性格,我完全可以想象会发生什么。您刚才说,我做的这个决定是对您的逃避。也对,也不对。确切地说,这不是我一时冲动,而是经过思考,最后将先前想法付诸行动的冷静决定。。您不是骑士,我更不是需要骑士救赎的生活在梦幻里的女人。既然我先前的拒绝无法让您从您的骑士梦中清醒,那么我就只能断掉您继续想要充当骑士的后路。既然克罗旭先生是很好的丈夫人选,那么,在这个时候选择他,就是一个一举两得的举动。所以,您听明白了吗,我的这个决定,和您确实有关,但更多的,还是在替我自己考虑。” 她说完了,静静地望着他。 他僵硬地立着, 过了很久,他终于动了动。缓缓地,他举起自己那只包着纱布的受伤的手。 “您是说,因为我的这个举动,您才决定嫁给克罗旭先生?” “是的,”她清晰地说道,“本来,那只是一个念头而已,或许会成真,或许根本不需要。但因为今天的这个意外,促使我做了最后决定。” 他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脸色苍白,衬得他眉毛和掉落下来的额发漆黑如墨。 “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因为你救过我,见过我最落魄的样子,所以在你心目里,我一直就是个需要你帮助,需要你怜悯的对象?” 她没有回答。 他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丝比哭还要难看的笑。 “我明白了。因为我还不够强大,在您眼中,我也不够成熟,不能让您产生任何足以依赖的信任之感,所以您宁愿选择嫁给一个您根本没有任何感情的象应声虫一样的克罗旭先生!” 她依旧沉默。 片刻后,她说道:“菲利普,谢谢您对我怀着的情感。倘若您愿意就此尊重我的选择,我很乐意把它看成是男人对女人的最高赞美。当然,这并不表示我赞同您今天伤害自己的举动,”她看了眼他的手,“我希望您能尽快恢复健康。” “如果没别的疑问,我先走了。” 她朝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最后一个问题……” 身后忽然传来声音低哑的问话声,“那么詹姆斯呢。他也爱你,并且向你求婚了。比起克罗旭先生,他应该就是那种您说的能令您看到稳定未来的更好的丈夫人选。您为什么不选择他?” 她停了停,并没回头。 “如果他对我的要求仅仅只是成为他的妻子,或许我会考虑。但不是了。我想我大概无法给予他一个妻子应当给予丈夫的感情,选择他,不但是对他的不公,对自己也是一种折磨。” 她说完,快步离去。 ☆、第50章 葛朗台在唱歌 欧也妮回来的时候,客厅里其余人已经走了,只剩惶恐而兴奋的庭长依旧等候着她。 “欧也妮小姐!” 他用颤抖的声音发出对她的尊称,语气是毕恭毕敬的。 “谢谢您还等着我,”欧也妮朝他笑了笑,“您请坐,我有事要和您说。” 在欧也妮坐下后,庭长终于也跟着坐了下去。 壁炉里的柴火还没烧尽,此刻仍哔哔啵啵地烧着。火光跳跃中,庭长忐忑不安地等着她开口。 他当然绝非老葛朗台嘴里的“蠢蛋”,索缪人似乎天生带着精明。庭长早就看出来了,这两天突然到来的那两位陌生来客显然就是自己的强劲情敌。而且,尽管他非常不愿意,他还是不得不沮丧地承认,无论从财产、地位抑或相貌、打扮、举止来说,自己被这两位葛朗台的追求者比得犹如成了一只住在地里的土拨鼠。就在他感到灰心丧气、甚至难免带了点妒恨情绪的时候,突然,事情却来了个这样的转机。 虽然不知道为了什么。但他隐隐地知道,这一定是因为葛朗台小姐和那两位追求者——尤其是那个更年轻的公爵之间仿佛出了点问题,这才导致自己有机可乘。 他为自己获得这样的机会而兴奋,不住祈祷自己的猜测能够成真。 坐下来后,起先,她一直没说话。他偷偷观察她的时候,只看得到她的侧脸——她的目光落在壁炉里正在跳动的火光上,似乎陷入某种沉思之中。 庭长心里虽然焦急,但不敢催促,唯恐一个不小心,她就改变了主意。 终于,她转过了头,再次朝他笑了笑。 这是最近一年多以来,他第一次看到她对自己露出这样温和的表情,心里一阵激动。 “克罗旭先生。” 她终于再次开口。 听到她称呼自己这个本姓氏,庭长不禁有点失望,但丝毫没有表露,依旧表现得聚精会神,恭恭敬敬。 “您愿意和我结婚吗?” 当这句已经梦想了千百回的话真的从女继承人的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庭长的眼睛放光了。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径直扑到了她的脚下,跪了下去,整个人不停颤抖。 “我将是您最忠心的仆人!” 他仰起头看着她,激动地嚷道。 欧也妮让他先坐回去。等庭长的情绪终于从他乍闻喜讯的巨大惊喜中稍稍平定些下来后,她脸上的笑消失了,看着他的目光,恢复了平日的冷漠。 “克罗旭先生,我愿意和您结婚。但有条件。我草拟了一份文书,列出大致内容,您可以看一下。如果您能同意,那么我就可以结婚。” 她从裙兜里取出一份预先写好的文书,放在了桌上。 庭长急忙拿了过来,凑到烛火前,好让自己能看得更清楚些。 他很快就看完了。因为职业的缘故,这些条文的阅读和理解对他来说,完全没有问题。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立刻抬头,激动地说道:“我完全接受!” “您看清楚了吗?如果以后没有儿女,那么我和您的双方财产,包括动产与不动产,全部将以互赠形式合在一起,一方去世后,剩下的一方将会完全获得互赠的财产……” “我完全赞同您的这个条款!我也完全尊重您的任何意愿!毫无保留!心甘情愿!” 庭长的双眼闪闪发光。 这就是梦寐以求的幸福啊! 娶到欧也妮·葛朗台小姐,他不需要继承人,根本就不需要!这样的条款之下,儿女对他来说,反而成了一种损害。因为一旦有了儿女,倘若葛朗台小姐一死,属于她的财产将不得不悉数落到儿女的头上。相反,倘若他们一直没有儿女,等她死了,她所有的庞大家当就全都属于自己了。到那时候,倘若有需要,他再去娶妻生子也是不迟…… 和所有富于幻想的财富追求者一样,克罗旭先生的眼前已经展现出了一副瑰丽的迷人前景。他甚至现在就开始描绘出了妻子去世后自己的美好前景。他仿佛看到自己坐在黄金宝座上青云直上飞黄腾达的样子,并为此深深迷醉。他是如此一厢情愿,但却唯独不去想想,他比眼前的这位小姐要大上十岁,为什么就一定是她先死,而不是自己先被上帝召唤了去呢? 欧也妮凝视着眼前这位因为沉浸在巨大幸福里而显得坐立不安的先生。 “克罗旭先生,您可以不必这么快就答应下来,或许需要更慎重的考虑。我并不急着需要您的回复。” “不,不,我已经完全考虑清楚!”他以更坚决的态度说道。 欧也妮笑了笑。 “我们结婚之后,我希望能各自保持私人空间,互不干涉。作为对您的回报,我会全力支持您当上国会议员。” “我完全同意!非常感谢您的慷慨和无私!”庭长兴奋地嚷道。 “克罗旭先生,我再次问您,接受这样一桩婚姻,您真的考虑清楚了吗?如果您万一比我早死,您将不可能得到我的任何财产。” “完全清楚!” 欧也妮站了起来,“那么您可以回去了,带着这份文书,回去给您的叔叔看一下。他是公证人,对这方面的文书起草和措辞应该比我更有经验。当然,我也会正式聘一位律师作为我的代理人。一个星期后,请您和他再次过来,我们双方可以就正式文书的内容做最后确认并签字。” “完全听从您的安排。” 庭长手里紧紧抓住那份文书,兴高采烈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女继承人深深鞠躬之后,转身朝外走去——他的两个叔叔,现在大概正焦急等待他回来,好听听女继承人把他留下来到底都说了什么。 ———— 索缪最有钱的女继承人选择嫁给本地的另一大户克罗旭庭长,第二天,随着克罗旭叔侄的回来,这个消息立刻就从弗洛瓦丰传回了索缪。 多年的猜测和等待有了结果。大家全都无心做事了,分成几拨的人,一拨跑去向克罗旭叔侄道喜套近乎,一拨跑去银行家那里表示安慰顺便瞧瞧格拉珊太太强作笑颜的样子,另外一拨,在议论纷纷中翘首等着葛朗台老爹回来。 两天之后,葛朗台老爹独自回来了,小姐和太太并没随他一道。但和大家想象中的样子稍微不同,老爹的脸就像蒙上了一张风干的牛皮,每当有人凑上去跟他说恭喜之类的话时,他就扯扯嘴,露出白森森的牙,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搞得大家到了最后也闹不清,老爹对这桩婚事,到底是满意呢,还是不满意? 一个星期后,预定见面的日子到了。 虽然过去一个礼拜,但娜农对小姐的这个选择还是不予理解,对她接连拒绝詹姆斯和菲利普,尤其是后者,感到耿耿于怀。 “小姐!您令我太失望了,我的心都要碎了……” 回忆起当晚那个可爱的年轻人离开时的落寞背影,娜农就伤感不已,所以到了今天,知道庭长就会在他那个公证人叔叔的陪伴下过来正式签署和结婚有关的文件,她愈发伤心。尤其让她更加难过的是,葛朗台小姐居然对此完全无动于衷,任凭她怎么埋怨,怎么劝说,最多只是笑笑,什么话都没有。 葛朗台太太对于女儿的选择倒没什么意见。她也觉得庭长挺不错的。她唯一担心的,就是家里的老头子好像因为这事和女儿又闹掰了。好不容易终于和好了的父女关系现在又一次面临危机,这让她感到十分烦恼。 到了上午十点,约定的时间到了。律师早早就过来。但是,今天的另外一方,却迟迟不见人来。 “啊!啊!上帝原谅我吧!但愿克罗旭先生在路上扭了脚!” 过了十五分钟,看到那对克罗旭叔侄还是没有出现,娜农的脸上开始露出笑容,心里一边热切盼望着自己祈祷成真,一边为自己的坏心肠而感到羞愧。 到了十点半,对方还是没有出现。这就显得有点不同寻常了。 律师看向边上那个一直显得十分平静的委托人,目光里带了点疑惑。 “看来我们不必再等了。”欧也妮说道,“非常抱歉,让您空跑一趟。” “那么,是否需要改个日期?” “谢谢。但不需要了,”欧也妮说道,“关于您今天过来的费用,我依然还是会支付给您。” ———— 到了下午的时候,庭长依然没有出现,但公证人过来了。他为早上的失约道歉之后,吞吞吐吐地说明来意。原来,经过仔细商议并慎重考虑后,他们一致认定,克罗旭先生可能无法给葛朗台小姐带来终身的幸福,为了小姐的幸福起见,他们恳请她原谅他的出尔反尔。 “欧也妮,我的侄儿确实配不上您,我一直就这么认为!但愿往后您能获得真正的幸福!” 公证人再三替自己的侄儿道歉后,笑容满面地说道。 欧也妮笑了笑。 “明白了。其实,您完全不必亲自跑一趟过来向我道歉。” 听到这句话后,也就可以认定,她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克罗旭公证人长长嘘了口气。为侄儿终于得以从一个极有可能的债务危机中解脱而感到庆幸。 “那么我告辞了。祝您愉快。” 他的表情显得更加诚恳,谢绝了主人让女仆送客的好意,转身匆匆离去。 客人离开后,撇下兴高采烈的娜农和疑惑不解的母亲,欧也妮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站在窗前,目光越过窗前的那片玫瑰地,遥遥望着一望无际的葡萄园,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 葛朗台小姐遭到了德·蓬丰庭长的拒绝…… 不,应该说是抛弃! 就在一天之前,大家还对这桩轰动全城的婚事津津乐道着,一天之后,这个消息就迅速流传了开来。每个人都好奇得要命,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缘故,才会令庭长做出这样匪夷所思的举动。 很快,大家的好奇心就得到了满足。因为一个流言正在悄悄传开。据说,在老爹回到索缪的第二天,就有人看到他独自去了安茹,在那里,他签署了一份和独生女儿欧也妮·葛朗台断绝父女关系,并取消她全部财产继承权的法律文书,还指定葛朗台太太的某个侄儿成为自己的财产继承人。不止这样,关于葛朗台小姐,还有另外一个可怕的消息在流传。据说,她几乎把她自己的家当全都投在了贝尔纳先生的机车项目上,但这个项目,照那天公开实验的情况看,想要成功盈利,可能性非常小。更大的可能,到了最后,投资进去的钱不但打了水漂,还因此负债——因为投资失败而负债累累,这样的事情,三天两头就会发生,实在不是什么新鲜事。 也就说,曾经的索缪头号女继承人欧也妮·葛朗台小姐,在不久的将来,很有可能,除了一个女勋爵的头衔和一身的债务,她将一无所有。 至此,大家终于恍然大悟,为什么追求了葛朗台小姐多年,最后时刻终于得偿夙愿的庭长最后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任何一个有脑子的正常人,都会做出这样的明智决定。 ———— 晚上,葛朗台回到了弗洛瓦丰。 吃饭的时候,欧也妮并没下来。但这并不妨碍他的自娱自乐。让娜农去拿了瓶果子酒来,他喝了两杯后,脸蛋红扑扑的,居然开始哼起了歌:“闹!闹!法兰西的御林军中——我有一个好爸爸——好爸爸——” 太太和娜农彼此瞪了一眼。为老头儿的这个不同寻常的高兴劲儿而感到胆战心惊。 “去把欧也妮叫来!” 哼完歌,老头儿嚷道,“煤黑子在家,大小是个长!以前都是老爹让着她而已!真想和我作对,门都没有!” “父亲,您好像喝多了。” 葛朗台话音刚落,欧也妮已经从门口进来,看了眼手舞足蹈的葛朗台,似笑非笑地说道。 ☆、第51章 没料到女儿的声音就这样在自己身后突然响起,葛朗台明显吓了一吓,嘴巴骤然闭上,等扭过头时,他脸上刚才的那股乐不可支劲儿已经看不到了,变成一副阴沉沉的样子。 “老爷,您怎么不唱歌了?” 娜农嚷道。 葛朗台对家中女仆傻乎乎不懂见机的问话不予理睬,等欧也妮坐到桌边后,才自言自语般地说道:“让人一步,得寸进尺。老话说得没错!这个家里,大概人人都当我老不济了。” 欧也妮仿佛没听到似地拿起一片面包,抹上勺新酿的苹果酱,咬了一口,对娜农说道:“果酱真不错,娜农,你手艺越来越好了。” 娜农乐呵呵地说道:“是啊,小姐!连我自己也这么觉得呢!” 葛朗台放下酒杯,眯着眼睛盯了眼若无其事的欧也妮。 “我的女儿,那位稳重又可靠的笨伯,怎么没见他过来了啊?” 欧也妮看向葛朗台,一笑。 “父亲,他不是被您给吓跑了吗?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原来从前不过是您展现了您作为一家之长的大度,这才任由我对您的冒犯。遇到您真正不能接受的事,作为父亲,您果然还是说一不二的。” 这是最近一年多以来,父女交锋中首次占了上风,而且是大大的上风。听到这样表示认输的话从女儿嘴里说出来,葛朗台心里得意非凡,却依旧忍着不让自己脸色转霁,鼻子上的肉瘤动了动,“知道就好。” 一直住在弗洛瓦丰的太太和娜农只知道庭长失约导致婚事告吹而已,还完全不明内情。现在听到父女这样的对话,终于被勾出了好奇心。 “欧也妮,你和你爸到底在说啥?” 一头雾水的太太问道。 欧也妮冲自己母亲笑了笑,没有说话。 大抵,人都是这样,干了件自以为是的漂亮事后,倘若无人分享这份得意,只能压在自己心里烂掉,未免有点遗憾——葛朗台这会儿就是这样的心态。想想吧,作为一家之长,被女儿压制了这么久,现在终于赢了一把,还不让太太和娜农知道的话,晚上连觉也睡不好。所以听到太太发问,倒正中他的下怀。偏偏女儿就是不说,忍了一会儿,老头儿终于忍不住了,于是说道:“老婆子,你可给我坐稳了,别吓得摔到地上去!欧也妮不听话,我就取消了她的继承权!我宁可把我的钱通通送给你那个蠢蛋外甥,也绝不会留给不听话的女儿一个子儿!” 虽然已经被提醒过了,但听到这样可怕的话从老头子的嘴里出来,可怜的太太还是被吓蒙了,手上的勺子叮地掉到了地上,张大嘴巴呆呆望着葛朗台。 “圣母啊!老爷!您不能这么做!” 娜农惊恐地嚷了出来。 老头子幸灾乐祸地说道:“谁叫她不听话!我宁可把我的钱往水里丢,也不愿留给只会和我作对的女儿!” “老爷!求您发发慈悲吧!欧也妮和庭长的婚约已经取消了!您不能这么做!”太太也嚷了起来。 “嚷什么嚷!蠢老婆子!” 见恐吓的效果果然达到了自己的预期,葛朗台心情大好,于是得意洋洋地接着说道,“文书里还有一个附加条款哩!一旦和那个笨伯婚事不成,前面的条款就作废。” 太太因为起先太过害怕,这会儿还是无法领悟老头子的故弄玄虚,依旧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倒是娜农,总算明白了过来,高高兴兴地嚷道:“我明白了!只要小姐不和克罗旭先生结婚,小姐就还是老爷您的继承人!” 葛朗台喝口果子酒,咋了咋嘴,表示认可女仆的解释。 可怜的太太,终于从惊吓中回过了神。擦擦额头的汗,她嘟囔着说道:“可是听着总还叫人心惊胆战……老爷,哪天你过去把那个文书给撤销了,我才好放心……” 葛朗台威严地看了眼欧也妮,说道:“等她彻底认错,并保证往后绝对不再忤逆家长,我自然会去撤销。” “欧也妮,听见没有?”太太急忙哀求女儿,“赶紧向你爸爸认错!恳求他的原谅!圣母啊,只要一想到有那种可怕的文书存在,我的心头就一阵阵地跳,饭吃不下,觉也睡不好了!” 欧也妮走到母亲身边,安抚了她几句后,看向正襟危坐等着自己去认错的父亲,笑了起来。 “父亲,为了让妈妈放心,我决定向您认错,恳求您的原谅。我保证,现在即便克罗旭先生无视我可能缠身的债务勇敢开口向我求婚的话,没有您的应允,我也绝不会答应嫁给他的。这样您满意了吗?” 老头子盯着看似一脸诚恳的女儿,依旧有点不满她的道歉辞。但好歹,这场战斗结束了,自己是毫无争议的胜利者,一家之主的地位继续保持住了。想到这个,他就觉得挺开心。所以对于女儿这个听起来不大诚恳的道歉,他也决定大度地不去计较了。 “那就这样吧!等你的表现让我满意了,我自然会去撤销。” 老头子喝下最后一口果子酒后,起身迈着方步离去。回到房间,借着刚才的高兴劲儿,他四处走动,敲敲这里的墙面,踩踩那里的地板,寻思着在哪适合弄出个象索缪房子里那样的一间密室——因为女儿的缘故,弗洛瓦丰现在渐渐也成了老头儿时常停留的第二个地方。如同地鼠习惯打洞,老头子也离不开密室。他要在这里也弄个除了自己谁也进不来的密洞。察看完房间之后,刚才的酒劲涌了上来,葛朗台觉得想睡觉了,于是躺了下去。闭上眼睛的时候,他还在脑海里细细回味着刚才的胜利。忽然,鼻子上的肉瘤动了动,他觉得似乎有点不对劲了。 “欧也妮为什么看起来有点奇怪?仿佛早就知道我会这么干,”老头子想,“难道我是被她算计了?她明知道我宁可把她丢卢瓦河里,也绝不让她嫁给那个整天谋算我金子的人家。所以她就嚷嚷要嫁给笨伯,等我吓跑那家子人后,好啦,小白脸也已经被她赶跑了,这样我就奈何不了她了!” 老头子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他开始睡不着了,心里象猫抓一样难受,甚至打算现在就去质问女儿。 要是真的这样,简直太气人了。 但是翻了个身后,他又改变了想法。 “……怎么可能呢……”他暗暗安慰着自己,“要是我这么轻易就能被我的女儿给算计到,我的这份儿家当怎么可能攒得这么大?一定是我想多了,想多了。欧也妮再聪明,也绝对翻不出我的手掌心……这次是个教训,让她好好得个教训,她就知道往后该怎么服从她老爹的意思……” 葛朗台觉得舒服了许多,为自己刚才的疑心感到可笑。 他再次翻了个身,眼睛一闭,舒舒坦坦地睡了过去。 ———— 欧也妮陪着惊魂未定的葛朗台太太回了房间,再三向她保证自己绝对不和庭长结婚后,葛朗台太太总算上床睡觉了。等她闭上眼睛后,她站起来,正预备放下帐子时,葛朗台太太忽然又睁开眼睛,望着自己的女儿。 “欧也妮……”她望着女儿的眼睛中散发出母亲的温柔和担忧,“我的女儿,我和你爸爸都老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去天国了。这个人世充满苦难,撇下你一人,会是多么孤单。我的女儿,你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你父亲希望你嫁的那个年轻人,我也很满意。我的女儿,他还会回来吗?” 欧也妮停了片刻后,替母亲拉高被,然后,她俯身下去,亲了亲母亲布满皱纹的温暖额头。 “妈妈,忘记他吧。他不会回来了。”她低声说道。 葛朗台太太叹了口气,慢慢闭上眼睛。 欧也妮一直坐在床边陪着她,等她睡了过去,开始传出轻微的打鼾声,她才站了起来,替她放下帐子,轻手轻脚地离开。 ———— 格朗家的生活恢复了平静。 没过多久,索缪人暗地里又在传播一个新消息。据说,有一天,老葛朗台偷偷又去撤销了那道法律文书。也就是说,父女和好了,葛朗台小姐依然还是那个有钱的女继承人。 其实整件事情里,最令人同情的,大概就是葛朗台太太的那位外甥了。可怜的年轻人,在去巴黎待了一年后,不但把带去的钱财挥霍一空,还欠了一屁股债回来,正焦头烂额之时,某日忽然被人告知,自己居然被一辈子也没来往过的那个葛朗台姨父给指定为财产继承人。年轻人简直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好事发生,立刻多方打听,当确定这是因为姨父与表姐父女关系决裂,所以好运才降到自己头上的时候,除了狂喜,他就只剩日日祈祷了,祈祷姨父早点蒙主恩召,祈祷姨父和表姐永远也不要重修于好。为了探听虚实,他还鼓动自己母亲去拜访多年没有往来的葛朗台太太。可惜的是,没高兴多久呢,又传来消息,姨父和表姐和好了,原来一切都不过是场空欢喜! 年轻人的心情该何等失落,自然不用多说,但葛朗台才不管别人死活,撤消文书后,立刻就把那个被他利用了的妻家外甥给丢到了脑后去。至于克罗旭家,您要是以为经过这么一番波折,两家就此结怨,那就错了。从头到尾,老葛朗台就没在别人面前吐露过任何反对把女儿嫁给克罗旭庭长的言辞。那份在安茹立的法律文书,当好事者竭力去打听详细内容时,经手的公证人也只肯含含糊糊地吐露半句,说葛朗台决意取消女儿的继承权,如此而已,再没别的信息。而且,出了这事后,大家都看得清楚,老爹在路上碰到克罗旭家两位叔叔的时候,不但招呼照打,而且显得比从前更加亲热。 就这样,老爹把责任撇得一干二净,反倒是克罗旭叔侄被索缪人在背地里议论为不仗义,竟然在葛朗台小姐最需要支持的时候抛弃了她,如今父女重修于好,倘若他们不认认真真地上门请求原谅,那就真的被人瞧不起了。 于是时隔两个月后的某天,克罗旭叔侄终于满心羞愧地为自己当初的毁约而登门道歉。葛朗台小姐当时正好出去了,葛朗台老爹和太太高高兴兴地接待了老朋友,宽宏大量地表示,自己一家人早就忘了当初的不愉快,请求他们也忘记不愉快。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克罗旭家和葛朗台家的关系牢不可破。就这样,两家重修于好,第二天,大家就看到老葛朗台和公证人一起肩并肩地走路,依然是一对交情不浅的老朋友。 ———— 光阴似箭,四年的时间过去了。这四年,对于葛朗台小姐来说,是忙碌而充实的。她和詹姆斯共同拥有的那家商人银行业务蒸蒸日上,规模扩大,不止法国,在欧洲的金融界,它的名气也如雷贯耳。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迄今为止,这家商人银行没有出现过任何失败或者有失败迹象的投资。除了这一块,葛朗台小姐关注更多、投入更大的,还是她拥有的铁路公司。 三年前,一家名为万国铁路的公司在巴黎的商务部悄悄注册成立。作为股东之一的贝尔纳先生带领着一个包括测绘、地质、工程信号等各方面专家的团队,设计并规划建造了第一条连接南特和翁热的铁路。 1824年八月的这一天,风和日丽,是南特-翁热铁路正式通车营运的第一天。这天上午,第一班从翁热开出开往南特的火车在经过大约两个小时的路程后,将于早上十点抵达南特火车站。 南特是卢瓦尔河上最繁华的港口城市,每天有无数船只从这里吞吐出入大西洋。当年的堂弟夏尔,也是从这里登上去往印度的船只。 按照从前驿车的速度,这一段的路程,将花费整整一个白天的时间,而现在,如果一切顺利,只要两个小时就够了。通车试运营成功后,按照规划,接着,将会修通包括连接图尔、奥尔良,直至巴黎的铁路干线。 早上九点五十,还有十分钟,第一辆拉着五个货物车厢和五个载客车厢的火车就要抵达车站。 车站里彩带飘扬,人声鼎沸,鼓乐队列队而立,站台上挤满翘首等待火车进站的人群。警察拉出警戒线,将获准前来观看的人群挡在安全区域内,而在站台的中心地带,葛朗台小姐正与出席今天这个特殊场合的嘉宾们谈笑风生。 整个法国,对这条试营运的铁路都投入了空前的关注。今天到场的嘉宾,除了巴黎各大报纸的撰稿人、南特市的市长、甚至就连商务部大臣也从巴黎赶了过来亲自出席。 “拿破仑陛下生前十分关注这条铁路的修筑情况,时常向我过问,期盼能够成为机车开通后的首批乘客之一。十分遗憾,陛下没有等到这一天,但现在,我受帝国继任皇帝的派遣来完成拿破仑陛下的遗愿。葛朗台小姐,您真的了不起,陛下生前常说,这将会是改变世界的一个开始。” 过去的三年里,因为与普鲁士在南德意志诸邦问题上发生摩擦而导致几次规模不等的战事后,击败了普鲁士的法国在进一步巩固了欧洲平衡局势后,便不再对外战争,以便让国家休养生息,培养国力。年初,健康一直不佳的拿破仑病逝,罗马王继承皇位,考虑到罗马王尚未成年,暂时由玛丽·路易莎太后摄政。德高望重的卡尔诺继续出任内阁总理大臣、拉纳和欧仁共同辅政,就是靠着这个被称为“帝国三叉戟”的内阁,政局得以平稳过渡。 欧也妮对大臣的话表示诚挚的感谢,并期待今天一切能够顺利。 “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期待能坐上火车去往翁热,好亲身感受下这趟只需要两个小时的舒适旅程。” 市长先生是位退伍军人,如今身上还带着过去军队里的一些作风。对于女实业家把南特选为全国第一条铁路的建造城市,一开始,他并不感兴趣。直到几天之前,他听说到时不但会有巴黎十几家著名报纸的撰稿人前来,连商务部长也会莅临现场,这才欣然应邀前来。 看了眼站台调度室外的挂钟,欧也妮笑道:“先生们,第一班车就要进站,我们迎接它的到来吧。” 远处传来一声长长的汽笛鸣声,当火车的机身出现在视线里的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为了看得更清楚,不少人开始往前挤去。当这个传闻中的黑色庞大家伙终于现出了它的真身,头顶喷着浓烈的黑烟,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宛如一条巨龙般朝站台呼啸而来的时候,所有人仿佛感觉到了脚下的一阵颤抖,刚才不顾阻拦跑到最前头的市长先生因为太过震惊,情不自禁想往后退的时候,一只脚不小心绊到了另一脚,竟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这为今天到场的撰稿人们提供了一则还算有趣的花边新闻:出席机车通车典礼的南特市长在火车进站时,因惊吓过度而跌倒在地。 由贝尔纳先生亲自驾驶的拉了十节车厢、时速达到三十五公里的火车停了下来。终于从刚才的巨大震惊中回过神来的人群里发出欢呼声。第一节客车车厢的门打开,下来一位衣冠楚楚的绅士,身边是位美丽的女士。 这就是詹姆斯·罗启尔德和他的夫人,一位有着高贵血统的丹麦大公之女。他们是在去年通过一次偶然机会认识后而结婚的,夫妇感情甚笃,堪称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欧也妮和罗启尔德夫人虽然见面不多,但彼此印象都很不错。作为铁路公司的第二大股东,坐第一班的火车从翁热抵达南特以表庆祝,这是詹姆斯很早就和欧也妮立下的一个约定。 见到他夫妇现身,欧也妮立刻笑容满面地上前迎接。 ———— 通车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接下来的几天,法国乃至欧洲各国的报纸,都在用头条头版报道这一天的通车盛况。在撰稿人的描述里,这是一种携带巨大惊人能量的“令人望而生畏却又心生敬仰”的新式交通工具,有撰稿人大胆预言,它宣告着马车时代的终结和铁路时代的开始。巴黎的舞会和沙龙里,贵妇人竞相以谈论这个消息为荣,那些对此丝毫不知的人,将被认为是落伍和守旧的代表。所有人都热切盼望着铁路能尽早延伸到自己所在的城市。它的发明者贝尔纳工程师的名字也在短短时间内全国皆知,顺带着,南特市长也终于如愿以偿地在报章上露了脸,作为对火车巨大威力的佐证,他那天的失足一幕被撰稿人毫不留情地在报道中反复提及。 ———— 在索缪,葛朗台这个姓氏早已经成了仅次于上帝的信仰。已经没有谁敢奢望能娶到格朗家的女儿了。庭长和银行家的儿子都已经各自找了合适的妻子结婚。现在,一年当中的大部分时间,葛朗台小姐也不会住在索缪。她似乎更喜欢弗洛瓦丰,和自己的母亲一起住在那里,或者,有时候会住到安茹的一处产业里去。但她几乎不会踏足巴黎,即便有什么生意上的事必须过去,也是匆匆停留,绝不多停留片刻。 只有老葛朗台,看起来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他已经八十岁了,却依旧勤勤恳恳地种着葡萄,和收购商为了每桶一个法郎的加价而锱铢必较,隔几天就要去草场看看,摸摸自己的杨树,亲自丈量沟渠的深度和宽度,大声痛骂那些偷懒占便宜的工人。一个月里,他至少要回索缪几趟。每当他穿着灰色皮袄的熟悉身影出现在索缪的大街上时,索缪人就会用敬畏的目光关注着他,低声议论他现在到底拥有多少财富。 “恐怕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了吧!” 每当谈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大家就会用羡慕的口气这样下结论。 ———— 这一年的初冬,不幸开始降临到这个家庭。虽然,欧也妮一直在尽心尽力地侍奉着自己的母亲,但是葛朗台太太还是卧病不起了。在缠绵了几个月后,第二年的春天,这个一辈子与世无争的的慈爱妇人离开了她深爱的女儿,去往天堂的时候,她的嘴角带着安详的微笑。 1825年的夏天,一条将索缪和几十公里外的弗兰连接起来的铁路通车了。这是应索缪市长和当地教会长老会的要求,作为土生土长的索缪人,葛朗台小姐在明知运营至少十年内收支不平的情况下也答应下来的一个决定。出于对其余股东的负责,用以维持这段铁路的运营开支将由她个人承担。 老葛朗台对此自然不赞同。但自从妻子去世后,他仿佛也跟着衰老了下去,精神日渐不济,算账时甚至出了错,所以知道欧也妮做出这个决定后,也只不满地咕哝了几句而已。 在索缪小站通车的第一天,在全城人的注目下,老葛朗台终于还是在女儿的搀扶下,登上了火车的车厢。 火车开动,当他背靠舒适的椅子,望着玻璃窗外迅速被甩到身后的景物时,他终于感到满意了。 “啊——欧也妮——老爹还有最后一个心愿啊——如果能够满足——” 他对这坐自己对面的女儿嚷道。当欧也妮询问他时,他却又吞吞吐吐地表示,刚才只是自己在胡说而已。 火车到站的时候,欧也妮发现自己的老父亲已经睡着了。他蜷缩在椅子的角落里,微微张着嘴,呼噜呼噜地打着鼾,睡得十分香甜。 ☆、第52章 欧也妮心里十分清楚。 父亲老了,真的是老了。 他再没有精力和自己去计较裁缝、鞋商送来的账单,他变得容易犯困,记性也大不如前了。 从前,每当客人们聚集在客厅,他坐在角落里看似眯眼时,其实是在暗中留意他们的谈话。现在,他依然喜欢坐在那个属于他的角落,但当来访者们在他耳边高谈阔论的时候,他却真的靠在安乐椅上睡了过去。 欧也妮发现自己仿佛也跟着变了,心境上的变化。 自从母亲去世后,她就发现自己开始变得容易伤感。 一朵早年被她夹在书里充当书签的枯萎玫瑰,或者父亲睡梦中无意识发出的几声叹息,都能让她觉得伤感。她比以往任何时刻都不愿看到父亲露出衰老的模样,更害怕他也这样离开自己。虽然她不喜欢索缪,但她知道索缪那座老房子对于父亲的意义,所以她搬了回去,为的就是让老父亲感到更顺心。她也缩减了饮食和用度的开支,除了新鲜牛奶和面包的供应,一个星期只吃两次的肉,因为这样,老父亲才更高兴,吃得也会多点。她依然记得,从前大约这个时候,老父亲就是因为有天爬楼梯不小心跌了一跤,这才导致最后的瘫痪,所以她对他的照顾格外用心。每天除了留出早上时间去处理络绎不绝的各种访客和公事外,剩下的时间,她几乎全程都陪在老父亲的身边。陪他一起吃饭,一起散步,听他向自己讲述他这一辈子攒下来的全部家当,让她惊诧的是,账目居然精确到了一个苏。或者有时,当天气好的时候,当他非要去地里察看,她就命令高诺瓦耶套上车,自己陪着一块过去。 尽管欧也妮悉心照料,但衰老还是无法阻挡地降临到了老葛朗台的头上。到了1826年春末的时候,他几乎已经走不动路了。一天当中,大概有半天的时间,他显得懵懵懂懂,对女儿言听计从,眼神纯真得仿佛恢复到了孩提时代的样子,但剩下还有半天,他必定会清醒过来,命令欧也妮把田产和葡萄地的收益进账报告给他听,或者,命令欧也妮扶着他去到他的那间密室里去,看着摆在他面前的一叠一叠的金币,他的眼睛就会恢复昔日神采,放射出让索缪人感到敬畏无比的金色光芒。 但是渐渐地,欧也妮发现了一件事,老父亲其实并不开心,仿佛有什么未了的心愿。随着时日推移,他的身体愈发衰老,他的这种情绪也变得愈发明显。他常常在欧也妮面前长吁短叹,用一种哀怨而生气的目光盯着她。 “父亲,您还想要我做什么?” 每当她握住他的手,耐心询问的时候,他就会摇摇头,撇开脸去,用绝望的语调说道:“我说了也没用!反正你也不会听我的话!你向来就以和我作对为乐!我知道的,你是个坏心肠的姑娘!” 欧也妮不大确定老父亲到底是在责怪自己什么。或许,就像他说的那样,自己确实一直是在忤逆他,大约忤逆得太多了,以致于连她也弄不明白,他现在到底最怨恨自己什么。 但是有一天,她却忽然明白了过来。 那是四月末的一天下午,老葛朗台躺在床上睡觉,欧也妮坐他床边的一张椅子上,低头翻看一叠新近交上来的关于铁路项目最新发展计划的研究报告时,注意力忽然被床上的老父亲吸引了。 “二十五个弗洛瓦丰!二十五个弗洛瓦丰!”她看见老父亲睁开眼睛,两眼茫然地瞪着头顶的床帐顶子,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两遍这句话之后,发出一声长长的绝望叹息,然后闭上眼睛,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欧也妮怔住了。 二十五个弗洛瓦丰…… 听起来,仿佛是这么遥远。 好像已经过去五年的光阴了吧?她几乎没有空暇,或者说,不大乐意去回忆和这有关的任何人或事。并且,她觉得她也成功地忘记了。但是现在,它却又突然以这样的方式展现在了她的面前,清晰得叫人措手不及。 原来叫老父亲一直念念不忘,甚至至今想起来还对自己怨艾不已的,就是从前的这件往事。 或许,她之前也曾隐隐猜到过老父亲的心事。毕竟,她太了解自己的这个父亲了,他想干什么,他会干什么,五年之前,他就被她猜了个透。哪怕,她现在即便把整个安茹省都捧到了他的面前,对于那块曾经那么容易就能落入他袋却又失之交臂的二十五个弗洛瓦丰大的土地,他也依旧会觉得肉疼不已。 只是,她一直不大愿意去正视而已。 ———— 老父亲嘟囔了几句梦话之后,继续在沉沉睡觉。 欧也妮却再也看不进自己手里的东西了。 她一动不动地望着床上父亲睡觉时的侧影,心情忽然变得纷乱起来。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蹑手蹑脚地开门,出来时,看见娜农手上拿了个茶壶托盘,正站在门口,眼睛里含着泪水。 “小姐,您太狠心了——这可是老爷最大的心愿,难道您到了现在,还是无动于衷?”她压低声,抽抽搭搭地说,“我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不敢跟您提。您真的太狠心了——” 欧也妮低下头,沿着走廊往下去的楼梯走去,娜农追了上来。 “小姐!我求求您了,就当让老爷安心,您也应该去把那个人找过来的!” 欧也妮的手停在布满虫蛀孔洞的扶手上。她停下脚步,扭头仰脸看了上去。 昏暗的楼梯间里,一道柱子般的细长日光从头顶角落有点破漏的瓦缝里好不容易挤了进来,正好照在娜农的脸上。那张粗糙、长年带着红紫面皮的脸上的那双眼睛,现在正急切而不满地盯着自己。 “娜农,让我想想,再想想……” 欧也妮低声说道,转头,继续朝楼下走去。 ———— 这一夜,在陪伴老父亲,等他睡着之后,欧也妮睡在了母亲的房间里。 葛朗台太太虽然去世已经一年了,但这个房间里的一切,还依旧保持着她活着时的样子。每个星期,或者娜农,或者欧也妮自己,一定会把对着葛朗台太太挂在墙上的那副画像前的花瓶里的水换掉,插上一支新剪下来的她生前最喜欢的玫瑰。 葛朗台太太也非常喜欢她的这副画像。画像是在她去世前的一年,由巴黎最著名的肖像画家米贝尔夫人亲自给她画的。画像上的葛朗台太太,穿着金绿的天鹅绒衣服,戴着庄重的头巾,眼睛里含着慈爱的光芒,嘴角带着温柔而满足的笑容。 “我的女儿,我就要上天堂了,我在天堂里会看着你的……你要是想我了,就看看这副画像……哦,要是现在能看到你结婚,我这一辈子就真的没有遗憾了……” 葛朗台太太临终前抓住自己时说的那一番话,此刻仿佛再次回想在了耳边…… 第二天的清早,天刚亮,六点钟的时候,欧也妮就起来了。 这是跟从父亲多年养成的习惯,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到了这个点,老葛朗台就一定会醒过来,即便是现在,他也依旧如此——他厌恶那些习惯睡到八九点还不起来的人,诅咒他们是没好日子过的懒虫。 照镜子的时候,欧也妮发现自己的眼睛好像有点肿。她简单梳妆完毕,照例去照顾父亲的时候,发现往常这时候一定会准时出现的娜农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家里新雇来的女佣莎拉——原来帮娜农打下手的厨娘女儿,在半年前结婚了,嫁给弗洛瓦丰里一个佃户的儿子。作为对她多年勤恳工作的报答,欧也妮送了她一套茶具,外加一千法郎的贺金。 “娜农呢?” 扶起醒过来的父亲,帮他穿衣服的时候,欧也妮问道。 “小姐,您还不知道吗?”萨拉惊讶地说道,“姆姆昨天就坐火车走了。她说她去巴黎。” 欧也妮愣了愣。 这才想起来,昨天和娜农在楼梯口分开后,似乎确实一直没见到她。 索缪小站每天开通早晚两班可以坐到奥尔良的火车。到达奥尔良后,因为通往巴黎的铁路还在修筑,所以只能像从前一样坐驿车。但是整个行程却可以缩减一半。 也就是说,娜农现在应该已经坐上了去往巴黎的驿车。 如果一切顺利,中午不到,她就应该可以抵达巴黎了。 “欧也妮!” 她在发怔的时候,老葛朗台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催促她赶紧给他穿袜子,“要把老爹穿得整整齐齐!让他们知道,老东家还精神着呢。谁想糊弄,那就给他点颜色瞧瞧……”他嘴里嘟嘟囔囔地说道。 今天是庄园管事来报账的日子。每到这种日子,老葛朗台就会变得异常清醒,目光里也恢复了神采。 “好的,父亲。” 欧也妮定了定神,蹲下去给老父亲穿好鞋袜。 ☆、第53章 大概五六年前,托自家小姐的福,娜农曾来过一趟巴黎,这也成了她过后足以在自己认识的那个圈子中的同伴面前一再炫耀的资本。 现在,凭着一时的冲动和一腔的血气,她竟然一个人登上了去往奥尔良的火车,接着又坐了驿车,最后,在中午的时候,她那双穿着还沾有索缪泥巴的鞋子的脚,终于再次踩上了巴黎的地界儿。 对于自己这个自作主张的决定,娜农丝毫没觉得有什么错。就算葛朗台小姐知道了会不高兴,她也不怕。 她觉得自己做得对。 这就是她想要干的事。 但是,不幸的是,她一心认为她和巴黎是老相识,但巴黎却根本不认识她。 头顶正午的日头照得她有点眼花,肚子饿得咕咕地叫,眼前的景象完全陌生,到处是匆忙走动的人群。她茫然四顾,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幸好她是跟随小姐来过一趟巴黎的人,她是见过世面的。在最初的慌乱过去之后,她很快就有了主意,拉住一个经过自己身边的路人,张口大声问道:“我是索缪来的娜农,要去找菲利普·拉纳,就是那个芒泰贝洛公爵。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哇?” 路人吃惊地望着眼前这个满口土话的大个子乡下婆娘,上下打量着她。 芒泰贝洛公爵,他自然知道,全巴黎也没有哪个不知道他名字的人。数年前,在率领军队先后两次打败普鲁士的军队后,他被临终前的拿破仑授陆军上将衔——不到三十岁,就获得了这样的军衔,他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人。现在依旧任帝国警务大臣,在内阁里以钢铁手腕而闻名,围剿国内的革命势力,促使国会通过了一部适用于非常时期的非常法,除此之外,在帝国重建后出现的拿破仑与罗马教廷的矛盾问题上,他从中积极调停,最后令双方相互妥协,各自保全了面子。 现在,这个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泥巴味的婆娘,张口就问这样一个大人物住在哪里? “你想做什么?” “他认识我!让我给他带路参观我家小姐的庄园哩!还夸我漂亮!可爱的年轻人!” 路人送出一个白眼后,掉头离去。 娜农不屈不挠,继续逮住人就问,终于有个好心人告诉她公爵日常办公的地方,让她去杜伊勒里皇宫外的附近等着,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就能遇到。 娜农高高兴兴地道了谢,在问好去往皇宫的路后,为了省钱,她决定步行过去。就这样,靠着两条腿,一路走走问问,最后居然也让她找对了地方。 皇宫的大门前,站着两排森严的禁卫。无论是庄严而华丽的建筑,还是禁卫们身上的耀目制服、扛在肩上的带着雪亮刺刀的长枪,以及他们脸上露出的那种肃穆的表情,一切的一切,都让娜农感到望而生畏。 先前支持着她一路过来的那种信心就像日光下的肥皂泡,开始一个一个地破掉。紧紧攥着胳膊上那个里头包了几块饼的包袱,她开始在皇宫门前的广场上犹豫地走来走去,不时地扭头看上一眼,几乎就想掉头回去了,但是当她想起老东家和小姐时,忽然又像是获得了勇气,终于勇敢地朝着那排禁卫走去,到了最后一个人的边上后,朝他深深地鞠躬,脸上露出笑,讨好地说道:“官老爷!我是索缪来的娜农,你认识拉纳,就是那个芒泰贝洛公爵哇?” 守卫早就留意到了这个在附近溜达了不知道多少圈的乡下婆娘,正准备一旦不对,就上去一叉子把她叉走呢,现在见她自己靠上来问话,开口就问拉纳大人,不禁怔了怔。 “做什么的!快走开!” 队长走了过来,严厉地斥责。 娜农吓得急忙鞠躬,又把话重复了一遍,焦急地说道:“官老爷!娜农从不说谎的!公爵真的认识我哩!以前他还答应过我,说我来巴黎的话,他就带我去香榭丽舍坐马车哩!不过我现在过来,不是要坐马车,我有别的事!” 队长反复看了娜农几眼,终于朝边上呶了呶嘴。 “到边上去等。” “好哩!” 娜农急忙深深鞠躬,然后高高兴兴地走到边上停了一溜马车的墙边,在车夫或者男仆的讥嘲目光下找了个角落蹲了下来。这会儿,松了口气后,才觉得肚子饿得快要瘪掉了,于是解开包袱,拿出带来的饼,一边咬着,一边不时地眺望皇宫大门。 一直等到太阳落山,天色有点暗下来了。皇宫里不断有人进出,边上的马车来来去去,连皇宫门前的禁卫也换了班,但娜农却始终没有等到自己想找的人。 她终于忍不住了,再次蹭过去想打听时,看到皇宫大门的台阶上出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穿了身墨绿军服,表情严肃,步伐矫健,仿佛正在和边上一个白头发老头在说话。 虽然已经多年没看到了,但娜农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高高的个儿,服帖的黑色短发,英俊的一张脸,虽然看起来,也不知道哪里,总觉得和从前不大一样,但他…… 哎呀呀,可不就是那个讨人喜欢的拉纳公爵吗? “菲利普老爷!菲利普老爷!” 娜农欢天喜地地冲着那个正大步出来的人喊道。 边上的卫兵被吓一跳,急忙阻止,枪托顶着娜农的肩膀把她往边上推。 “你拦我做什么!他出来啦!” 娜农的肩膀被枪托顶得有点疼,生气地一把抓住枪托,高声嚷道。 卫兵急忙要夺回枪,但这个乡下来的大块头女人,力气竟出乎意料得大,枪托被她抓住后,一时竟拔不回来。卫兵的脸涨得通红,边上的同伴正要来帮忙,菲利普·拉纳已经留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当他转头,看到娜农时,一怔,随即,朝边上的人低语几句后,他大步过来。 “菲利普老爷!是我!娜农!” 看见他朝自己大步走来,娜农决定松开枪托,然后跳着,使劲挥手。 菲利普·拉纳很快到了近前。示意因为羞愧而面红耳赤的卫兵回到自己岗位上,卫兵立刻立正,行了个军礼后,回到了队伍里。 菲利普望着娜农,那张因为罕露笑容而变得线条冷硬的脸上,竟露出和煦的笑容。 “娜农小姐,真的是您。您怎么会来这里?” 他的声音低沉,带了点抑制着的疑虑和惊喜。 “菲利普老爷!我坐了火车,又坐了颠得人屁股开花的驿车,特意来到这里找你的呀!”娜农嚷道,“我们家老爷快不行了!他日日念想着你哩……” 略一停顿后,诚实的女仆终于还是禁不住良心的谴责,扭扭捏捏地又低声补充了一句,“他整天念想着二十五个弗洛瓦丰……那也就是念想着你,对不?” 菲利普脸上的笑容消失,表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娜农小姐,请您慢慢说,仔细告诉我情况。” ———— 当最后一个管事报告完草场第一批草料收割的情况,离开葛朗台公馆的时候,精神了一天的葛朗台仿佛被彻底抽光了精气神儿,变得更加萎靡不振。到了晚上,他一夜都没怎么睡,一直在床上叽叽咕咕,唉声叹气,就连欧也妮试着把金币搬到他枕头边儿哄他也没用。第二天,贝日兰大夫过来,替老葛朗台仔细检查过一番后,对着欧也妮摇了摇头。 “恐怕没多久了……但是葛朗台小姐,请您不要难过,老爹已经八十多了……” 贝日兰大夫离开后,整个白天,老葛朗台一直躺着,有时清醒,有时糊涂,欧也妮一直在旁服侍。 到了傍晚,又一个夜幕即将降临。夕阳的惨淡余晖从窗户里照进来,照在老父亲那张虚弱得仿佛能看到生命气息一寸寸流逝而去的脸孔上。 “欧也妮——” 他忽然动了动,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 “父亲,我在这里。” 欧也妮握住他干柴一般的手。 老葛朗台的眼皮动了动,眼睛没有睁开,但嘴角边露出一丝微笑。 他叹了口气,“我梦到了你小时候——多可爱啊——”他嘴里嘟囔着。 一滴眼泪从欧也妮的眼眶坠落了下来,落到她膝上的绉绸裙面上,泪痕立刻顺着经纬弥漫开来,仿佛一朵深色的雪花。 “父亲——” “啊——啊——” 他的语调忽然变得急促,用力抓住女儿的手,力气大得异常,跟着,声音也变得充满了气恼。 “二十五个弗洛瓦丰!二十五个!” “父亲——” 欧也妮想要唤醒他,但却徒劳无功。他的表情更加痛苦,那是一种极度渴望却又无法得到的痛苦。他挣扎得也更厉害,到了最后,两只手在空中使劲挥舞,做出仿佛要把什么东西搂到自己怀里的样子。 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是靴子踏在经年楼板上发出的沉重脚步声,与这座老房子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但欧也妮并没留意,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父亲的狂躁不安给吸引住了。她焦急地唤着老父亲,拍着他的胸口,试图让他清醒过来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葛朗台老爹,二十五个弗洛瓦丰来了!都是您的!” 欧也妮猛地回头,看到一个高大身影出现在门口,没有任何停留,那个人已经来到她父亲的床前,坐了下去,握住那双还在空中乱抓的手,跟着,他把一卷文书塞到了那只手里。 “二十五个弗洛瓦丰。老爹,您看一下,看看我有没有骗您。” 他俯下身,凑到老葛朗台的耳边,仿佛哄孩子般地低声说道。 ☆、第54章 老葛朗台那双原本不停抓舞的手停在了半空。紧紧抓住手心里突然多出来的那样东西,他慢慢睁开眼睛,原本仿佛蒙了层灰翳的黯淡眼珠子定定地与菲利普对视片刻后,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鼻子上的肉瘤动了动。 叫人吃惊的一幕发生了。 就在片刻之前,老葛朗台还糊里糊涂地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现在他竟仿佛突然苏醒了过来。不止这样,精神也再次以某一种人类所无法想象的方式被注入了他的身体。根本不用人扶,他自己竟就颤巍巍地支起了头颈和上半身,眼看就要坐起来了。 “父亲,您躺下吧——” 从惊呆中回过神的欧也妮飞快擦了擦脸颊后,急忙上前阻拦,伸出去的手却被葛朗台给挡开,跟着,他就自己坐了起来,颤颤巍巍地抖开手里的那卷文书,摊在被子上。 他的手指头反复摩挲着略微粗糙的纸面,眼睛死死盯着。 “是我的?都是我的了?” 终于抬起头,他看向带来了这份文书的人,不停求证。 “是的,”对方用一种肯定的语气答复,“全是您的,葛朗台老爹。这就是关于芒泰贝洛地产无偿转让的公证文件,您看,您的名字被填在了所有人的一栏上。” “唉,唉,是我的了……真的是我的了……” 老爹的眼睛放出一种奇异的光芒,在嘴里喃喃地念叨了几遍之后,红光满面地抬起头,对着欧也妮说道:“小心肝,快过来看看,这都是我的呀!我的呀!老爹早就算过了,这样一块大的地产,我们种上葡萄,种上草场,种上甜菜,种上燕麦,自己好好地看着,一年至少有五百万法郎的进账呀!” 欧也妮坐到了老父亲的身旁,顺着他的话,勉强笑道:“是的,是的。我听您的,种上这些。” 老葛朗台一把掀开被子,抖抖索索地要下去,“我要亲自过去看看,丈量一下地界。女儿,赶紧给我准备马车,”他的嘴里嘟囔着,“路挺远的吧,至少要好几天才能到,不过我知道怎么走,我早就心里有数……” 欧也妮抓住了他的手。 “父亲,等您身体好了,我再送您过去。” 老葛朗台甩开女儿试图阻拦自己的手,表情显得有点生气。 “现在就要去!我要自己去看看,看了才好放心……” 这时候,菲利普走了上来,他扶住老葛朗台,柔声说道:“老爹,您看看外面,天都要黑了。明天,等明天,我就亲自送您过去,您看可以吗?地产已经属于您的了,它没有脚,自己不会跑掉的。” 从他进来后,直到这一刻,老头子仿佛才注意到了这个人,他抬头,看了菲利普片刻,这才颤巍巍地问道:“你是谁啊?” 菲利普一顿,还没开口呢,老葛朗台的神色已经变成了戒备,把手上的那份文书死死抱在怀里,回头对着欧也妮嚷道:“女儿!快把这个人赶走!他是想来和我抢那二十五个弗洛瓦丰的!” 欧也妮忍住就要再次夺眶而出的泪,正想再把老父亲劝回床上,菲利普已经说道:“老爹,我就是被派来给您送所有权文书的那个人!我的主人说了,我一定要听从您的吩咐。他还命令我把这块产业的所有情况都详细报告给您这个新主人。您现在想不想听?” “好咧!” 老葛朗台可算露出放心的表情,被菲利普扶着,顺从地躺了回去。 菲利普跟着坐到了他的身边。 “那么,您先听我向报告这块产业里的田地和佃户数目吧……” 暮色四合,窗户里透进来的最后一丝亮光也消失了,房间里的一切都只剩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欧也妮站在门外,默默倾听房间里传出的声音。她的老父亲躺在床上,仔仔细细地听着坐在边上的那个人耐心地讲述关于那块地产的一切,不时打断他的讲述,发问几声。 听得出来,对方其实对这块产业的情况应该也不是很熟悉。所以每当被老葛朗台问及具体的数字之时,他就显得有点犹豫,谈话也会中止,但很快,他总是能给出一个让老葛朗台满意的答案。 这场谈话断断续续地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的清早。每当欧也妮以为父亲终于心满意足地睡去之后,没多久,他必定又会醒来,好确定那份文书此刻确实就在自己的手上,没有被别人给偷走。 巴黎来的那个男人,表现出了他空前的耐心和温柔。整整一夜,他就一直陪在老葛朗台的床前,恭候他时不时的盘问。直到天快亮了,老葛朗台才终于从亢奋中解脱出来——真正的疲惫朝他袭了过来。 他问完最后一个关于湖泊出产的问题后,用不满的目光盯着边上这个陪着自己说了一夜的话,结果却被他抓出不少前后矛盾和常识性错误的人,嘀咕着埋怨道:“您太不称职了,居然连湖泊里出产几种鱼类都不清楚。等我去了那里,我将不得不考虑更换管事……” “是,是我的失职——我接受您的安排……” 菲利普顺从地说道,扶他躺了下去。 “睡觉了,这下可以舒舒心心地睡一觉了……” 枕头下牢牢压着文书,老葛朗台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桌上烛台插着的蜡烛终于燃尽,火光最后跳了一跳,熄灭了。 借着窗口透进的黯淡晨曦,菲利普在床边站了许久,终于要离开时,原本仿佛入睡的老葛朗台似乎被他的脚步声惊动,打了个哆嗦,再次睁开了眼睛。 一阵茫然后,他的视线仿佛终于清明了过来,最后定在菲利普的脸上。 “唉,唉,是你啊……巴黎来的小白脸啊……” 他终于认出了菲利普。 “是的,是我,老爹。” 菲利普说道,声音略微沙哑。 老葛朗台定定地盯着他,瞧了片刻后,仿佛想起什么,急忙伸手再去摸枕头下,摸到自己藏起来的东西,他再次露出满足的笑容,长长吁了口气。 “要是你还想要我的欧也妮,那就给你吧——” 他含含糊糊地说出了他这一辈子的最后一句话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 菲利普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看到欧也妮手执烛台,站在走廊的尽头处,仿佛已经等待了很久。 她的整个人被手中烛台发出的一团昏黄灯火包围着。 外面虽已微露晨曦,房子里却依旧昏暗无比。除了她手中的那一团灯火之外,就是沉沉的黑暗。 五年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变,一切仿佛都还和从前一样。但是她对于他,却仿佛比从前更加遥远了。 就像现在,边上没了任何旁的什么人,当她这样再一次真正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而不是他凭了不时传来的关于她的各种消息而拼凑出的那个想象中的影像时,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去和她靠近了。 他一夜没睡,现在已经十分疲惫。但是在看到她的这一刻,心底却仿佛萌生出了一种难以用言语来描述的感觉。这让他的所有疲劳都不翼而飞。他犹豫了下,朝着那团光影走了过去,步伐迈得很大,看起来十分坚定。 当他走到一半距离的时候,他看到包围着她的那团火光动了动。 她也朝他走了过来。 他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近,脚步开始迟缓,终于,停了下来。看着她继续走来,最后停在了自己的面前。 过去的五年里,哪怕她的名字时常与财富一道,被巴黎社交圈的男人或者女人们频频提及,她也几乎没再踏足巴黎。 他曾经想象过很多次,到底是要怎样的情况之下,他才可能会有机会再次见到她的面。 没有想到,现在真的再次见到她了,竟然是用这种他之前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方式。 他泛着血丝的一双眼睛凝视着面前的这个女人,用一种带了深深压抑的目光。 ☆、第55章 欧也妮看着对面的男人。 他和从前她印象中的那个人仿佛不一样了。此刻他眼眶略深,额前短发略微凌乱地散了下来,遮挡住他一半的眉,他的眼睛布了层血丝,身上军装领口处的第一个扣子解开,露出了里层的白色衬衣。 毫无疑问,疲惫显在了他的脸上。但他看起来沉默而自持,和先前整夜面对自己老父亲时表现出来的那种温柔和耐心截然不同,仿佛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她垂下目光,下意识地看向他的那只手。 左手的小指上,现在多出一截泛着乌沉沉铁色的指套。 她重新抬起目光,对上了他的。 “拉纳先生,非常感谢您。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辞来感谢您,谢谢您为我父亲做的一切。”她清晰地说道。 “这没什么,”他回答,声音低沉,“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我都有责任来这一趟。” 短暂的沉默后,欧也妮对他微微一笑。 “无论您自己怎么看,我依然会记您的情的。” 菲利普定定地望着灯火里的葛朗台小姐。 他知道她先前曾流泪过,但是现在,这张带着微笑的脸,看起来却素雅而干净,找不到先前流泪过的半点痕迹。她只是消瘦了。和他印象中的那个人相比,现在的她,眼睛更大,下巴更尖,肩膀仿佛也变得更加瘦削,仿佛只要一个手指,他就能轻而易举地将她勾到自己的怀里似的。 “您……”他迟疑了下,终于还是改口道,“请您不要过于难过,保重身体。” “谢谢,”欧也妮吸了口气,把因为他的这句话而骤然涌出的泪意逼回去后,说道,“我不会难过的。毕竟,父亲年事已高,谁都会有这样一天的。何况,他现在很高兴,所以我必须对您说感谢——我知道您不会在意的,但我必须向您表达我对您的感激之情。” 事实上,菲利普·拉纳并没有分析过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在听到娜农讲述了情况之后,几乎没考虑什么,他立刻就放下了手头上的一切急务,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他只知道自己应该过来,仿佛这就是他分内的责任。 现在,她用这样谦恭而诚恳的态度向他表达她对他的感谢,这是他从前从未享受到过的待遇。但是很奇怪,他却没有为此感到有丝毫的高兴。反而,他体察到了发自自己内心的一种深深的失望,甚至,在她这样充满感激的目光注视之下,他整个人都开始变得局促起来,尤其是,当他想起他陪伴了整整一夜的她的老父亲在看似清醒又看似糊涂的状态里对自己说出的那一句话时——仿佛她已窥破自己这趟过来,其实是怀了什么不可告人目的似的。 “请您千万不要误会——”他急急地解释,“我只是听娜农说,您的父亲心愿未了,不想让他带着遗憾这样离去,所以才过来的。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的,”欧也妮顿了顿,再次微笑,“所以我才要向您表达感谢。您的仁慈和善良令我非常感动。关于芒泰贝洛的产业,等我父亲走后,我会尽快归还给您。”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说什么了。只能默默地望着她。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够掩饰自己内心的方式。 她也没再说话了,视线微微下垂,最后落在他胸前军服的第三颗金色纽扣之上,仿佛在研究这粒纽扣的样式和上头的纹路。 天色将明未明,这座昏暗的的老宅里,破败而狭窄的楼道上,就剩两个人在这样一团昏黄烛光里相对而立,静悄悄,仿佛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和心跳。 一阵风,忽然从不知道哪里的墙壁缝隙里钻了进来,火苗摇动,投在旧墙上的两个黑色人影也随之摇晃,就要从墙上走下来似的,欧也妮仿佛吃了一惊,急忙抬起另手,护住不停摇晃的火苗。 “拉纳先生,您大概已经累了,您去休息一下吧,”她的眼睛看着火苗,嘴里飞快地说道,“我听娜农说,您事务缠身,今早就要赶回去。正好,七点钟的时候,索缪会有一班出发的火车。楼下已经替您收拾出一个房间了,虽然也没多久了,但您还是可以稍微休息下,等到点了,我会叫人叫醒您,不会耽误火车的。烛台给您。” 她把手上的烛台朝他递了过去。等了片刻,却没等到他接。她抬眼看向他,发现他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他的目光微微闪动,分不清是本色还是投在他眼睛里的烛火之光,凸出的喉结在解开了第一个扣的军服领口处上下滚动。 “您是还想说什么吗?” 略一迟疑,她望着他,轻声问道。 “欧也妮……” 他低低地叫了声她的名字,朝她走近了一步,脸上现出一种压抑着的难言之色。 “事实上,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但却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容我开口……” 顿了顿,他深深呼吸,胸膛起伏,等情绪终于显得平静了些,他凝视着她,继续说道,“但是现在,我必须要走了。等以后,倘若我有幸还有这个机会,我会再次来找你。我一直记着你的话,在法国政府清偿完您的债务前,我丝毫也不敢懈怠。” 说完最后一句仿似带了点玩笑意味的话,他抬抬眉,朝她笑了笑,露出整齐而雪白的牙齿。 在这一刻,欧也妮仿佛又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从前那种叫人恼火不已的轻佻风流劲儿。但是很奇怪,时隔五年,在索缪这座旧宅的这个破败楼道里,当他在她面前再次流露出和周围一切都那么格格不入的这种笑容后,她竟然并不觉得刺目。 “那么我就不留您了,”她压住心头忽然涌上的一阵莫名伤感,微微笑道,“祝您一切顺利。” “您也一样——”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迈步从她身边走过,皮靴踏上咯吱作响的一级一级楼梯,发出沉重的脚步声,声音渐渐远去,直到消失。 ———— 这个五月的清早,太阳刚刚出来,路边草叶上沾着的露水还在滚动,当菲利普登上索缪发出的第一班火车去往奥尔良的时候,在索缪的那座旧宅里,在神甫和女儿的陪伴下,老葛朗台枕着昨夜刚刚到手的一笔庞大地产,离开了这个世界——从此以后,欧也妮再次成为一个孤儿。 半个月后,在老葛朗台的葬礼上,赶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吊丧者——夏尔·葛朗台,那位在六年之前带着对伯父和堂姐的满腔愤懑和怨恨而踏上去往印度船只的堂弟。但是现在,他显然已经忘光了自己当初曾在这里遭受到过的侮辱和伤害,以及他当时发下的誓言。他身上穿着庄重的丧衣,面上带了悲痛的表情,为当初曾被他暗暗痛骂为老狗的伯父的去世而落下伤心的泪水。在丧礼过后,他向自己的堂姐献上了最真挚的慰问,请她节哀——他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并没有感到半点勉强和羞愧,而是真正出自他的内心。原因很简单,在经受了赤道的烈日洗礼,干过走私、贩毒、买卖人口诸如此类所有能够以最快速度赚钱的许多勾当,最后终于赚到了三桶箍得严严实实的金末子之后,夏尔·葛朗台,他曾经接受过的所有关乎道德和人格的教养全都已经彻底消失了。只有金钱才是主宰——葛朗台家的这个祖传血统在他的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甚至超过了他的伯父葛朗台。在他踏上法国土地的第一秒,听到了关于安茹省的欧也妮·葛朗台女勋爵的令人震撼的消息后,他立刻就毫不犹豫地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 他原本有点忐忑,唯恐这个堂姐会比从前愈发冷酷地对待自己,因为和她今日的财富地位相比,自己连同所有他结交过来的能给他增添进驻圣日耳曼区的机会的那些人,统统都卑微得不值一提,况且,当初曾在她这里受到的侮辱确实令他印象深刻。但是令他感到喜出望外的是,堂姐竟然不复从前的咄咄逼人。她身穿黑色的丧衣,面罩黑纱,大半张脸孔被黑纱挡住了,除了能感受得到的苍白的脸色,他无法窥探更多。在听完他关于纪尧姆商社债务的尾账纠纷的委婉诉苦后,她只仿佛透过面纱,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这让他顿时想起了当初离开时她曾提醒过自己的那句话——但是他现在根本就不愿意回忆自己曾答应过的那句话了。让他用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金子去替父亲清偿剩下的一百多万债务,这还不如杀了他来得更痛快。在金子面前,尊严算什么?体面算什么? 他的卑躬屈膝并没有白费,这个富有得吓人的堂姐真的答应替他清偿自从他回到巴黎后就被债务人如苍蝇般盯住的那一百多万债务,“不过是出于维护葛朗台这个姓氏的尊严,”她用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对他随口丢下这样一句话后,就转过了身去。 夏尔·葛朗台带着满足和遗憾离去了。他满足的是,终于保住了自己的那三大桶金子,他遗憾的是,在来之前的曾在脑海里短暂幻想过的说不定能凭了自己今日富有男子汉气概的外表来赢得堂姐芳心的企图还没来得及成形,就已经彻底破碎了。 自己在她的眼中,不过就是一个路人而已,所以就连鄙视和冷酷,她也不再施加给自己了。 他觉得有点失落,又有点愤愤不平。 “一个脾气古怪,令人难以接近的女人而已!迟早会变成一个可怜的老处女!大家在背后都这么议论她!” 他这样安慰自己,终于觉得心里舒服了点。 ———— 父亲的葬礼结束后,欧也妮带着娜农回到了弗洛瓦丰。她也知道了,那个早上,菲利普·拉纳为什么会如此匆忙地离去——就在一个月前,不甘失败的普鲁士人说动了一直蠢蠢欲动的英国人一道,对法国保护下的荷兰王国的王位问题进行干涉。在和平了数年之后,战争不可避免地再次爆发。 “是时候了,必须要用我们的鲜血和炮火去夺取一场彻底的胜利,从而换取真正的和平!” 这是被再次任命为战时临时大元帅的菲利普·拉纳将军在国会中发表的宣战宣言中的最后一句话。 ———— 两个月后,当葡萄园里的的葡萄藤上开始挂出一嘟噜一嘟噜青绿色的小颗果实的时候,发生在法国东北角的这场战争也告之结束。 仗打得非常漂亮。 凭着即便撤退,他也会是走在队伍最末、绝不丢下一个士兵的风范,被法国军队奉为“罗兰三世”的菲利普·拉纳将军率着一支三十万的庞大军团,在法国和荷兰王国的交界地带,彻底击败了英普联军,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但是,随之,一个令全法国人都为之牵挂的消息跟着传了开来。 大战结束,在弗里西亚群岛附近,将军乘上一艘巡逻船时,遭到残余败退敌人的炮火偷袭,巡逻船沉没,菲利普·拉纳将军失踪。虽然已经全力搜救,但迄今,尚无生还消息。 这个消息是由前来拜访的格拉珊太太带来的——虽然早就已经断绝了从前的念头,但她和索缪城的所有人一样,依旧是葛朗台小姐最忠实的拥戴者和关注着。当她从自己丈夫那里听到这个消息后,出于某种微妙的心理,连帽子都来不及戴正,立刻就坐了马车,和自己的儿媳妇一道,赶到了弗洛瓦丰。 她风风火火闯进来的时候,葛朗台小姐刚接见完一批访客,正在指示新聘请来的一个刚从大学毕业的年轻人,也就是她的秘书,帮她处置今早送来的一叠她还来不及自己处置的信函——有交易所的经纪人来信,有银行对账函,以及铁路公司关于近期要在巴黎召开股东会议,请求她予以批示。 格拉珊太太不顾礼貌,大声地说出了那个把她曾吓得目瞪口呆的新闻。 “圣母啊!拉纳将军要是真的死了,那对于整个法国来说,该是一个多么巨大的损失啊!我敢说,就连陛下也会伤心得不知所措!我听说,陛下对他可是言听计从……” 格拉珊太太嚷嚷的时候,一直留意观察着葛朗台小姐的脸色。 令她失望的是,葛朗台小姐竟然没有露出任何她预料中的样子。她今天穿着束腰的深蓝长上衣,显得腰肢细得不盈一握,头发用一种极其自然的方式编在了脑后,全身上下,没有半点装饰,脸上也看不出任何痛苦或者强颜欢笑的痕迹。当格拉珊太太试图再次表达自己的震惊时,葛朗台小姐的脸上终于露出严厉的不快神色——这种神色,和老葛朗台如出一辙,格拉珊太太甚至觉得有点害怕——又害怕,又失望,立刻识趣地住了嘴。 当娜农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立刻哭了出来。 “哦——他不会出事的!”她哽咽着嚷道,“他还答应带我去香榭丽舍是坐马车哩——那么可爱的一个人,他不会死的——嗷——嗷——” 娜农在外头伤心地嚎啕大哭时,欧也妮吩咐完秘书最后一件事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的一刹那,刚才脸上的那种仿佛带了面具般的表情立刻破碎。 这个房间,和从前一模一样,没有任何的改变——当她叫了工匠来翻修这座房子的客厅、起居室、餐室,把那些弄得崭新如初的时候,她也从没有想过要整修自己的这个显得有点陈旧的卧室——当娜农或工匠们以为她忘记,好心出言提醒时,她只说她觉得没那个必要。 现在,只剩她一个人了。边上不再有索缪人的窥探目光,不再有娜农的嚎啕哭泣声。她无力地靠在门板上,闭了闭眼睛。等觉得自己终于恢复了足够的力气后,一步一步走到了窗户跟前。 窗边的那张书桌上,放着一封几天前就从巴黎送来的信。 信是罗启尔德写给她的,在信中,他用委婉的语气告诉了她这个消息,并且说,宫廷和国会现在已经有点乱了,大家都有点惶惶。倘若他真的就此死去,这对法国政局,极有可能会造成一次不小的震动。 窗外的花圃里,玫瑰绽放得如火如荼。往事一如昨天。清晰得闭上眼,眼前仿佛就会浮现出他们最近一次在索缪老宅里分别时,他最后对她露出的那个笑容。 倘若能再次看到他对自己露出这样的笑容,她想她不会再觉得那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了。 ———— 半个月后,欧也妮来到了法国西南热尔省的莱克图尔,在一个名叫普利多夫的乡下,她雇来的马车,最后停在了一座古旧的房子面前。 这是一座能与自家索缪旧宅相媲美的老房子。但和索缪宅子给人一种阴冷凄凉感不同,这座三层的老砖房,却收拾得整整齐齐。墙上爬满忍冬和常青藤,栅栏围出了阳光照耀下的小花园。一条整齐的石头路,延伸在她脚下。路的尽头,是一扇虚掩着的旧木门。 车夫是当地人,他告诉她,这就是菲利普·拉纳将军小时候长大的地方。如今,这座房子里就住着将军的祖母。她也是拉纳将军在世上的唯一一个亲人了。她拥有伯爵夫人的头衔,但却一直不愿离开自己的故乡。一年当中,拉纳将军会过来探望祖母几次。 上一次,他记得很清楚,大概是在三个月前。 “伯爵夫人的眼睛已经坏了,她还不知道这个可怕的消息……但愿您不要打扰了她的生活,小姐。” 车夫临走前,不放心地对着欧也妮叮嘱了好几遍。 欧也妮沿着静静的石路,一步一步地朝着那扇木门走去。想象着孩提时代的那个男人,也曾象自己现在这样,踩在脚下的这条石路上往门里去,她的心里忽然涌出一股难以言明的悲伤。 她到了门前,试探着敲了敲门。很快,一个老妇人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亲爱的,进来吧。” 声音听起来十分愉快。 欧也妮推开门,看见一个老妇人正坐在窗边。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撒在她和一只窝在她怀里瞌睡的老猫身上。她回过头,看着欧也妮的方向,微笑着问道:“您就是雇来的要替我念书的雅丽娜小姐吧?您终于来了,太好了。请坐吧。原来那个给我念书的小姐嫁人了,萝拉又不认字,所以只能登报重新找个会念书的小姐。您肯来这乡下地方替我念书,我很高兴。” 欧也妮怔了怔,便顺从地默认了她的误会。 她坐到了拉纳伯爵夫人边上的一张空椅上,拿起桌上一本插了书签的书,问清接下去就行。于是把书摊在自己膝上,她开始轻声念了起来。 念完几页之后,伯爵夫人叹息了一声,露出满足的微笑。 “真好——雅丽娜小姐,您念得真好,比从前的那位小姐要好得多了。她大概觉得陪我这样一个瞎眼老太太念书有点无趣,所以总是念得非常快,干巴巴的。不像您。我听您念书,就仿佛看到了书里描绘的景象。” “谢谢您的称赞,”欧也妮说道,继续念了下去。 她在念书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开始分心,四顾而望,仿佛这样,就能更多地了解那个或许永远再也不会回来的男人了——现在她非常后悔,为什么从前自己从来不肯去多为他花一点心思。哪怕她肯多花一点点的心思,现在也不至于对他了解得少到了可怜的地步——除了他的名字和他那些曾经令她感到厌烦、恐惧,想要避开的一切讨厌行径之外,他喜欢什么,他爱吃什么,他的每一次死里逃生,以及他一次次踏上战场时到底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这些,她竟然全都一无所知。 倘若能再有一次机会,她一定会问,问个清清楚楚。 当她视线最后停留在正对着自己的墙上的两幅人物画像时,伯爵夫人仿佛觉察到了她的分心,“亲爱的,您是在看正对着您的那两幅画像吗?” “是的,”欧也妮说道。 伯爵夫人的口气立刻变得骄傲了起来。 “那就是我的儿子,让·拉纳元帅和他的妻子。他们是我的骄傲。当然,您应该更知道我的孙子吧?菲利普。多么可爱的一个孩子啊!从小就调皮,又善良,又调皮。把我种在花园里的玫瑰花全都拔掉了。我生气责骂他,他就笑眯眯地朝我道歉,看到他那么漂亮的一张脸蛋,我怎么还舍得生气?我知道他长大了一定会很了不起的。我没有猜错啊,他是我的骄傲——” 伯爵夫人用充满夸耀的口气称赞自己的孙子时,欧也妮望着画像里那个身穿戎装的黑发英武男子和他边上的美丽少妇。 他们就是他的父母。一对俊男美女。怪不得,他也长得那么英俊漂亮。 她定定地望着,仿佛想要从他们的脸上瞧出所有和那个男人有关的一切特征。 “哦,您等等,我给你看一副画像——” 伯爵夫人忽然象是想了起来,放下膝上的猫,摸索着起身,往边上的一张桌子走去,边走,边笑,“您应该听说过我孙子打仗了不起,但您大概不知道,他画画也很出色呢。我这里有一副他给我的画,我给您瞧瞧——” 欧也妮扶着她,走到了桌边。看着她打开抽屉,在里面摸索了一阵后,拿出一副卷了起来的画。 “您看。” 伯爵夫人把画摊开,口气里满是骄傲,“他画得好吧?” 画面里,一个年轻女子站在河边,正迎风而立,她的长裙被风鼓胀起来,就在她急着想压住的时候,帽子又被掀了起来,于是匆忙间,她只好抬起另只手扶住帽子,免得戴在头上的帽子被风吹走。 她的身后,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葡萄园。 欧也妮的心猛地跳了起来,脸庞迅速涨的通红。 她定定地望着画中女子,一时竟忘了说话。直到伯爵夫人再三询问,她才惊醒过来。 “夫人,能告诉我,这画像上的女人是谁吗?” “是他的心上人啊——”伯爵夫人说道,“我一直在催促他结婚,有一段时间,他怕得都不敢来瞧我了。后来他终于来了,给我带来了这副画像,说他爱着上头的这个小姐——但是那位小姐看不上他——唉,不是我自夸,我倒真想哪天去见见那位小姐,就算她是公主,我的菲利普也足够配得上她呀,她居然看不上他——” 眼睛阵阵酸涩发热,欧也妮忍住想要落泪的冲动,把画像卷了回来,放了回去。 “她应该是爱着他的,”等心情稍稍平定些后,她扶着伯爵夫人回到座位上,声音低沉,“就象您说的,他是这么可爱,谁又能抗拒得了他呢?” “但愿吧——”伯爵夫人嘴角噙了微笑,“您继续念书给我听吧。倘若您工作得久了,下次,说不定什么时候,您就能在我这里看到他呢——那时候您就会知道,我对我孙子的夸赞,真的没有半点夸大。” “是的,是的——” 不用等到下次,她已经知道了他的可爱之处。唯一的遗憾,就是这辈子,或者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告诉他这一点了。 她压住泫然落泪的冲动,继续用平静的语调念着书,念完十几页后,边上静悄悄的,伯爵夫人已经靠着椅子睡了过去,那只老猫,也继续跳回到她的膝上,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一直盯着欧也妮。 欧也妮轻轻放下书,来到刚才的书桌旁,打开抽屉,把自己带来的那份芒泰贝洛产业文书放到那张画像的边上后,最后看一眼这座干净而宁静的房子,悄悄地开门离去。 ☆、第56章 娜农结婚了,嫁给了被任命为庄园首席管事的安托万·高诺瓦耶。她虽然年纪已经不小了,但托了长得健壮粗糙的福,衰老对她无可奈何。她看起来和二十年前并没有什么两样。高诺瓦耶如愿以偿娶到了和葛朗台小姐最为近亲的一个女人,不但在别人眼里,在他自己看来,也是一件得意非凡的事情。 新婚夫妇的婚礼在索缪的教堂举行,娜农穿着女主人慷慨送给她的订自巴黎的白色昂贵婚纱,在女主人、牧师和到场那些把教堂挤得简直水泄不通的宾客的祝福下,喜气洋洋地成为当天最幸福的一个人。 婚礼结束,在给新婚夫妇放了几天的假后,当天,欧也妮就独自回到了弗洛瓦丰。 现在的弗洛瓦丰,几乎每天都有各种访客络绎不绝地到来。她也早习惯了这一切。但今天,她却觉得异常得疲累。她把所有的事情都丢给那个年轻而能干的秘书,然后,回到房间,吩咐谁也不准来打扰后,就一头睡了过去。 这一觉,她睡得非常沉,沉得仿佛永远都不会醒过来一样。但她最后还是醒过来了。在第二天黎明将到未到,东方明晦交替的时候,当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她发现她的脚步把她带到了那条河边——就在多年之前的某一天,就是在这个地方,她第一次遇到了那个笑起来总习惯带出点自命风流劲的男人。当时他快要死了,是她救起了他。 那个草垛现在早已经消失不见。田野里是一畦一畦长得高过人顶的茂密葡萄丛,葡萄开始挂果,地上草丛里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脚和单薄睡裙的下摆。 她就独自站在这个安静的黎明里,忽然开始流下眼泪。 这是一场从普利多夫那座静谧房子里出来后就欠下的哭泣。但她一直忍着,并没有哭出来。到了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就这样哭了出来——起先还只是在默默落泪,渐渐地,泪水开始汹涌而出,到了最后,她已经无法控制这场哭泣,整个人蹲在了地上,把脸埋进了膝盖,毫无顾忌地哭个不停。 她哭哭停停,停停哭哭。眼泪流了干,干了流。她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竟然可以有这么多的眼泪,仿佛永远不会枯竭。 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天大亮了,朝阳的光芒撒在卢瓦河的河面,也撒在这片葡萄园时,早起来到附近葡萄园结伴劳作的两个佃农被她的哭声吸引,终于找到了这里,却发现自己的女主人正蓬松着长发,身穿睡衣蹲在地上哭泣时,可想而知,这是一种多么巨大的震撼和惊恐。 “小姐——葛朗台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佃农对视一眼后,惊慌地试图打断她,手足无措,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装作没看见地悄悄离去还是上前提供她需要的什么帮助。 欧也妮终于止住了哭泣,她红肿着眼睛,慢慢地站了起来,用竭力平静下来的语调打发那两个被自己吓坏了的佃农离开。就在这个时候,她仿佛看到前面的远处,有人在朝自己走过来。 那是一个她非常熟悉的身影。 她忘了擦去面上的泪痕,忘了拉平身上被露水打湿的布满褶皱的衣裙,忘了拢一拢自己散乱得简直不能见人的一头长发,只是仿佛被一根魔杖给施了咒语一般,定定地立在原地,睁大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方向来的人影,唯恐一个眨眼间,这个幻影就会立刻消失。 那不是幻影。 那是一个男人,他在朝她快步而来。他没有戴帽,朝阳的光芒照着他身上的军装,肩章和胸前的几个铜扣反射着阳光,闪着刺目的金色光芒。他越走越近,那张脸庞也变得越来越清晰。 菲利普·拉纳终于走到了她的面前,停了下来。 他凝视着她,目光一一掠过她散乱披覆下来的长发、泪痕未干的面庞,身上那条褶皱得简直不堪入目的睡裙,最后对上了她的那双红肿眼睛。 在远处佃农的惊诧注视之下,他朝她缓缓地单膝跪了下来。 他仰头望着她,神情严肃,用一种带了强烈压抑着的思念的低沉声音,说道,“我回来了。我一回来,就坐了最早的车过来找您。我的女王,您愿意考虑接受我成为您花园中的园丁吗?” 欧也妮低头,怔怔地望着他,没有说话。他也仰头,一直凝望着她。但是,他的嘴角开始渐渐上翘,露出微笑,当这种笑意开始爬上他的眉梢眼角,让他的脸庞瞬间又多出几分那股她曾经熟悉无比的神气之时,她忽然将他从地上一把拽了起来,在他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她已经双臂抱住了他的脖子,强迫他低头朝向自己,然后踮起脚尖,重重地吻上了他的嘴唇。 她其实不是在亲吻他,而是用她的牙齿去咬他,甚至让他感觉到了尖锐的疼痛。但是这种疼痛却是那么美妙,他所有沉睡在心底里的感官在这一刻仿佛都被彻底唤醒。在短暂的迷惘之后,他立刻就反客为主,改而亲吻住了她的嘴唇。 他一边贪婪地亲吻着她,一边解开自己的衣扣,脱下身上还带着他身体温度的衣服,罩在了她露在外的被晨露打得冰凉的肩膀之上。 他不停地亲吻她,她的额,她的眉、眼睛,鼻子和嘴唇,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他刚刚吻掉她脸上的泪痕,新的滚烫泪水又从她的眼睛里滚落,打湿他的脸颊。当他低声哄着她,为自己吓住她而请求她的原谅时,她反而哭得更加厉害了——于是他决定带她回到房子里去,在那里,没人能看见的地方,他可以用更加热烈的方式去表达自己对她的歉意,让她止住的落泪。 他喘息着,最后亲吻了一下她的嘴唇后,放开了她,扭头看了眼边上那两个眼睛仿佛都快要掉出来的佃农。 “先生们,请问你们可以离开了吗?” 佃农这才惊醒过来,相互看了一眼,慌忙鞠躬道歉,跟着,忙忙地转身离去。 “亲爱的葛朗台小姐,”等边上的围观者消失后,他低头望着她,“您曾经问过我,是否还有什么话要说。我说,等我回来,我确实有许多话要对您说。现在我回来了,您还愿意让我说给您听吗?” 欧也妮眼中含着泪光,朝他点了点头。 他一把抱起了她,朝着房子方向大步而去。 “那么这就走吧——让我抱着您走吧,很早以前我就想这么做了——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笑着说道,眼睛在朝阳的照射下,闪动着仿佛钻石般的光芒。 (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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